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同道合的友誼30
多廉：
5月8日信知悉。近日，總惦記你的複信，因連續去兩信不見複音，就本能地預感到一種莫明的擔心，果不然而言中。解僱一事，你曾在言談中流露，誰料竟成事實，這對你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像你說的，生活工作有規律運作的發條突然停止，人生也遭到意外的挫折。在我心靈深處，請相信，是永遠和你一起，承擔你所受到的不幸、困惑和苦痛，對你的遭際充滿由衷的同情，並向上蒼祈求，希翼你們一家，堅強地與運命相爭，度過目前的艱難險阻，爭取早日找到合適的工作。我感到十分慚愧，在你身處逆境時，無能為力，給你們一家以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幫助。
香港的經濟危機，從電視上有所聞，未料到波及面如此之廣。而大批的解僱（國內美其名曰「下崗」）涉及大批失業者的生計，而港府至今未找到應急的措施，只是要求受害者自謀出路，這有損於香港這個國際都市的形象。這次危機不知你愛人受其影響否？你是搞電腦的，應算高科技，再謀職業本應較一般人容易些，通過各種渠道，只要耐心地奔波，想必能謀到一份工作的。香港回歸本應是喜慶臨門，現在弄得人心惶惶，經濟蕭條，百業不振，雞瘟，魚禍，失業波潮，真是不可收拾，一災緊接一災……那些資產者可以遠走高飛，可就是苦了一班打工族，貧民百姓。
為今之計一是設法趕快找到工作；二是設法把瑋仔和你女兒弄到國外去讀書，讓這一代能在異域開創他們的基業。如有機會，你也應爭取移民國外，能否讓你美國的哥哥想法幫忙？我愛人小王有個堂姐是在哈爾濱搞電腦的都快六十歲，今年初到美國探親，就呆在那裡找到一份工作，據她來信，會電腦，在美國找工作較容易的。此法你也能效仿的。
我們這一代人，生不逢時，總是大難多多。反胡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然後是文革，在各種災害的殺伐中，能頑強地生存下來，也算是僥倖者了。其中的艱辛和血淚都在在地鍛造我們的意志。我想起你童年時與小兒麻痹症的爭鬥，想起我為弟妹們所作的含辛茹苦的自我犧牲，不禁黯然淚下。我又想起你為培植瑋仔和你女兒所作的一切，想起我在北國雪野孤苦無援的歲月，不禁一陣心酸。這都屬於崇高的範疇，屬於悲劇的範疇。
而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正是從點點滴滴地窺探世界文學與藝術的一鱗一爪中感悟到人類崇高的理念，感悟到人類真善美的情愫。這種感悟，無時無刻不在轉化為支撐我們在艱難時世賴以生存的強力桿杠。你信中提到的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中的主人公的生存意志，他和病狼的相持的超人毅力。傑克·倫敦還有一個短篇《墨西哥人》，中為革命籌款而參加拳擊，受餓挨打，巍然不倒的青年。還有《牛虻》中的亞瑟一列瓦雷士，他受了多少苦，他被打碎了的身體，縫了又補，可是對於自己的意念，仍那麼貞忠，「無論我活著還是死，我永遠是個快樂的牛蠅……」。
還有貝多芬，在與命運的孤獨的戰鬥中，為人類激發出光與熱，電與火。還有米開朗基羅，那個只為創造而存活的寡歡老人……
世界文學藝術給予我們的恩賜太多，正是通過它的豐滿奶汁的哺育，我們在人類感情、倫理、道德上得到升華，踏上一級級的台階，升華和完善自我。我感到很慶幸，在我步入老年時，能遇到你這樣徹底地潛迷於文學藝術的摯友，一個能和我對等交談的同濟，一個互相心靈默契相通的同志，一個時時能以心交心的筆友，一個和自己一樣緬懷坦蕩，善良可敬的好人。這在爾虞我詐，互相傾軋，虛情假意的荒漠世界，只要我們保住這一小片綠洲，這就是生機與歡樂！
從你來信所列的閱讀計劃，是那麼廣闊和包羅萬千，它涉及到世界文學各個時代和各種流派，你對文學強烈和執著的愛，深深地感動著我，這種愛所付出的毅力也是令人敬服的。文學作品總是寄寓作者對美好願望的追求，是對潛意識得不到實現的甘甜補償。閱讀美好的作品可以使我們凈化心靈，在崇高境界的大道上，追尋人類精神楷模的驕子。你現在正處於縱懷吸取人類精神財富的沉迷狀態，這都是我十分羨慕的。不知是因為思想僵化，或是太牽纏於世俗事務，往往自己很難專心投入閱讀的興緻，以至於難得有規範、有目的的閱讀。從去年我們倆開始通信，我發現你表達自己情緒，思想很細膩，準確，對所論述的人和事的評價十分中肯，用詞生動豐富，表達力很強，這和你長期的感情和理念的不斷積累和深化有關。我有時想，你既然有這麼多充盈的知識儲備，為什麼不嘗試用你所喜愛的文學形式去表達，把豐富的感情轉化為文字呢？你完全有這種能力。文學我以為，僅僅是一種觀念，情愫，心靈附身於一個活潑潑的軀體，而這個軀體，在大多數情況下，往往和作者本身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不是在《維持的煩惱》中發現少年歌德；從《紅樓夢》的賈寶玉中，找到了曹雪芹，找到曹家的升沉；從《白夜》的夢幻者和《白痴》的梅斯基公爵里，我們不是也窺探到陀思妥也夫斯基那種愛做白日夢，單純到痴傻的個性；《唐璜》中現身的拜倫；《戰爭與和平》中以列文和彼埃爾現身的列夫托爾斯泰，不都一一打上自我的烙印。你今年也已過六十的老年，人生的閱歷已有半個多世紀，歲月的變遷蹉跎，都在印證中國當代史中激烈與動蕩，我建議你在沉迷於文學閱讀之餘，不妨操筆寫寫自己的自傳，哪怕是真幻交替地去表現。中國現代史上最偉大的人物——胡適最重視自傳，他逢人就勸人寫自傳，他認為那些大大小小人物的自傳的綜合，就是一部當時生動的中國歷史。胡適在二十年代為我們中國設想的藍圖，仍是我們為二十一世紀為之奮鬥的目標。這個人物在當年無論是左派，右派，都諱忌提他，因為他太超前了——對他活著的時代而言。
茨威格確是一個天才作家，但達不到「偉大」。他議事論物都十分精闢、深刻而且文采飛揚。但精闢之論，深刻之論只可一，不可再，不必要的重複，就會變得累贅，令人望而卻步，像他的有些傳記，開卷時意氣風發分析精當，評論令人折服，但連篇的議論，缺乏活活潑潑血肉之軀，即使是金玉裹身，也會索然無味。《一個歐洲人的回憶》，我是跚跳著看的，青少年那幾章對時代的描寫很精闢，但拖泥帶水得太長。但全書中有許多章段卻令人擊節叫妙，像寫與羅丹的會見，寫羅曼羅蘭，寫理查斯特勞斯，寫他的收藏……對了，他那篇《看不見的收藏》，真真的是世界短篇中的傑作，這短篇曾拍過電影的。
我們不可忘記茨威格本人本身就是一個大收藏家、大鑒定家。他那些價值連城的偉大作家、音樂家手稿的收藏就是毀於希特勒納粹的魔爪之下……不幸的猶太人！可見好的文學作品，離不開充滿生機的，具象描寫中的「形象」。
上面的一番議論也是乾巴巴的，但用意在建議，你除了看，也不妨寫。而發泄，都是作家們補救潛意識壓郁的唯一途徑。你再看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他的那些可愛喜人、俏麗活潑的鬼魂狐狸、女妖是他生活中可遇的么？也許是可遇的，但不可即，只能藉助荒誕來與舊道德，舊倫理宣戰。
我三妹桂蘭和二妹桂英曾來珠海呆了一天，坐遊船在海上觀澳門。桂蘭來後給多娟多次掛電話，但沒人接，她是想叫多娟也來珠海聚一聚。當時都以為多娟已前往西德。多娟前些時給我來一信，說西歐之行未果的原因是旅行社湊不夠人數。而再找機會去，女兒又不能相陪了。
又：《肖斯塔科維奇的自白》那篇短文不必給我複印寄來。我看，超不出他學生給他寫的回憶錄的範疇。這回憶錄很精彩，我是從哈市一作家的藏書中借看的。可惜現沒見再版。
他很有骨氣，對斯大林也不太買賬，他很崇拜莫索爾斯基。他和普羅科菲也夫和哈恰圖良師是蘇聯音樂界三巨頭，但似乎和普不和，書中對普有微辭，描寫李姆斯基科薩柯夫的作品才如泉涌那一段甚妙。他對瓦格內的人格也有非議，說他無端地忌妒和打擊年輕的勃拉姆斯，肖斯塔科維奇現在已公認為近代偉大的音樂家，可惜我接觸他的作品少得可憐。可見人的知識是多麼有限，而要擁抱廣大的文學，藝術，音樂世界要付出多大的時間與精力。
總之，我不相信你在這種逆境中惆無所措，相信你能振奮和博戰，同時在近期找到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我的心永遠和你連在一起，你的苦與樂也是我的苦與樂。祝
闔家夏安！
禎麒
1998.5.16
又：昨天收到英國一個木版基金會的信，他們給中國50位木版畫發出邀請，讓每人刻一幅木刻新作，這二份新作在八月份以前先寄給他們評選，選中者就訂合同，每幅畫印155份，連木板一同寄到香港，代價是八千美元的收購費。我因在珠海，這套回歸組畫未完，抽不出時間刻新作，想拿去年底刻的那幅《北方》寄給他們。這幅《北方》我來珠海時只帶來一幅，不知你從哈市帶到香港的那幾幅畫中有沒有這一幅畫，如有的話，請寄到珠海我這裡好作應急之用（作挂號寄）。《北方》一畫是綠調，山崗上有幾個白熊，現畫圖如下。如你那沒有這幅畫，我只好叫小濤從哈爾濱給我寄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