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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而往昔之城在那裡嘲笑我們——《浪潮》

本文作者「蟲二」,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極權主義和獨裁統治在當代有無可能再次發生?

可能並將永遠可能。

我們在一個混雜著狂喜和艱難的時代,技術爆炸帶來先進的科學和思想,大多數人們衣著光鮮,這個時代有太多開拓者,而歷史永遠站在原點冷眼旁觀。文明與野蠻僅僅一線之隔,一朝之間重新跌入深淵也絕非妄談。人試圖與物質妥協,與自然妥協,與現代社會妥協,但這個時代依舊需要唱輓歌的人,歌里是往昔之城的極盛與極衰,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向前大步行進,與瘟疫和污穢,強權和獨裁一一告別。

《浪潮》無疑是德國回望曾經的納粹執政年代時的驚恐一瞥,透過歐洲那些厚重雲層,依稀還能夠看見幾分蹤影。黑暗的大潮暫時退卻了,人們也建立起重重堤岸,但無意識的服從和集體主義的盲思,是由內而外的。

《浪潮》改編自美國加州帕洛阿爾托市克柏萊(Palo Alto Cubberley)高中發生的真實歷史事件,1967年的一節歷史課上,一位學生向老師提問:「為什麼德國人聲稱,對於屠殺猶太人不知情?為什麼無論農民、銀行僱員、教師還是醫生都聲稱,他們並不知道集中營里發生的慘劇?」,老師無法回答,他試圖通過重建一個小型的納粹組織來找到答案。

而電影中,負責教授第三帝國獨裁統治的老師文格爾,對學生提出:「當代是否有可能再次發生獨裁統治?」學生們對此表示不屑。文格爾要求在他的課堂上模擬獨裁政治,學生們必須統一穿著白色襯衣,他們給這個組織起名「浪潮」,建立了網站和標誌,甚至有獨立的手勢。短短三天之內,大多數學生對「浪潮」建立了高度認同感,任何對此組織有異議的學生被視為異類,被整個集體排斥在外。

惡的「平庸性」

曾效力於希特勒的阿道夫·艾希曼在對其的審判中,表現出自己沒有能力去獨立意願或思考,雖然他能夠機械地引用教義,他已經將自己的意願託付轉讓給希特勒。

對於這種「無意識」,漢娜·阿倫特在為艾希曼做出的辯護中說出了她的見解。

「惡具有平庸性。惡本身並非來源於某種極端的墮落狀態或扭曲心理。她認為,艾希曼的例子,揭示了一種新的惡的來源。在艾希曼的例子中,惡源於『無思』(thoughtlessness)。此種惡和作惡者是平庸還是傑出無關,與受害者是否敢於反抗、勇於犧牲無關。『平庸性』在此描述的是惡的性質。」

學生提出的問題結點也在於此,大多數民眾服從的是集體,絕對信任自己的做法是正義的。在電影里,大量學生被吸引加入了「浪潮」,多數只是學校里的泛泛之輩,在開始也是出於好奇心和對認同感的渴望,並不會對於這場黑色狂歡加以更多思考。簡單以「是否從屬與組織」來判斷是盟友還是異類。這也是極權主義的核心:它設定了優等人民和內部敵人,擁有自己的某種道德純潔性的意識形態,內部敵人必須被消滅。

對認同感的渴望

在這場狂歡里第一個清醒並退出的是女學生卡羅,卡羅擁有完善富足的家庭,父母開明,樣貌出眾成績優異,在日常生活里收穫了眾多來自他人的認同。她對於自我意識的追求高於對認同感的渴望,當她敏銳地捕捉到「浪潮」正在通過扼殺個人意識在實現集體主義時,她退出了,並且勸說男友馬爾科也退出這個組織。

馬爾科一直因為家境原因在女友面前感到自卑,這種自卑驅使他去通過集體來證明自己。但馬爾科依舊保持著理智,當他和卡羅發生爭執並第一次掌摑了她之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狂熱。馬爾科冒雨跑去老師文格爾的家中,要求他停止這場運動,因為「一切都變壞了。」

而其他學生依舊樂此不疲,無論是家庭不和的男同學,還是相貌平平,只能淪為卡羅陪襯的女生,他們都通過「浪潮」找到了認同感。

反觀這場運動最初的策劃者文格爾老師,暫且不提這種實驗性教學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老師的權力範疇,他同樣是個「失意者」,無法爭取自己想要教授的課程,只能接受學院的安排,教學成績平談無奇。在電影中,文格爾的妻子數次指責文格爾「只是享受學生的崇拜」、「學生把你當做榜樣,而你在利用這點操縱他們,這一切只是源於你的私心」。這是導演拋出的質疑,無論是真實事件中的羅恩·瓊斯,還是電影里的文格爾,是否也是在通過「浪潮」來深化自己的存在感?

集體主義的盲思

學生在這個過程中極其容易將集體的力量誤認為是自己的力量,而他們的思想不足以成熟到能夠控制自己施暴的慾望,然而在他們看來,這種暴力說教更像是反抗和喚醒。群體、自我犧牲精神、盲思、狂熱的整齊劃一、反抗的激情、富有個人魅力的領導者,這些要素已經足以構成一個初具規模的極權主義。

這種狂熱最終使文格爾老師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收場,他不能控制「浪潮」的走向,馬爾科的哭泣和指責讓他終於開始思考自己做了什麼。文格爾被獨裁統治的強大生命力震懾,學生的行為已經完全超出他的預想,他們策划了特有的手勢,排斥他人,在城市各處噴繪「浪潮」的標誌,而這一切僅過了短短几天時間。

在禮堂里,文格爾講述了「浪潮」幾天以來的成就和未來的目標,學生們狂熱的表示贊同,他發表了煽動人心的演講:

「德國這些年來每況愈下,我們是這場全球化里的輸家,但政府卻對我們說,努力幹活才是拜託危機的唯一出路。那些政治家根本就是經濟動物的傀儡。失業率必須下降,我們依舊是出口大國,但實際上,貧窮者日益貧窮,富有者日益富裕。恐怖活動是當今社會最大的威脅,而恐怖活動正是我們自己,通過不公正而散布的,當我們把這個世界一步步推向毀滅時,那些富有者卻籌備著建立空間站,還想站在高處欣賞這一切。」

馬爾科對這番言論提出異議,文格爾號召學生將馬爾科壓至講台進行批判,當學生情緒到達頂點時,馬爾科忽然停止,質問台下群情激昂的學生:「我們和法西斯有什麼分別?」

此處不得不敬佩導演丹尼斯·甘賽爾的前瞻性,《浪潮》首映於2008年,而在今天,「反全球化」成為左翼知識分子的狂熱目標,甘賽爾通過將四十年前的真實事件改編為電影的方式,激烈批判這種觀念,並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科學和知識是否能夠成為新的極權主義的掩飾?我們是否真的走出了那座往昔之城?畢竟知識豐滿如海德格爾,也並未拒絕納粹政府。

學生一時無法接受,感覺自己被愚弄,一些人開始哭泣並想要離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次的教學實驗或許是成功的,學生通過自己的切身體會,真正了解了獨裁統治和第三帝國,此後一生都無法忘記這次經歷,他們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已經成為昔日的「納粹分子」。

這時學生蒂姆掏出槍,指責文格爾不應該結束「浪潮」,因為如果沒有「浪潮」,蒂姆依然是那個一文不名的學生,被霸凌,被欺辱,被原生家庭的問題困擾。對於蒂姆來說,對認同感的渴望已經壓倒一切,他可以忽視集體主義對個人意志的摧殘,他積極獻身與「浪潮」,在面對組織不得不解散的局面時,蒂姆飲彈自盡。事件的惡劣性質被蒂姆的死進一步放大,學生受到驚嚇,文格爾被警方帶走,坐在警車上,文格爾看著窗外,鏡頭停留在他痛苦的表情上。

甘賽爾將真實事件中局面得以控制的結局,改編為一位學生以死來完成自我獻身,當一個組織可以提供食物,飢餓者會跟從它,當它能夠提供光明,失明者會跟從它,當它能夠提供榮譽,懦弱者會跟從它。「浪潮」提供給心智未成熟的學生一個看似強大而正義的表象,渴望證明自我者自然會捨棄一切跟從,這時候,道德約束、自我意識都是可以被拋棄的。極權主義從未遠離人群,以絕望為食,以慾望為土,伺機而動。

電影中一些納粹教條依舊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我們習慣了穿著整齊劃一的服裝,習慣踢正步,習慣隱藏和拋棄自我來換取蔭庇,習慣把集體主義當做是一種「榮耀」。用「傳統」、「精神」、「犧牲」、「個人主義」這樣的辭彙來掩飾對個性的壓制,這種壓制的出路在何處,將何時結束,基本沒有答案。當人民的生活充斥以「飢餓」、「失明」、「懦弱」,我們要去往何處?觸碰黑暗,黑暗同樣觸碰著你。

沉寂片刻之後,我大聲叫喊:「我看到的這個是什麼啊,生命?」

於是生命回答到:「這是往昔之城,望著它,沉思一下吧。」

註:題目出自紀伯倫《兩個城市》;

參考書目:《愛這個世界》,《極權主義的起源》;

圖片來自豆瓣

(全文完)

本文作者「蟲二」,現居Pai,目前已發表了10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蟲二」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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