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跳樓：十年之後依舊後人復哀後人

最新 09-07

讓醫生不敢在家屬不簽字的情況下「善良違法」「法外施仁」做正確手術的根本原因，不是相關規定的死板，而恰恰是全社會都不遵守法律和規則。

指責別人遠比反思自己來得容易，既如此，各位道德高人不妨繼續叫囂，俺們就只好慢慢看，看喪鐘到底是為誰而鳴吧。

——十年前湖南女子李麗雲一屍兩命事件時的預言

2002年的時候，我還在公立醫院當醫生。

某個秋高氣爽的上午，一個沒有家人陪護的鄉下老頭進了門診大廳。還沒來得及排隊挂號，就一頭倒地，死了。醫院儘力搶救，無力回天。好在，這一切都被老頭碰巧也在門診排隊的親姨侄兒看到了，他親口說：我姨丈的死和醫院沒關係。他一進來就倒地了，醫院還很辛苦地搶救了，謝謝醫務人員。

這是這件事的完整事實（當然後來老頭家屬不承認這個事實，他的侄兒也閉口了）。

在家屬那，老頭是因為醫院耽擱救治而死的，致死的根本原因是搶救時打的強心針（跟他們說什麼法醫鑒定啊屍檢啊什麼的全部不理）……反正一句話：醫院要賠錢。

與此同時，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砸玻璃、擺花圈、灑紙錢設靈堂，去衛生局等部分上訪……

警察最終也來了，一大群在一邊笑嘻嘻地看把戲，抽煙、聊天（有熟識的私下給保衛處交了底：只要不打人和大砸，我們就不管），由醫院每天好煙好酒好菜和相關領導陪同招待。

醫生們都很憤懣——還有天理呀，我們沒有半點責任啊，費心費力給他搶救，還落得這樣。這個錢絕對不能賠，（院領導）誰要鬆口賠錢誰下台，衛生局和政府要是壓我們賠錢我們就拉橫幅上街！

最終，拖了一個多星期，衛生局賠了家屬10萬塊錢（當然，後來又從本該撥給醫院的款項中給扣走了）。

因為在衛生局和政府那裡，這個事是這樣的：不管這事的事實來龍去脈如何和誰是誰非了，人家家裡有人死了，在鬧，那就儘快息事寧人算了。反正就10萬塊錢嘛。

「民多刁民，官多昏官庸官」，這個葫蘆僧斷葫蘆案，是我經歷和見識的無數不講事實、是非和原則，更別提依法處理事情中的一例。

把時間倒退回去十年，也就是2007年。

2007年11月，曾經有一起在當時比此次孕婦跳樓事件影響更大的湖南女子李麗雲一屍兩命事件。

當時，年僅24歲的孕婦李麗雲，因為其丈夫（同居男友）肖某不肯在手術單上簽字，在經歷了3個多小時的苦苦掙扎後痛苦離世。

與此次孕婦跳樓事件相比，李麗雲事件中有病友阿姨苦口婆心地勸，並願意自己替她們掏錢做手術，有醫生反覆勸說。整個事件的脈絡更清晰、責任更明確。

但是，當時有很多道德高人和媒體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指責醫院和醫生（這算是和此次孕婦跳樓大多數人指責丈夫和婆家較大的差別）。

所以當時筆者憤然寫了「[關天論道]棒喝：一屍兩命，該反省反思的是你們！——寫給朱魯子等道德高人及無良媒體」（可按最下藍字閱讀原文閱讀），其中指出，當下的輿論環境和醫患關係生態是導致一屍兩命的主要原因。

讓醫生不敢在家屬不簽字的情況下「善良違法」「法外施仁」做正確手術的根本原因，不是相關規定的死板，而恰恰是全社會都不遵守法律和規則。

因為，如果真的都遵守規則，那麼醫生就只用遵從自己的專業判斷，他不會怕醫鬧無理取鬧，也不怕媒體和輿論拉偏架，不怕上級行政主管部門葫蘆僧斷葫蘆案，為了息事寧人而犧牲公平正義和醫生個人。

前天，一個投資群里有人說，什麼都亂七八糟的，為什麼會這樣，怎麼才能解決問題。

我說，其實很簡單，就十二個字：

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

就這麼簡單嗎？可不就這麼簡單！

很多人一愣，最後都鼓掌。

您想想，還有比這成本更低、又更有效、更全面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嗎？

問題在於，這個要做到很難，我們的事實和法律、法律執行全部都有問題。

先說事實。

國人也許是封建文化傳承太久，也許是從小填鴨式教育習慣了硬灌，對於事實與觀點（公號上上周有一篇相關文章，有興趣的自己前翻）的分際就整不大明白。把事實和觀點攪合在一起，執迷於自己所認定的事實，把主觀臆測當事實，輕信而不是通過邏輯推斷、印證和排除被別人過濾或篡改過的事實，盲人摸象般偏執於部分事實……

比如上面的急救針打死老頭的「事實」，報紙上荒誕不經的縫了病人肛門的「事實」……等等。

事實認定既有誤，又容易被煽動、引導和操弄，或者本身就是「立場決定觀點，觀點得出事實」，完整的事實這個基礎本身就成了一鍋粥，哪裡還能有客觀公正的判斷？

再說法律。

法律本身的漏洞或死板之處這是全世界各國都會有的弊端，更要命的是我們法律的適用於執行：

和其他國度不同，我國的法規判定和執行是可以因人、因時、因事而異的，這不是什麼秘密。

因為輿論、當事者的背景關係、上官的態度和指示、不同時期的政治風向、當事的社會氛圍……等等因素，都可以影響法規的判定執行，甚至導致截然相反的後果。

事實基礎是混沌的，法規的適用、判定和執行又是受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影響的，這種情況下，怎麼能指望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出來勇擔責任，辛辛苦苦地將自己置於極大可能的萬劫不復之中呢？

所以，大環境不改善之前，請不要奢談什麼法外施仁。

回到此次孕婦跳樓事件。

規規矩矩地嚴格依法行事，都有這麼多指責和風險，不照章行事，你作為醫生覺得你對手術指針的判斷和手術方案的判斷是正確的，怎麼證明？

你怎麼證明和確定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怎麼保證實施過程中沒有個體差異、各種不可預知的意外？

而一旦出現意外，或結果已經非常理想但病人家屬不滿意，你的「法外施仁」之舉便是鐵板釘釘的違規之舉，誰來救你和管你一家老小的死活呢？

到目前為止，此事輿論多為指責死者家屬，但是誰也保不定輿論會突然因為什麼大逆轉。

因為目前這個社會，民眾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容易被操弄的群體。而此次孕婦跳樓的完整事實依然闕如——醫院似乎為了開脫自己，有意將未必是孕婦向家人下跪的視頻說成了是向家人下跪的視頻；而家屬更是不想承擔道義責任百般狡辯說自己是願意剖腹產的。

這樣，事實似乎又出現了一定的羅生門。

但是跳出這個單獨的事例，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這不是第一起，也絕對不是最後一起因手術簽字問題導致的悲劇。

相較十年之前，整個社會戾氣更甚，輿論和民眾更容易被操弄，醫患關係更緊張，而客觀公正地依法行事有了更多的擋箭牌和其他干涉……

可以肯定地說，再遇到類似情況，醫院只會更謹慎，醫生只會更多地考慮後路和力求自保。

如果氣候不變，此後再十年，二十年……，也只能是悲劇之後，後人復哀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