生命的傷痛和荒謬，我們的必然命運

我想跟你掰一掰，《海邊的曼徹斯特》。

你可能聽說了，這個片子悲傷，壓抑，沉悶，小眾。

所以，多半你不會去看。

可我炒雞喜歡這個片子，到處推薦我喜歡的人去看，生怕他們錯過。

鑒於中國只有5%的本科生，而我看到的影評或觀後感，都沒有get到它，所以，我捋袖子自己上了。

對我，這個片子比《敦刻爾克》更驚心動魄。

如果有一種感受叫「於無聲處聽驚雷」，就是它了。

除了那個大錯，通篇都是凡人小事，震撼與共鳴的，都在細節。有滋有味，步步驚心。

從第一個鏡頭，你就知道這是一個瑣碎、真實的片子，講的是我們瑣碎、真實的生活。

那是海邊，有泡沫也許還有垃圾，有點凌亂的房屋。

這是風景，但不是那種你會拍了去發朋友圈的風景。

真實的風景，沒有經過美化。它的力量，就在於真實，如同這個片子。

開篇，主人公李的生活。

三四個例子，三個租客，水管漏水/疏通廁所，諸如此類。間雜以重複的李在清除積雪的鏡頭。

導演清晰地傳遞給你：李，正在過著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煩雜，瑣碎，沉悶，不友好，被嫌棄，令人厭倦。

這種不友善和令人厭倦，不在於工作本身，而在於李的眼光和感受。

從鏡頭傳遞的細節，你可以知道，他特別敏感。

家裡水龍頭壞了的老人，問李該怎麼處理？

李說：我給你帶個新塞子來，如果換了塞子不滴水了，就Ok；如果還漏，就換水槽。

完美周到的建議，是不？

但是老人說：你就不能給點專業的建議嗎？

老人略帶無理取鬧，令人不快。

包括那個愛上他、對他有性幻想的女租客。——他被迫「在無意中」聽到了她跟朋友講電話，知道了她的心思。但她的這種表達，與其說是愛戀，毋寧說是騷擾，帶點放肆。

總歸，他的反應，是麻木、無感。

但疏通廁所之後，他反覆地洗手、長時間地洗手。其實，他很敏感。

本來，做公寓管理員，可以是一個被需要和被感謝的工作，可以做得快樂而有意義。

但李不是，完全不是。

下一段鏡頭，他在酒吧喝酒，一個人，啜飲啤酒。

旁邊的女人顯然對他有興趣，故意潑點啤酒在他身上，然後來擦拭、然後自我介紹。

他毫無反應，無動於衷。

一般人會心生喜悅、或興味盎然的事，在他這裡，就是兩個字：木然。

這就是他的世界。這就是他正在過的生活。

也許，只有跟人打上一架，揍人和被揍，能讓他有一點感覺。

所以，他在酒吧找茬打架。

整個電影里，打了好幾架。還有手砸窗戶。

他需要痛感，感覺到痛楚，才感覺到活著。

他選擇的工作，公寓管理員，總要跟問題或缺陷打交道，對他，是消耗而非滋養。

每一種聲音都刺耳，

每一種顏色都觸目，

每一種味道都討厭，

每一張臉，都令人不爽。

有一種人生，就是這樣的吧。

對他來說，要盡職地工作，需要多少自我壓制啊。但他在做，他在堅持。

他基本上是個抑鬱症患者，需要專業干預。心理治療或輔導之類。

但是，他不懂得這些。他也不關心。

他怎麼會這樣？

從穿插倒敘里，你看到，僅僅幾年前，在船上，李在逗侄子玩。

他問侄子：我跟你爸，必須選擇一個，你選擇誰？

當侄子選擇了爸爸，他在中間攔著，一定不讓孩子去找爸爸。爸爸（李的哥哥）在旁邊笑。

那時候的他，如此俏皮、如此饒舌。

出海之後回到家，澡都沒洗，纏著親兩個女兒，一個一個來。

然後逗弄剛出生的小兒子、愛撫親吻生病的老婆。

那時候的他，涎著臉纏著人、如此皮厚、如此戲謔愛鬧、非常享受生活。渾身上下，一股快活勁兒。

就這麼一個人，怎麼就變成了那樣？

你已經留意到一些蛛絲馬跡。當他回到家鄉的鎮子，處理哥哥的喪事。有人提到他，會說：「就是那個李？」或者說：「那個著名的李·錢德勒？」

你就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巨變。讓他變成了單身，妻子孩子都不在身邊；讓他「盛名」遠播。還讓他從一個活潑饒舌的人變成了一個全然沉默的人。

繼續倒敘。

這一天，一群朋友在李家，好開心的一夥男人，又笑又吵，打乒乓，喝酒，瞎胡鬧。

老婆穿著睡衣下來，責備訓斥他們。

噢，已經凌晨兩點了。

大家本來很開心，看老婆這麼生氣，嘟囔抱怨著，心不甘情不願的，還是散了。

雖然有點吵，雖然確實鬧得晚，但也就是一個普通人過日子的生活樂趣。

有一點點傻樂，有一點點墮落，無可厚非。

朋友們走了，他還興奮著，睡不著，去便利店買東西。回來，就出事了。

大火吞噬了家，老婆獲救，孩子沒了，三個孩子。

老婆歇斯底里，對著熊熊燃燒的家嘶喊。他抱著便利店買來的東西站在旁邊。

他的木然，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他是個多好的父親啊。出事是因為他上樓看孩子，覺得樓上太冷，就點開壁爐生火。

——他沒開中央空調，因為老婆鼻子會不舒服，所以，生火。

去便利店，出門之前，還加了兩塊柴在壁爐里。

沒有蓋上防火罩。

平時是開車的，——開車的話，也會早點趕回來，可能也就來得及救火是不？可他今天喝了酒，想走走。

路上他想起來的，我是不是忘記了防火罩。但是應該問題不大吧。所以，他沒有折回去。

是不是很容易犯的錯？

是不是一切都很家常？

可是，大錯就這樣鑄成了。

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恍惚。

我只是個普通男人，沒什麼胸懷，也沒什麼大志。

只是想玩一下，鬧一下，享受我的人生。

跟朋友在一起么，我也只是放縱盡興了一些、玩得稍微厲害了一點。

有點興奮，有點頭昏，但是還想到給孩子們生火……

九州聚鐵，難鑄一錯。

人生的傷害，有三級：挫折，創傷，毀滅性打擊。

普通的考試沒考好，被老師罵兩句，足球踢輸了，工作失誤出洋相，酒吧搭訕女生被拒絕，這隻算挫折；

高考失利，女友撇腿，被公司炒魷魚，投資失敗，導致人生軌跡轉向，這是創傷；

幼年時痛失雙親，年輕女孩遭遇嚴重性侵，傾家蕩產喪失自尊，這個級別，屬於毀滅性打擊。

遭遇挫折，我們通常都能自愈；

面對創傷，假以時日、尤其得到幫助加心態不錯的話，基本也可以痊癒。

而毀滅性打擊，可能摧掉我們的系統，改變我們的人格，讓我們終身無法走出這個陰影。

李承受的傷害，顯然是毀滅性的。

他出名了，因為他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李被徹底擊垮了。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具毀滅性呢？

最大的傷害，莫過於此。

其實，防火罩的事，他滿可以不要說出來的。包括喝了太多酒吸了可卡因，都不要說的。說得越多，他越顯得不可原諒、越被痛恨。

但是他什麼都說出來了，因為他不在乎了。

我想，他甚至希望這種痛恨來得更猛烈些，是吧？

《肖申克救贖》里，安迪在妻子死後去監獄服刑，也是這種心情。他希望被懲罰。懲罰越狠，心裡的痛會越好過一點點。

老婆崩潰了，離婚是自然的事。他一個人，去了遠離家鄉的大城市。在那裡，他過著卑賤的生活，沒有人知道他的故事。

哥哥去看他，給他買傢具。他住的地方，完全不像家。但他不在乎。

電影里，每次搬家，唯有三個小小的相框，永遠是最後把它們一個一個卷好，放在行李最上面。進屋後，永遠把它們放在屋子裡最顯眼的位置。

片子後半段，始終沒有正面出現這三個相框。

有一個片刻，是侄子進他房間，看到這三個鏡框，若有所悟。

你不猜也知道，那一定是他三個孩子的照片。

三個鏡框，是他心裡的巨石。

我超愛這個片子，因為它給了我很多觸動，源自真實的觸動。

人生無限艱辛。即使周圍的人無限友善。

我們的命運，可以無限荒謬乖戾。

片子的主線，是哥哥心臟病突發沒有了。他請假回去處理喪事，照顧侄子。

片子里，有各種跟侄子相處的細節衝突，人生的煩難。

各種細節都太真實了。

我特別喜歡的一個片段，是醫院裡，第一次宣布他哥哥有心臟病那一段。

醫生的拘謹、友善和忍耐，哥哥的緊張和不耐煩，嫂子的壓抑和爆發。

最後嫂子那一句：「我就永遠做不好任何事是不是？」

我有深切的共鳴。

當時我在電影院，我摯愛的姐姐坐在旁邊。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我們就是這樣。彼此相愛，但是彼此不耐煩、互相傷害。

我們都在努力做，努力善待對方，但每個人都有能力的極限，做不到。

至於其他的輔線，侄子的戀愛，侄子的同學的媽媽喜歡他，侄子的母親想修復跟兒子的關係不太成功，前妻來參加哥哥的葬禮，各種繁瑣、鮮活、痛苦的細節，各種點綴、衝突、掙扎、糾結，都是我們真實的人生。

這個片子，在最後十五分鐘之前，給我的感覺是盡可以一直一直拍下去。我從來沒有看過哪個電影，細節能這麼真切，每一個對話都精彩，每一個片段都餘味無窮。

倒數差不多第15分鐘，是他跟老婆/前妻在路邊碰到。

離婚多年之後，他們第一次吧，這樣面對面說話。你看得到彼此的尷尬和緊張。

已為人妻、也另為人母的她，跟他說對不起。

她痛哭流涕地說：我當年那樣罵你，我應該要下地獄。

很多年之後，她終於悟到這一點：我只是承受沒有孩子的痛苦，你還要承受內疚。

她跟他說：「我們相處得很好，……I love you.」

她跟他說：對不起。

這個對不起，太重要了。

李當時卻幾乎聽不下去了。

兩個人都不停地搶著說話，互相打斷，李最後掉頭走開。

但整個對話，出奇地流暢自然。

我一個哥們說，「這段對白，真是神了。」

我佩服得五體爬地。

老婆的話揭開了李一直成功壓制住傷疤。所以他不堪負荷、沒聽完就逃開了。她說：「幾時我們一起吃個飯吧。」他語無倫次地跑了。

之前，他有跟侄子說，他必須離開家鄉：「我撐不住了，我撐不住了。」

但是，前妻的話，會讓他慢慢好起來吧？

失掉孩子時，她一定說了非常可怕的話。所以她說自己說，她應該下地獄。

而這些話，一定一直橫亘在李心裡，帶給他可怕的創痛，和標籤。

現在，這一部分慢慢會得到紓解吧。

所以，這個片子，最後還是給了我們一點亮色、一點希望。

命定的傷痛，艱難的復原。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傷痛是無法逃避的。復原可能是會有的，但是艱難而緩慢。

我想，這就是這個片子得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的原因吧。

——它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命運。

最後想說，呆萌有點蠢。這個片子他是製片人。本來他打算自導自演的，結果居然跑到中國來拍辮子戲。

人生總是錯過……悲劇一再發生……（我一臉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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