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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奇人之——小爐匠

鄉野奇人之——小爐匠

趙志勇

鄉野奇人之——小爐匠

村中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他,那個靠手藝吃飯的小爐匠了。

小爐匠大號叫蘭小雙,是趙縣六市庄村人,打了一輩子光棍。去世時七十來歲,要是活到如今恐怕不止一百歲。此人一生有兩大愛好,一是鋦盆鋦碗、箍戮鍋,外加修理鎖子配鑰匙。二是推牌九,而且逢賭必輸。

日久天長,村裡人把他的事編成了順口溜:「叮叮噹,叮叮噹,白天掙,黑價光,起名就叫鍋老雙。」村童們對朗朗上口的歌謠,自然大感興趣,個個記得牢牢的。大老遠只要掃見他的影兒,便一齊吶喊:「叮叮噹,叮叮噹……」。蘭小雙也只是一笑,並不著急。有時,走近了村童,故意把肩上的擔子猛一撂,裝作追趕的樣子,村童頓作鳥獸散。蘭小雙笑得前仰後合。

蘭小雙個頭不高,燒餅腦袋,撅撅嘴,唇上兩綹黃鬍鬚俏皮地撇向兩側嘴角。像極了水滸傳里的鼓上蚤。他經常是對襟襖,沒有鈕扣,麻繩一綁便上街,似裂了縫的大缸只鋦了一個鋦。臉和手半月二十天也不洗一次,黑黢黢的,只襯得牙齒白。小爐匠一生未娶,住在村東兩間土坯房裡,屋裡家徒四壁,唯一的擺設是青磚壘的一個池子,中間填一層棗葛針,再填一層茅草,那是他的炕,睡這樣的炕猶如睡彈簧床,小孩子來了就在上面翻筋斗。至於吃飯就更不講究了,早晨就在屋外的灶火上做點簡單的,馬馬虎虎吃下。中午走到哪兒吃到哪兒。

誰也說不清楚蘭小雙這門兒小爐匠的手藝是跟誰學的,只知道他年輕時便挑著擔子走四方。蘭小雙的擔子,兩頭是櫃櫥,放置鋦盆鋸碗以及修鎖工具,鉗子、鎚子、砧子、鑽頭、鑽弓、鋦子等一應俱全。擔子一頭兒,豎著一根木棍,掛著一串串形形色色的開鎖鑰匙,此系買賣人的幌子。擔子是棗木的,早已磨得溜光的,像包了漿的紅木傢具,昭示著主人與它相伴的年頭。蘭小雙因擔子挑得久了,就像身上的一件組件。他右肩累了,腦袋一擰擔子自動換到左肩上,左肩累了,腦袋反向一擰又回到右肩上,一雙手也不閑著,幹什麼,劃火柴抽煙!看他挑擔那可是種享受。蘭小雙無論到哪個村,一般都對到中午,中午村裡人多。進了村,他一定得找有大樹的十字街口,在樹下扎攤。只要咧著嗓子一喊:

「鋦盆扒碗箍戮鍋嘍——」

「修門鎖配鑰匙嘍——」

「修飛機焊大炮嘍——」喊這麼幾嗓,家家戶戶的大門便吱嚀咣當地開了,人們便提著抱著該修的瓶瓶罐罐、瓢瓢碗碗從四面圍攏上來。蘭小雙見人越聚越多,先逗會兒嘴:「里三層,外三層,看不見的打能能。」

「小爐匠,都能修什麼呀?」人們故意打趣。

「焊飛機,焊大炮,焊的小雙不能尿。能修飛機方向盤,能換火車裡外胎。」一邊逗著嘴,早將趙家的海碗,錢家的瓦盆,孫家的水缸,李家的鐵皮鎖等活兒接到了手。幹活時,他往腿上鋪塊布,將缸的裂紋處用刷子刷凈,仔細對好,用膝蓋夾住,取來鑽,左手拿鑽,右手握弓,一推一拉,開始在裂縫的邊緣兩側對稱打眼,再將鋦釘用小錘敲進去釘死,最後從一個油布包里弄一點白灰膩子抹平裂縫。

那個年代,吃穿用什麼都緊缺,老百姓日子也緊巴,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誰家的鍋碗瓢盆摔壞了,也捨不得扔掉,一隻碗可就是一斤多白面的錢啊。請小爐匠鋦鋦一個鋦子才一二分錢。所以蘭小雙的手藝在當時很吃香,每天總有塊兒八角的活錢入賬。

蘭小雙的村子叫六市庄,村裡有二、七大集。集市甚大,有牲口市、糧食市、棉花市、蔬菜市、日用雜貨市等,據說六市庄的村名就是這麼來的。可是蘭小雙從不趕本村兒的集。為什麼?村裡的誰家有活兒,都送到他家,晚上干。他對於鄉親送來的活兒有的免費,有的只收個本錢,所以大家都樂意找他修補。由於人緣好,又是可憐他是光棍,農村歷次運動都沒有人為難他。蘭小雙不趕家門口的集,騰出工夫走鄉串村。圍方的北輪城、安王村、賈店、陽台等幾個村子,沒有他不到的。時興獨輪車後,蘭小雙不再挑擔子,買了架螞蚱車推起車,這可比挑擔輕快多了,越有人看,他腳下便似生了風,那屁股扭得越歡實。剛一入村口便開始喊:

「鋦盆扒碗箍戮鍋嘍——」

「修門鎖配鑰匙嘍——」

「修飛機焊大炮嘍——」一直喊到十字街口大樹下。人圍攏上來,他依然要逗嘴:「獨輪車,真不賴,推車就比挑擔快。又輕巧,又穩當,隨高就低不側歪。」

說話間,一個老太太遞上一個老年間的鐵皮鎖:「看看哪兒壞了?還能修唄?」

蘭小雙接過一打量:「一會來拿,保管開起來輕巧,鑰匙一插就開,比落個蠅子都輕。」等那老太太一走,他便對身旁一人道:「鎖子眼進泥巴了,摳出來就行。這兩毛錢掙得容易。」蘭小雙得意忘形,說走了嘴,露出了他狡黠的一面。轉瞬他便意識到了,又道:「接了這把鎖,算是開了張,干買賣的來個錢不容易。」

蘭小雙正尷尬間,有幾個孩子擠了進來:「鋦盆扒碗的,鋦不鋦屁股?」「鋦!」蘭小雙假裝生氣放下了手裡的活兒。幾個孩子一看,害怕了,捂著屁股跑遠。天黑的時候,蘭小雙多多少少又有錢財進賬。

有一天,賈店村一家修配廠的鍋爐開裂,急的廠長團團轉,換新的又要耽擱工期,蘭小雙來了:「物件不大,我幫你鋦鋦它。」

「沾唄。」廠長不大相信。

「沒有金剛鑽,也不敢攬這磁器活。你給我派幾個好勞力,甭管了!」結果,蘭小雙用鋦盆鋦碗箍戮鍋的辦法,給鍋爐打了一溜大鋦子。修配廠又開工了。事後,廠長打算把心靈手巧的蘭小雙要到廠里上班。蘭小雙燒餅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幹,不幹,受不了那個約束,一個人多自由。」說什麼也不肯掙現成錢。

時光荏苒。到蘭小雙老年的時候,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推車了,每天出門要靠自家一個外甥幫他,一直到他干不動。蘭小雙幹了一輩子按說應該積攢不少錢,可惜他嗜賭如命,每天掙得錢弄不光不睡,完完全全輸在了推牌九上。蘭小雙到死都沒弄明白,他也熟知32張牌里什麼「天地人鵝長短雜」,為什麼只有他逢賭必輸呢?其實,他沒輸在運氣上,而是輸在賭徒設好的圈套里。

據說蘭小雙死前,把用了一輩子的幹活家當全賣了出去。或許,他已經預料到小爐匠這門行當遲早要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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