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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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豆瓣上有人分享在私立醫院做無痛分娩的經歷，後面有人回復說，8萬，只能說有錢真好。

我想起了這輩子唯一一次去看私立醫院的經歷。那是好些年前的一個秋天，我還在念書，有個學期回國實習，因此享受了學校給買的實習醫療保險。我因為巨大的精神打擊而出現嚴重胃痛，自己也疑神疑鬼，於是聯繫上了保險方面的合作醫院。印象中那個醫院小小的，很乾凈，內里的陳設簡約舒適，很像瑞典的社區醫院。所有指示牌都是中英雙語，導診台坐著三個護士，不時接聽電話，皆英文流利。大廳里但見柔和的暖光燈和綠植，沒有排隊的人群，沒有喧囂聲，連就診之前的血壓和體溫檢查都只有我一個人，由一個護士帶去專門的小房間，由另一個護士做檢查，最後給帶去見一個全科醫生。

醫生很年輕，大概就三十齣頭的樣子，短髮，消瘦，眼神溫柔和氣，文質彬彬，手指乾淨修長，簡直像醫療劇里走出來的人。他用了大概半個小時問了我所有病史，開了葯，並告訴我如果無好轉可以繼續做進一步檢查。如果只是聊病史大概是聊不滿半個小時的，所以我們其實聊了很多，我說了自己猜測的病因，並且慢慢地講出了當時困擾我的許多事。醫生安靜地聽，時而表示關切，時而告訴我哪些問題不必過度擔心，哪些要注意。我離開診室之前已經感覺胃裡舒服了一點，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跟就診的醫生講這麼多話，第一次沒感覺時間緊迫，快要被人驅趕。醫生把開的單子給我，讓我直接把單子給分診台的護士。我看了一眼，就診費用是800，葯的費用是另一個單獨的單子，不知道多少錢。

我驚呼，這麼貴呀。

醫生說初次就診是800，以後複診是400一次。反正有保險都是報銷的，別擔心。

儘管他這麼說了，我還是不放心，又跟護士確認了一遍。護士說別擔心，保險報銷全部的費用，讓我安心就診就好，又給了我一張卡片，上面寫了複診的時間，並且囑咐如果在複診時間之前感覺病情有明顯惡化也要立刻打電話通知醫院方面另作安排。

我拿了葯回家了，那段時間胃痛反反覆復，又回來複診過3次，直到痊癒。我也知道了醫生的一些事，知道他以前在國際救援組織工作，也是商業性質的，他說轉到這家私人醫院是為了工作壓力輕一點，並且坦言他的待遇跟公立醫院的醫生比起來舒服太多，也更能跟病人好好溝通。

我不記得具體各項費用了，但我知道如果在公立醫院看同樣的病，費用不會超過1000元，而我在這家私立醫院看病的費用超過5000元——如果沒有學校的醫療保險，我是斷然看不起的。那次經歷讓我覺得飄在雲端，舒服得不現實。我偶然享受了那些在華外派職工的待遇，據說外派的跨國公司員工和本國的富裕階層才會使用昂貴的商業保險和私立醫院，生老病死皆可以在私立醫院完成，醫院從婦產科到大病、外科專家一應俱全，ta們這輩子都不用在公立醫院感受人擠人，汗流浹背，異味，筋疲力盡，在嘈雜聲中努力分辨護士喊的名字。

而我大部分就醫和陪人就醫的經歷皆如此。在管理相對薄弱的老家公立醫院，醫生對病人毫無招架能力。我見過年輕的醫生被二三十個病人圍在中間，她已經弄混了手裡的挂號單，沒有人來幫她，她眼裡布滿血絲，嘆了一口氣，繼續越過嘈雜的人聲和三個同時向她提問的人，向她的病人問話。當耳朵不好的老大爺為了要做檢查而驚慌失措時，她放緩語氣跟他詳細解釋該去哪裡，怎麼做。她那天早上已經看了多少個病人？二十個，三十個？一天要看多少個病人？她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紀，不知道這樣的工作強度，能否吃得消？

比起在私立醫院看病時那種飄在雲端的感覺，更有真實感的是多年前帶著我媽在北京看病的經歷。我媽受倒睫困擾，苦不堪言，有次來北京看望我時，順帶去以眼科聞名的同仁醫院。那時候網上挂號還不完善，多次嘗試失敗後，我們決定早起去排隊挂號。以為六點半去就已經夠早了，去了才發現醫院旁邊有打地鋪排號的人，也有已經在喊價的黃牛號販子。所幸順利掛上了號，於是去人山人海的眼科走廊里等護士喊號。科室的門開開關關，病人和護士進進出出，卻從不見走廊的人群減少。我看到我媽精神很不好，心裡覺得很抱歉，我媽卻用「來都來了」的神情安慰我說，這也是一種經歷吧，試試看在大城市看病是什麼感覺。等最終見到醫生時已經九點多了。醫生很年輕，感覺頂多30歲出頭，戴著眼鏡，有一點點謝頂，語速急促。醫生很快地檢查了她的眼睛，說這個是睫毛亂生，可以考慮做重瞼術（雙眼皮手術），但以她的情況，術後可能還是會出現同樣的問題。門診這裡就幫不了什麼了，如果考慮做手術的話可以安排排隊，他看了一眼筆記本，說最快可以排到兩個月以後吧。

我和我媽都感覺很泄氣，就說我們再想想，然後走出了診室。我媽說，排隊兩小時，看病兩分鐘，看個病真不容易。我想了想還是覺得不甘心，又覺得醫生講得不夠清楚，想折回去再問問。這時候剛才那個醫生拿著筆記本走了出來，我走上去攔住他，問能不能再說幾句話。我說，我們從老家來一趟不容易，這個病已經困擾我媽好多年了，在老家也是有人說做手術，有人說做了也沒用，我想再聽聽具體一點的解釋。醫生看看我，又看看我媽，說好。然後他帶我們走到光線好一點的窗前，畫圖講解說睫毛亂生跟一般的倒睫不太一樣，具體怎麼不一樣，他個人還是傾向於做手術，畢竟病人日常會因為這個小的頑疾而很痛苦，而重瞼術是很成熟的手術，在老家也可以做云云。講解的過程中他一直輪流注視著我們的眼睛，他聲音沙啞，語速比之前在診室里放緩了許多，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深深的疲憊，以及沒有褪去的，關切。

那藏在瞳孔里的細微火花，精疲力竭後依然閃爍的，關切。

過了那麼多年我都還記得他的眼神。

這又是一篇沒有中心思想的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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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文作者「great grey owl」，現居Malm?，目前已發表了121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great grey owl」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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