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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玉祥小說:勝利的失敗者

勝利的失敗者

楊玉祥

星期天,待在屋裡太憋悶。不如約幾個同學聚聚,侃侃齊秦、崔健、阿迪達斯運動衫、耐克鞋什麼的。對,打電話去!

公用電話設在一站地外。每打一次電話,都把人折騰得精疲力盡。

院外橫著一條方磚鋪成的南北小巷。巷南是一片建築工地。哨聲、吆喝聲、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高高的腳手架上,站著忙碌的工人。那裡,曾是哥幾個的小球場,現在一座大廈將高聳而立。

我沿著圍牆走到工地鐵柵欄門,門旁有間簡陋的小屋。兩根電線從空中穿過,順著窗縫鑽進屋。電話!這裡有電話!街坊鄰居,借電話用用恐怕不成問題,既省錢,也少跑許多冤枉路。

我敲響了小屋的門。

「誰?」問話像橫著出來的,令人不快。

嘎吱吱,我推開門。一個老頭光著脊樑,在洗臉。兩肋上的骨頭,根根凸露出來,胳膊上的皮膚鬆弛地打著皺褶。老年斑清晰可見;油漆剝落的辦公桌上放著部電話,半瓶二鍋頭酒,一碟花生米。夕陽從窗戶射進來,給電話鍍了一層紅暈。

見有人進來,老頭從褲兜摸出眼鏡,戴上。兩撇粗粗的眉毛跳動幾下:「找誰?」話生硬、冷淡,同時從嘴中湧出股酒氣,熏得我屏住了呼吸。

我謙恭地雙手抱拳,沖老頭笑笑,用和藹的語調說:「師傅,借您電話用用。」說著朝話機挪了兩步,單等他一點頭就抄起話筒。

老頭指指牆壁。我順著他手指望去,見牆上貼著張條幅,上寫:「電話不外借。」我的心一沉。

「看清了吧?」是老頭悶悶的嗓音。他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下巴一翹:「這是領導的指示!」

我抱拳作揖說:「只用一分鐘。再說咱都是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

老頭似乎討厭這種舉動和腔調,粗眉毛往中間聚聚,眼帘縮到眉骨里說:「不行,你走吧!」他擺動乾瘦的手。

我臉一陣發燒,強打出笑的臉僵住了,一種受辱的感覺使腦血管突突跳。客客氣氣跟你說,你耍什麼威風!我緊咬住下嘴唇,深深吸一口氣,把火往下壓。灰溜溜地走吧,太跌份了;不走吧,人家下了逐客令。我死死盯住老頭清癯呆板的臉,從牙縫擠出幾個字:「老頭子,盯著!」說完一扭身「砰——」地甩門走了。

現在想起來,那可能是我的野性偶然爆發,事後連我都驚愕怎麼冒出這麼一句。

背後傳來一句犟硬的話:「我盯著你呢。你小子敢把我咋樣!」

從鐵柵門出來,小肚子氣得鼓鼓,渾身燥熱,把上衣的扣子解開了,讓颼颼的風吹著胸膛,把拳頭攥得「吱吱」響。心裡說:「喝了二兩貓尿就燒得暈頭轉向,不認識你爺爺是誰了!直往槍口上撞!不出今晚,我砸碎你的飯碗。」

天漸漸黑了,下起毛毛細雨。小屋外的一盞燈,投下一圈昏暗的光亮。四周一片漆黑,我率領幾個小哥們兒順著圍牆溜過去。鐵柵門上了鎖,小屋黑了燈,老頭子已進入夢鄉。我輕手輕腳翻過柵欄,貓一樣竄到小屋的門前,從衣兜里掏出把舊鎖,「咣當」一聲,把老頭反鎖在屋裡。然後沖夥伴一招手,綽號「捲毛」的兄弟便掏出彈弓,雙臂一叫力,扯動弓弦,「啪——」燈泡粉碎,霎時一切沉入黑暗之中。接著嘩嘩啦啦柵欄門一陣響動,五六個小夥伴也翻門過來。老頭被驚醒了:「是誰——」使勁地推門,但推不開,就用拳頭敲著玻璃,大聲喊「誰?你們是誰?」我呸地啐口唾沫,心想,現在懊悔了?晚也!

抬眼環顧四周,看見那扇用磚頭碼成的圍牆。這堵牆,把我們和心愛的小球場隔開,何不推倒它,驅驅晦氣?!我挽挽袖子,一招手:「上!」說著一步跨到牆邊,丁字步站穩,手按在牆上。幾個夥伴也齊刷刷站成一溜。我喊「一 、二、三!」咣噹噹,咣噹噹,牆像扇面倒塌下去,震得地在抖,遠處微弱的街燈也在抖。工地頓時零亂不堪,一片劫後景象。我們晃著肩膀,吹著口哨,撤了。

諸位以為我很得意吧!不!第二天清晨,想起昨晚夜襲小屋的行動,有點懊悔。只因為沒讓打電話,就給人家鬧個烏七八糟,讓老頭怎麼和上司交待。這事辦得損了點。可又一想老頭脾氣太倔了,也該給點厲害嘗嘗。

我從床上爬起,迷迷怔怔出了院門,去上公共廁所。迎面走來一群人,提著棍子,拎著皮帶,一臉肅殺之氣,走在中間的是個乾瘦老頭,他擼胳膊挽袖子,一副干架的樣子。等我懵懂中感到這群人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時,已經晚了。那老頭大叫一聲,手指著我:「就是他!」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七八條大漢早躥上前,把我團團圍住,老頭在我前後轉了三遭,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狡黠地說:「要我盯著點。我盯著呢。」

我懵了。心想,這回跌了!輕則挨頓棍棒,重則蹲十天公安局。但我是理智的,暗暗叮囑自己鎮定,寧被人打死,不被人嚇死。

我被幾個大漢押進傳達室,後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一個被喚作隊長的黑臉大漢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幸運,派出所嫌事件太小,不屑一顧。隊長只好坐在桌前,開庭審問。

原告把事件的前前後後陳述一遍。最後磨叨:「盯著點?今天到底看誰盯著誰!」

我思忖,我是堂堂的高中生,老頭也許在大躍進掃盲班畢業。我完全有能力戰勝對方。別害怕,挺起腰板。

我沉穩地說:「不錯,我是說過你盯著點,那只是一時氣憤之詞。僅僅憑這一點怎能判定打碎燈泡、推牆,是我乾的呢?請問,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邏輯聯繫呢?假如是個第三者乾的……先別瞪眼,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發生的。你們不是在製造一個冤案嗎!」

「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老頭喊。

「您剛才說有七八個孩子,您怎麼能從七八個孩子中一下子辨清我的聲音呢?假如有個孩子聲音跟我相似呢?」

老頭臉脹紅了,手臂向上一揮:「我看到你了!」

我「咯咯」笑起來:「你剛說當發現我們時,外面一片漆黑。在這種情況下,誰相信你那瓶底厚的眼鏡呢?」

黑臉漢子一拍桌子吼道,「別說了。反正你小子嘴巴能說。這次讓你小子佔一次便宜,下次逮著一起算總帳!」

我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沖黑臉隊長說:「那我走了。」說著就慢悠悠地往外走。

老頭髮瘋般衝上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沖隊長喊:「不能放他走。我敢擔保、發誓。就是他。」

老頭揪著我的衣領那般有力,以至使我感到脖子被箍得令我窒息,我火了!心想,老頭子,是不是逼我揍你一本,才服服貼貼,老老實實?!

我沖隊長喊:「昨天人家推牆,過兩天還有新的行動呢。本想告訴你們讓你們提防點。可就沖這態度,不說了!」

黑臉漢子怔了一下,說:「鬆手。坐下說。」

有人遞過把椅子。我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隊長走到我面前,默默地注視著我,皺皺眉頭,也許在思忖我一個孩子的話,有多少可信性和準確性。他掏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角。同時把煙盒往我面前一遞:「你也來一支吧!」他的語調很平和。我擺擺手說:「不會。」其實有時寂寞了,也偶然偷爸爸的香煙,蹲在廁所里作賊般地嘬上幾口。

隊長拍拍我肩膀說:「有話就別瞞著了。」

「有人要砸你們汽車玻璃呢。」我不知怎麼冒出這麼一句。

黑臉漢子臉變了色,吩咐說:「晚上派專人看管車輛。」

「我們怎麼得罪街坊鄰居了?」隊長滿懷狐疑地問。

「過去這裡是公共娛樂的場所,你們佔了蓋樓,大夥不說啥;汽車喇叭吵得人不得睡午覺,大家不說啥;高樓遮擋住街坊四鄰的後窗戶光線,大家還不說啥;可我們借你們電話用用,不借就不借吧,還出言不遜。得罪我一個學生沒啥,得罪大人,人家還不報復?!」

隊長伸手狠狠撕下牆壁上那張「 電話不外借」的條幅說:「以後,咱們的電話公用。」

我蹺著二郎腿,用眼角挑釁般地望著老頭。他正耷拉腦袋原地轉磨,口裡不迭聲地嘮叨著。不用猜,肯定不是好聽的字眼。

當我從傳達室出來,喲!「捲毛」等幾個夥伴紛紛聚在門外,透過門縫往裡窺探。從那一雙雙驚愕的眼神中,我猜測到,他們認為我會挨一頓痛打,沒想到我竟奇蹟般地化險為夷。我把胸瞠挺得高高,從他們中間昂首而過。

後來聽說,我剛跨出小屋的門,老頭就和黑驗大漢吵起來。隊長一氣之下把老頭解僱了。又聽說老頭為人耿直,五七年因說真話被打成右派,老婆和他離了婚。後來一直孤身一人。退休後為找這份臨時看門的營生,老頭費盡周折,沒想到剛乾兩個月就砸了飯碗。

我的心驟然不安了。

許多日子沒見到老頭了。這天我偶然走過一條衚衕。迎面走來一位老人。我無意間瞥他一眼……天呀!這不是被解僱的那個倔老頭嗎?

躲,已經來不及了。老頭看見我,站住了。鏡片後的那雙昏花的老眼,緊緊盯著我;額頭青筋暴突,下巴上的幾根短須微微顫抖。

老頭恪守領導指示,反而被解僱;我是罪犯,本應得到懲罰,卻安然無恙,使老頭蒙受冤屈……我想上前承認那天的一切,或者垂下頭,默默地向老頭贖罪,可……天知道什麼原因,我卻頑皮地迎著老頭的目光,以勝利者的姿態微微一笑……但感到兩頰那般僵硬。

老頭臉上現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似乎我不過是污水桶里的一塊臟抹布。他緩緩向前挪動雙腿,腳上穿著一雙褪色的膠鞋,補著大大小小三塊補丁。

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發現他比過去老了許多。背向前弓著,步履艱難,彷彿在沒膝的雪裡行走。彷彿一陣風能把他吹倒……這衰老的樣子,和我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呵!

心一陣陣絞痛,不由閉上眼睛。驀然,我感到我沒有報復了老頭,報復的恰恰是自己;沒有得到什麼勝利,而是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慘敗。

從那以後,每次路過工地小屋,就想起老頭的駝背、冷冷的目光……頭彷彿被什麼力量按下去,垂得低低的,看著地上一塊塊光滑的石板,匆匆地從鐵柵門穿過。似乎老頭頃刻會從小屋走出來……心靈久久不能安寧。

楊玉祥:

1976年到北京大興插隊,後分配到北京化工實驗廠工作。現為《東方少年》雜誌編輯、副社長。198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在《北京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等雜誌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等作品,出版短篇小說集《燃燒的青春隱密》。2007年獲上海《少年文藝》好作品獎, 獲陝西省作協、陝西《少年月刊》優秀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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