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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我一張散文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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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我一張散文臉——某一次演講

文_簡媜

編錄_希希

有一台計算機叫做「布魯斯特Ι」,是美國一所大學「心靈與機械實驗室」研發出來的。只要套上科學家們默認的數學公式,計算機就可以寫出五百字曲折離奇的故事。他們事先把文學作品中的情節,例如出賣、背叛等簡化成數學公式,例如:當出現Y所需要的Z詩,X就會背叛Y。

剛開始它可能只會寫出:「從前從前有個約翰住在山洞裡。」現在,布魯斯特功力大增已經能寫出複雜的文學性描寫,如:「恨意像血液般在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奔竄。」這群科學家用這台計算機寫出沒有「計算機味」的文章,參加在線小說競賽,布魯斯特的作品與其他四篇同時入圍。評審認為這篇小說的「遣詞造句還不夠成熟」,不過,當你知道這是由一台計算機「創作」出來時,你會被它的「成熟」嚇得目瞪口呆。這則新聞告訴我們,文學系的出路真是越來越窄了。

我不禁想像,科學家們連億萬計的人類基因密碼都快解開了,因此,文學活動里的邏輯關係、情節配對、語文組合……就算不上什麼迷。說不定有一天會出現一部很厲害的計算機,它是文學解剖專家(或可稱之為「開膛手」),只要將張愛玲的所有作品輸入,它即刻進行解密、分析,最後得出「張愛玲文學模型」,附送一張張愛玲大腦斷層掃描模擬圖。同理,它也可以給出「莎士比亞模」、「喬哀斯模」、「曹雪芹模」、「徐志摩模」、「白先勇模」、「楊牧模」……於是,有些狀況出現了。我們奉為高度榮譽的「著作等身」讚辭可能會被開膛手計算機修理,當它對某作家的四五十本著作解密時,可能出現「自我重複百分比超過五十,請求刪除!」字眼。若有作家受某派祖師爺或祖奶奶影響過深,計算機也會評論:「與某某雷同百分比過高,請求緊急消滅!」我們必須預知徒子徒孫的悲哀,才能免於開膛手計算機的魔掌。

當計算機吞咽古今中外所有文學作品之後,接著,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便利店買一支棒冰順便選一片「十九世紀百位作家文學模塊」或「二十世紀百位作家文學模塊」,回家後打開計算機,訂製今晚的小說。你可以這麼選:張愛玲的思維邏輯+徐志摩的修辭。類型:羅曼史+偵探。文體:小說百分之八十+詩百分之二十。主要人物:三男兩女。地點:巴黎、台北、土耳其。時間:不設定。篇幅:五萬字。你選完後,計算機會再問你:「要不要殉情?」「要不要色情描寫?」(如同餐廳侍者問你:「要蘑菇醬還是黑胡椒醬?」)若你要,它會繼續問:「寫實或寫意?」接著要你選「情色強度」,如同挑選咸辣等級。最後,它會問三個問題:「你希望這部小說里死幾個人?你要有HAPPY ENDING嗎?你希望閱讀時釋放香味或影音嗎?」噢,也可能出現一種狀況,屏幕上秀出一行字:「恕不提供BBQ香味,本機是素食主義者。」

不到一小時,你得到一部特製小說,如同一杯調製雞尾酒,你還可以選擇印出紙本,或直接閱讀。

這才是真正讓我覺得恐怖的世界,我被過去的「我」消滅,創作的隱私權被剝奪,「文學」被重新定義、認識、製造、販賣、使用和丟棄。至高無上的「作者」被「組織者」取代。如果那時還有聯合報文學獎,參賽作品不是一疊厚厚的稿子,而是一張載明成分百分比像食譜般的清單。

當我跳離這層想像回到現在,你們應該能理解我多麼慶幸,當那個社會來臨時,我若非已離開這是世界就是早已罹患老年痴呆症,不必再遭受新時代的折磨與凌遲。每次,當我從鏡中彷彿看見複製人,或遇到一個宛如剛從火星旅行回來的人,或迷惘於網路世界時,我都油然地心生感謝,在我活著的時候,能夠經歷一個單純的世間,擁有種種高尚且樸實的熱情,包括愛、文學及晚春早晨被一棵老樹感動的這等小事。

自從「徐志摩」重現江湖之後,我們這個社會最流行的動詞就是「許」。今天站在你們面前的這張散文臉的擁有者,是屬於二十世紀思維模式、從事文學工作的老人類。所謂「老人類」,是指對於「安身立命」這四個字還有強烈反應的人,也就是必須建構一套意義系統才能夠活下去的人。

這樣的人,首先會不自覺地尋找且捍衛文學的本質;其次,相信文學與藝術是衡量一個社會是否文明的重要指標之一;其三,定然對商品化保持距離,相信人的一生總有些東西是不可被販賣或消遣娛樂化、通俗化的;其四,工作的動機趨向單純。

我很幸運,在大學時期即確立寫作會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而且,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撓我走上這條路;更幸運的是,尚未正式成為作家是,我已內建上述四項價值判斷(大學生涯帶給我最重要的訓練是「品味」,一言以蔽之,即是能分辨故宮館藏與假日玉市之別),這讓我即使熟稔暢銷書操作技術及明星作家多角經營秘訣亦不心動,我要的不是百萬版稅,而是不斷感受到少女時期與創作初遇的那股愛還活著、熱著、滋長著,而我願意用最單純的意念繼續供養它。所以,十六年來,最大的滿足與幸福是一步步建構自己的創作觀、實踐理想,以及一次次向自己證明可以在散文書寫上有新的體會。我必須強調是向自己證明,因為在「創作者我」所隸屬的世界裡,當下即存在。我仍然深信作品一旦脫離母體即是另一存有,存續或消滅都與作者無關。我幾乎不回頭看自己已出版的作品,因為一砂一世界,一書等同一世吧!

近十年來,社會劇烈發展造就了錯綜複雜的現代散文臉譜,據我觀察,體現了四種趨向:一時文體混血;二是類型化(或專題化);三是「敘述者我」與「創作者我」之性別越界、變身,例如:不知作者是誰時,當散文讀,知道作者後,又認為它是小說;四是出現市場性格。這四項綜合發展,勢必引起既有的散文工作者與閱讀人口的焦慮。其實,焦慮不全然是壞的,它可以測試極限、拓殖新境。或許有一天,我們必須學習丟開舊名號與舊尺度,直接議論「思想實體」吧!

古埃及人信仰的神祗中有一位叫「馬特」(MATT),她頭上佩戴羽毛,掌管正義、法律與真理。相傳,人死後至冥府,心臟必須稱重,馬特以一根羽毛放在天秤的另一端,秤出心臟的重量。

我喜歡這故事,文學藝術就是那根足以秤出一時代心臟重量的羽毛。為此,我樂於繼續做羽毛上一粒因陽光而快樂閃爍、日落時瀟洒飄落的塵埃。

原載於二ΟΟΟ年六月台灣《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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