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書藝雜談
書藝雜談
文:龔鵬程
每次舉辦書法展時,都會寫些相關札記,有感懷,也可見觀點。這裡收的,是2015年浙江美術館龔鵬程「墨家」書法展的部分。
墨屑
六月中,我去漢中,得往博物館觀其石刻。館已老舊,石刻都豎放在玻璃櫃中。開通褒斜道刻石、李君表、石門頌、楊淮表記、李苞通閣道、石門銘等,一字排開,如一列巨人,俯瞰著我。石皆黝黑,因為久經墨拓,墨色深入石理,愈顯偉岸威武。有些有額,乃當年鑿遷時依碑制鋸出,看著更像巨頭方肩的大漢聳峙在那兒。令我神馳骨醉,心緒震蕩,渾身冷顫哆嗦起來,久久不能平復。
這些銘刻,我見得熟了。不但印成的字帖自幼熟見,拓本我也早已有之,還經常整通臨寫之,伏案四五日以臨摹一遍,你說能不熟嗎?不料看到原刻,仍是如此震懾,感覺有說不出的魅力,讓人要為之頂禮。藝術呀,就是如此,美的神聖感,令人敬畏!古人見一碑,要摩挲徘徊,甚至住卧其下若干天,不忍遽去,良有以也!
我過去在台北、澳門、北京、天津、廈門、法國的書法展,都以「文士書」為題,旨在強調書法應回歸文人文學、書家應以士自期。這個宗旨,如今當然仍須貫徹,但這次展出,卻還要在這基礎上,補充說說上面講的那種令人敬畏的筆墨傳統之延續性,故改以「墨家」為題。
我們這類文人墨客,專事舞文弄墨,自是墨家無疑。而筆道墨情,相將成趣,亦確實可以煥發文字之妙、抒我幽悱之思。然墨道通玄,非僅如此而已,是以別作《墨說》一則略申其緒。展出之作品,或擬古,或自運,張皇而不顛不破,馳驟於有法有天,韻度庶幾可求,情思期其弗匱。美之神聖感,當然還沒能臻及,但優遊墨苑,俯仰自得,已深覺慶幸了。
準備展覽時,邊寫邊想,略有札記。雨絲、風片、思緒、墨屑,間雜交錯著。姑且附錄於下以就教於師友。
米芾
「皇都初度臘,鳳輦出深宮」云云,寫成四條屏,是仿米芾的。米詩不佳,此亦頌聖而已,無多深意。但字實在好,神氣酣旺。我也學他,一樣每屏兩行。因它是墨拓,所以我選用了泥金紙,都是底色重的,效果上可形成反差。但是這張泥金,可能工藝有問題,滑筆,不吃墨。寫時如走在玻璃上,墨卻一粒粒結成水珠子,筆跡深淺也不一,要看紙的心情。然而這也好,寫字猶如探險,寫成另有趣味,總之是不曾有人這樣寫來展覽的。
我的字,許多人都說像米,認為至少是學過米,受他影響。其實不,我於米顛未下過功夫。偶爾寫之,入紙便知筆法迥異,學不來。本件因紙不受墨,故筆法墨法反而格外顯然,尤其可看出與米的差別。
石刻
中國人重視文字,喜歡書寫、不信任言說,最明顯的表現就是金石刻鏤。口說無憑,必需留下字據,而字還要刻鏤於金石,期以不朽,這才安心。世界上沒有其他民族如此。
具體說,則金早而石晚。商周多鑄在吉金上,石鼓獵碣這種就算異數了。舊說石鼓為周宣王時作,但諸家考證,頗疑它不應如此之早,就是因為石刻之成規模,恐怕還在秦。秦昭王或惠文王時便有詛楚刻石;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又在芝罘、會稽、琅邪、秦山、嶧山等地刻石銘功;石鼓也有秦文公、穆公、襄公、始皇諸說。故刻石可能與秦之風俗有關,中原甚至楚越則都是只銘金而少刻石的。「金石可鏤」這個詞,出自荀子,而荀子就也是入過秦的。
到了漢朝,刻石仍以圖像為主,文字甚少,大批文字之刊刻須遲至東漢。這也可說風氣之擴展畢竟還須要時間。但自茲以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刻碑、刻石經,皆洋洋洒洒,蔚為大觀。如石門諸刻,或後來的山東萊州雲峰山石刻、泰山經石峪等等各處刻石或摩崖都是成片成片的。
雲峰山石刻,舊說為鄭道昭。今人研究,認為作者可能有好幾個。但無論如何都是驚人的,在山林煙樹之間,頑石磊坷,雲氣徘徊,文字便兀然峙立於此千餘年。
雲峰刻石,有緊峭者、有疏宕者、有端莊者。我較常寫的是登雲峰山論經書詩,而非一般艷稱的鄭文公上下碑。上下碑以圓筆勝,端莊雄渾,論經書詩則頗有方筆、有波峭。不是哪個更好,而是練字是要能對自己有益,我字圓熟,故豪逸有稜角的字更能葯我頑疾。寫這類字,須格局雄闊、體勢舒張,而篆隸之意含藏其中。
《魏書 ? 鄭羲傳》說鄭道昭「崇儒敦學」。今雲峰刻石中慕道求仙之作甚多,大基山諸刻尤然,有仙賓詩、安期子、羨門子、詠飛仙室等。論經書詩則是可以印證《魏書》的材料。南北朝士族,咸以儒學為基,雖崇道信教,而這個基底是不動的。北方的鄭義、鄭道昭如此,南方的王羲之家族也是如此。
墨說
世謂蒙恬造筆、蔡倫造紙,而不言墨之起始。然黃帝得玉,琢為墨海,蓋自倉頡造字以來即已有墨,與文字同闡天地運化之幾者也。《禮記 ? 玉藻》曰:「卜人定龜,史定墨」,《周禮 ? 占人》有史占墨,又雲卜師「致其墨」,注曰:「熟灼之,明其兆」。是以墨效占,史之職也。以此通天人、明吉凶,故史多名墨,失其守則墨涅之,若《左氏》雲蔡墨等,皆其類焉。墨之神異通靈蓋如此。後世不慧者,輒令飲墨汁,產後血暈及須合金瘡者亦令服之。又《神仙傳》云:「班孟能嚼墨,一噴皆成字,盡紙有意義」,及《輿地誌》載王肅住東齋,夜有女子從地出,稱越王女,與肅語;曉別,贈墨一丸;肅方欲注《周易》,因此便覺神思開悟等,胥同旨趣,豈僅工藝事哉?戰國有名翟者,以墨自誓,張天志明鬼之說,倡為兼愛非攻,摩頂放踵以救天下,或猶得其遺意耶?自墨家之道不傳,而文人墨客舞文弄墨,與詩人騷客等倫。然揚雄序《長楊賦》曰:「聊因筆墨以成文章,故借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諷」,後世墨客則或不免於勸也。其潑墨染翰,且由文辭溢為書畫,寫狀山川、點竄物色,墨事日廣而藝技日濫。宋蘇易簡以降,若李孝美之法式、晁貫之之經、陸友之史暨明季方於魯、程大約、方瑞生之譜,圖式花樣、記錄製法,聚松心之煙,縮油麝之香,玄工物華,粲焉足觀,亦皆可備見文墨之美。然技出於道、藝成乎天,天以人隔,墨事猶有未盡其妙者也。
筆說
呂晚邨博學多才,凡天文、讖緯、樂律、兵法、占卜、算術、青鳥、丹青,梵志,莫不洞曉。能彎五石弧,射輒命中。余至握槊投壺、彈琴、撥阮、摹印、斫硯技藝之事皆精絕。其丘震生筆說曰:「山谷老人言良工為筆,其揮毫也,猶郭泰論士然。毫為兔、次羊、次狸,又次輔之以苘。兔最貴,必親以羊狸,輔之以於,收中材也。然是物也,終日握而不敗,畢無損手揮毫之道,則最貴多歟?有工丏,聚苘而束縛之,參以羊狸,渲筆為衣,固仍然毫也。於是乎吉蛤蒸獺猩死鼠鬣雞翮之屬,則皆得起而赫毫,毫之無如何也,然而其二則賤矣。」下註:一、繞指柔,妙手脫丸,無形有劍,殺人如麻,何須百鍊?二、遊戲自在,長年湯將,群了打棹,有何老子,大悟於棘道。三、欬珠,膈膈膊膊,以藿腸,磊磊落落,生夜光,曾不若一囊坐北堂。四、姥胎鬢,西林東塗,奈何為婆,獨不見黃口小兒鼓龍胡。五、金僕姑,動身向天仰射雲,雲中委羽何紛紛?六、無心散卓,不立文字,指揮如意,天花墜地。七、鶻落,秋風震翮,草枯眼疾,為君前驅,百不失一。八、小梯媒為神智馬留,何如望火馬,不見墨頭公滿天下。九、橫行,起赤城,流丹精,破宛陵。十、醉鶴,飛飛摩蒼天,實不持一錢。乃為丘震生讀筆所作介紹文字。苘,音頃,葉似苧而薄,實中大麻子,一名白麻。筆雜以麻,取其善吸墨,然書競不即滌,則麻易折。
以上,不知由何處抄輯而得。說筆者眾,姑錄此謾語一則以示概。
獨步
舊嘗作獨步兩字一大幅,自謂閑庭獨步之獨,非橫行天下之謂。又記以詩,說:「雕龍射石兩堪誇,久矣情懷別有家,我避塵寰耽索漠,步虛聲里夢桃花」,自以為頗有意趣。可惜字不行,每遭友朋恥笑,說你的缺點全顯示在那兩個大字上了。今偶以廢紙放筆為之,祈湔前恥。
字都是一個個的,一張紙寫一字,與「墨家」系列相同,可合起來看或讀,但基本上各字獨立。書法,一般都說是寫字,這就真是寫字了。一次只寫這一字,這一字就要見你全般本領全般精神。而且這一字可能是行是草,兔起鶻落,殺字入紙,大概十分之一秒就完成了,淋漓自水中出,往往自己也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呢!
日本現代書法,以抽象畫的方式胡整了一通以後,洋人叫好而國內齒冷,乃退回來,發展為少數字派。不解散字形、脫離意義,而是寫一兩個字或三幾個字,什麼崩壞啦、一枝花啦,以小見大,巧造拙趣。但基本上筆法都不行,只在刷染塗抹、切尾截頭等方面逞其謬稚。國人現今也頗有不少人效顰此東施。我不幹這等勾當,雖一字,亦自有堂堂者在。
題詩
七步題詩,世所艷稱;其實並不罕見,古人常有。我自己也有不少經驗,且不待七步,往往落筆即成。例如過去在台灣辦南華大學時作了一套藏書票,其中一幀上面畫了一位小沙彌靜坐蒲團上。畫完覺得上頭還空,便寫一小詩上去。原無構想,落筆便成一絕,曰:「久矣讀書忘歲年,優遊經籍樂其天,庭前唯見花發落,珍重人間自在緣。」發行後,很有些人喜歡這一幀,大陸梅花獎得主劉靜初見我時就說:「嘿,我會背你這首詩呢!」
以我所見,老輩作詩作文,更捷於我者也甚多,因此這只是好玩,根本算不得什麼。曹植那一首,關鍵處亦不在七步,而在於生死交迫之際,性命繫於俄頃,卻要吟出這恰如其分的詩來,不乞人憐而動之以情理,彼此身份、地位、關係又要拿捏到好處,這才是真難。詩人之性情,胸襟,令人嘆服!
我們這呢,則只是作耍。這次寫字也當做耍,成一打油詩曰:「堆擲水墨戲無端,快擬雄文肆一歡。哀樂吾生方有待,庭前花發破禪關」。這難道是「山谷花氣熏人慾破禪」,影響進了我我意識海嗎?
述書賦
余徵人善懷,感思秋風。故縱浪遊戲,懶役雕蟲。而《書藝叢談》忽欲重槧,乃為緒語,以繼談叢。曰:
意以象立,神由思至。象麗乎天、存乎地、感其人、而見於事。摶彼意象,遂成文字。離合動靜,詰屈陰陽,蟉虯回迂兮,或隅或方。軒雲龍龜鸞之妙婉,肆刻符金錯之鏗鏘,破鴻蒙而結篆,飛靈寶之玉章,五十六體,狀式琳琅。
唯其體以時變,流略斯紛:周秦以上,契骨甲而鏤金玉,彬奇籒而蔚古文;斯篆代興,懸針玉筋;僮隸濡翰,解圓為分。一時蠺頭雁末,鑿石運斤,碑碣銘頌,勝構如雲。又或馳驟而為草,亦嘗急就以成篇。墨氣入紙,會玄素而多妍;筆形見勢,生陰陽以合天。虛實剛柔,體象翩千,徐疾掠澀,妙在筆前。
後人追味其妙,寖多筆法之傳。八法九宮,外拓內擫,頗申戈戟之威赫,亦效游女之便娟。摹山陰而智永,誦黃庭而法印。建霓旌,宣閣帖;附崇墉,譜筆陣。然撥鐙授書,隱術竟凐訛於宋明;妙諦刻板,風力乃莫窺彼魏晉。
於是旁求碑榜,取象金石,霜毫若刃,骨氣斯振。惜乎橫釘植槊,巧密難藏形拙;方頭逆尾,支離反矜勢峻。故道遠而迷,帖學復進。雖時序之或因或革,亦人心之有逆有順也。
原夫書道奧區,歸本性情。心閑手妙,宛轉關生,謬以筆法繩尺,未為的評。顧筆墨裁度之雅、鋒鏃提按之精,安排布勒,豈其可輕?學由默識,跡以心清,筆正者寧非心正?技進者終於道成。作者仰天風而寫流水,擬大象而陣甲兵,縱橫藝苑,便可擅名。至若義路仁居,養其剛大之氣;史鋤經畬,備茲慎獨之娛,閎中肆外,文與道俱。又或邈乎兩儀未判之始,立於一畫無朕之初,偶然欲書,路遠愁予,其道集虛,澹泊之餘。是皆哲匠眇思,示人坦途,吾欲與之而遷化兮,非其人而誰與?
學書九十二法
書法,是文字的藝術,簡單說就是要把字寫好,寫得有美感。
但字要怎麼樣才有美感呢?古人首先是用自然美來擬想的,如一點要似高山墜石、一橫要似千里來雲之類。用這種擬況物象的思維,想像那一點一畫如何寫出氣勢、寫出動感、寫出韻律來。而這時,考慮的乃是字的一筆一畫。
這種考慮,由漢代發展到南北朝後期,經典成果,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永字八法」。永字八法是整個筆法思考的結晶,簡單明暸,最便後學。那時當然也有不少針對篆書、隸書、草書的筆法筆勢論,但因篆隸諸體都不流行,而且常講得啰里八嗦,故一般練字者都由針對楷法的永字八法入手,以便掌握楷書的點畫撇捺。
可是永字八法只是針對一個字中的一筆一畫,這一撇一捺一鉤一趯,脫離了永字,組合成其他各個字時又該如何安置呀?且中國文字很複雜,獨體為文(如日、月、木、火),合體為字(如明、林、焚、杲),一個字又常有若干部件,如品、晶、森、焱,是上一下二,三部分組成的;倒、拔、楊、柳,是左右兩三部分組成的;宜、室、宜、家,是上橫下豎兩部分組成的……。針對這些字形的結構組織,難道又不該考慮考慮應怎麼寫嗎?還有,楷書的特點是規整方正,但如此規整,在審美上就會出現一個大問題:呆板。怎麼避免呆板呢?這些,都是早期書家還沒想過的問題。
於是隋唐就出現了結構論。我們現在說的「書法」一詞,即起於隋唐。隋唐談藝,最重法度(現在有些半吊子,一談唐代,就顛狂談草,以為此是盛唐氣象。你一聽就知他根本還沒入門)。以致我們現在學寫字,幾乎每個人都由唐寫起,不是歐、虞,就是顏、柳,因為他們法度最謹嚴,足供後人效仿。而唐人之法,結構便是其中最重要的部份。
開始談結構的,是一位僧人叫智果。他採用佛經的頌體寫了《心成頌》,提出許多寫字的形構原則。例如一個字往往右角要斜高些,如人聳右肩,左下角則要拉長一些,如女子照相時要伸左腳放前,這樣整個字就不平板了。尤其是有些上頭寬的,如宣、寧、台、尚等,均須「回展右肩」;而字有腳的,如月、典、其、類,則要「長舒左足」。諸如此類,因是頌體,念起來頗似歌訣,所以立刻引發了效法,唐歐陽詢、張懷瓘等大家均有響應。後世論結構,往往編成口訣,讓學童琅琅上口,淵源即來自此。
後來元陳繹曾,明常諄,清王澍、蔣衡等人對此又不斷推衍,到清末黃自元編《間架結構摘要》時,結構原則已經多達九十二項了,故一般稱為九十二法。黃自元所寫的字帖也因此廣獲初習字的學童採用,依之入門。
社會上重視此等組字結構法,自有道理。結構是骨架,一個人骨架歪了,四肢能擺得正嗎?結構又是組織,眉眼唇鼻須看搭配,不是個別好看就行。因此有些書家,你看他個別筆法雖不甚謹飭,但整體風神卻甚好;某些人,一枝一節雖也撇捺可觀,合攏起來卻沒法看,鳳眼搭上了豬鼻。趙宦光《寒山帚談》說:「能結構不能用筆,猶得成體;若但知用筆,不知結構,全不成形矣」,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小時學寫字,也學過黃自元。老輩以為俗,乃取徑於柳公權。其後泛濫,茫無所歸,回思舊事,殆同夢寐。今夏端陽,忽思作字以厭不祥,遂寫九十二法。以為一時信筆游心,而或亦可提供小朋友們練字之用也!在杭州辦書法展時,也正好印出來送送人。
由於社會變遷、文化衰亡,這九十二法近年已不流行,許多人甚至沒聽說過,因此我寫這本小書也略有推廣舊法、提倡結構之意。早先啟功先生亦重結體,但似乎並不熟悉或不知有此舊法,故其論詩絕句說:「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一從證得黃金律,頓覺全牛骨隙寬。」乃於九十二法之外別求所謂黃金律者。他的心得當然很可貴,可是我以為舊法亦不宜廢棄,仍是可參考的。
過去印這種字帖,或嫌黃自元不夠好,坊肆常會剪輯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趙孟俯等人的字作為樣例。這當然更好,但原字書寫時自有脈絡,摘出孤立地看,終不免板滯,就像《聖教序》雖也集王集得精采,但與蘭亭諸帖中的王字相比就顯得呆。所以我還是自己寫罷!
先作大字,後又寫了一本字體稍小的。現在印的是小字本,文字參考了一九九三年中國書畫研究會的版本而略改了些錯誤。我的字,當然不能跟前賢比,但一人有一人之風格,寫時也較可針對各法之需求,試用不同之筆法來演示結構,因而可能還有點裨益初學的作用,亦未可知(基本仍是柳,但也參用了其他家筆法)。
跋少林寺混元三教九流圖贊碑拓本
少林寺乃禪宗祖庭,人皆知之,而不知其混融三教也。其門首牌坊,即首陽道人朱載綸所書,此碑則朱載堉書丹並篆額。載堉乃朱元璋九世孫,精習天文律呂,著有《樂律全書》等。今傳古琴譜,亦多由彼傳出。自署酒狂、三教九流中人,故刻小山禪師行實碑而竟於碑陰作此三教九流混元圖也。蓋一時興到,而少林寺不以為忤,故能成此妙品也。當時曹洞宗風幾乎斷絕,賴小山禪師振起之。小山名宗書,小山乃其別號。不惟大闡宗風,抑且命弟子蘊空、常忠傳曹洞於江西建昌;無明、慧經傳於福州鼓山湧泉寺,可謂少林中興之祖。故爾時亦有此氣魄包孕三教,非徒與朱藩王作耍也。餘數往來少林,頗愛此圖,講學燕京國學小院時,即張此拓以示宗旨。惜世無酒仙狂客暨能續小山禪師者同證此圖也。
文士書
我的論書文字,於二00一年集編為《書藝叢談》,二00七年又增補了大陸版。但事實上它們並不能孤立地看,還應與我《文化符號學》《中國文學史》之類論述合觀。孤立地看,與其他人論書法也差別並不大,實則整體意見迥異。
因我是由整個中國文化的性質看書法,把文字、文學和文化合併起來看。而文字形成的藝術,正是文學與書法。文字、文學、書法之間有太多骨血聯結之處,完全無法析分,只有貫通合觀才能瞧出端倪。傳統上都說詩書畫,而其實畫只在宋代以後才與詩書相合,不像詩書自來就是一體的。如果要說藝術,中國的藝術,事實上傳統只有兩項:就是文學與書法,繪畫附之,其他都是雜藝。劉熙載《藝概》只論文學與書法,就是這個緣故。
你可以說這是偏見,但無奈它就是事實、就是中國文化的特點。避開這點或不承認它而去亂扯,是無聊的。因為中國本來即是個以文字為基幹結構起來的社會與文化,不懂文學與書法,根本就不可能懂得中國。所以依我之偏見,我不太看得起當代借徑西方政治社會學理論框架來討論中國社會的論著,也不甚認同參照西方哲學以言中國思想的言說;對藝術界美學界同行僅知建築雕塑等造型藝術、音樂戲曲等表演藝術而未深入文學與書法堂奧,更不以為然。因此我之論述,同聲者少,大抵也就是我自說自話而已。
我也喜歡如此,一如我寫字,山花自媚,聊以適性而已。誰知友人葉樹奎在台北開了個時光藝術會場。他是王仁鈞老師早年的學生,性近隱逸,欲以藝通於道。辦藝廊,只是拿自己的房子找朋友來雅集罷了。每周只有三天下午,他們渡江來開門做展覽,招呼朋友。我也常去那兒與辛郁、管管、李錫奇等現代詩人畫家們聚談。因老師曾在那兒辦過一次書展,靈奇俊逸,妙想猶如少年。故談來談去,他們竟慫恿我也辦個雅集式的書展。於是於二00八年底開展,配合演講、座談、寫春聯等活動,把師友全拉來玩了一通。打出的旗號說是要恢復文人書法,實只是雅集。
後來又在澳門、廈門、杭州等處接著辦了幾場書藝展,性質如故。例如在杭州那次,在唐雲藝術館,夜裡就把菊花都搬上樓去,蒸了幾大盆湖蟹,持熬煮酒,據案啖之,雜以詩話歌嘯。不知是辦書展呢,還是找了題目聚人來玩。
我的字,當然也不因陸續辦展而有了什麼長進,但這對我亦未嘗無意義。原因是我對寫字太不經意,平時罕得練習。自以為如學會了騎單車一樣,技不離身,不必時時溫習,只要上車就能騎了,所以一年難得好好寫上幾回。為籌備展覽,可讓我對寫字較為敬肅起來,專心致意地寫寫。一個人的字,模樣與風格又基本上是差不多的,寫字不是雜耍,也不須耍花樣、變著體貌去娛人;可是這麼一展覽起來,就顯得單調,黃茅白葦、一望靡余。此時就須考慮整個展場的表現方式,利用紙張之大小、色澤、質地、裱褙之樣式,展場之搭配等等來調劑,書體上尤應參差變化之,以免審美疲勞。凡此,雖均非書法藝術之主體,但稍用心於此,對寫字之體會仍是有幫助的。像草隸篆籀、擘窠大字,若非辦展,哪得機會寫作?不同紙張及書寫形式之探索,對寫字的人來說也是美好的經驗,趁機再臨臨碑帖,更是獲益良多。
當代書家,與我有同樣體會的,應該不少。可是他們或許又太耽溺於這種展覽經驗了,被現代展場的體量、面積、空間,裱褙形式所導引,追求新的展出效果,而忘了書法的本質並不在此。另有不少人因展覽而銷售而成為市場寵貴,即以此為身價,誤會了價值與價格間的分野,也是令人遺憾的。
我不敢如此,只希望能慢慢再多寫些,逐漸印證或接近我所理解的中國書法真精神真性質。同時也擬再多想想,對中國書法精微深邃之理趣,有更多體會與闡發,遊藝以通乎大道。此願,似微而實奢,知者當憐我之狂悖也。
藝術簡介:
龔鵬程,字雲起,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台北。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歷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職。精通中國文學、中國史學、中國哲學、中國宗教,是當代享譽海內外華人世界的頂級學者和著名思想家,常以孔子自比、自勵。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2004年起,任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教授。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龔鵬程自幼才華橫溢,而且精通武術、書法,深廣的學力貫通古今、融會中西,人稱當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約一百萬字。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專著已有一百五十餘種,主編著作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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