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斷腸聲里憶平生
1
公元1084年3月13日,這一天對山東章丘的郡城教授李格非來說,是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日子。
心情從沒這麼複雜過,焦急、憂慮、興奮、期待,各種情緒在心底上躥下跳。意識已經不受控制,左手緊攥右手,腳步來回在堂內兜著圈子。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李格非大喜,心想,閨女好啊!都說雙魚座浪漫多情,想必這孩子長大後跟她娘一樣氣質非凡、才華橫溢。
這丫頭名叫李清照。完全繼承了父親的高潔洒脫和母親的才情稟賦,靈動十足、惹人喜愛。
39歲老來得女的李格非對閨女寵愛有加,不僅親自教她琴棋書畫、吟詩作詞,還經常帶她會見文友、增長見識。
在清照少年時,李格非升任宋代最高學府國子監教授,結交的名流更加廣泛,還成了大文豪蘇軾的徒弟。
也就是說,同為蘇軾學生的「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算得上是李格非的師兄弟,也就是李清照的師叔們。
混在一堆大老爺們中間,小清照一點也不怯場,反而耳濡目染,越來越有假小子的個性。靈感一來,便不禁跟前輩們鬥起詩來。
《和張文潛浯溪中興頌二首》,
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
五坊供俸鬥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
何為出戰則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
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記文字。
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
夏為殷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
這是小清照第一次在師叔們面前嶄露頭角,晁補之讀後簡直不要太驚喜,不曾想這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居然對時事有如此見識。
作為李格非的鐵哥們,晁補之不容分說,立時將這首詩作推廣出去,還喜滋滋地收小清照做了徒弟。
如果當時有互聯網的話,想必李清照會成為網紅,像詩詞大會上奪冠的武亦姝一樣,一夜之間紅遍大江南北。
2
少女時期的李清照,看起來是個弱不禁風、柔情似水的軟妹子,實際上卻很有膽量、有主意,是那種有著一尺八蠻腰、兩米八氣場的女漢子。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李清照的成名已是對男權文化的一種挑戰。當她無所顧忌寫下《詞論》時,算是徹底撕開了輿論的口子。
誰讓她觸犯眾怒,竟把詩詞界的男神損了個遍呢?這做派,要放在當代,絕對是文藝界的「金星第二」。
「劉永的詞句雖然符合音律,但是俗不可耐;晏殊、歐陽修、蘇軾的詞句音律不通,實不咋地......」
此文一出,李清照火了,大眾也火了——「敢批我愛豆?跟你拼了!」一時間,罵李清照淺薄無知者有之,罵欺師滅祖者有之,罵丟人現眼者有之......
對各種負面聲音,李清照不以為意,反而忍不住竊喜。「小樣的,看我戳中你們痛點了吧?偏要做我的大女子主義!看不慣?來咬我啊......」
輕狂又驕傲,這很「李清照」。
3
一個女人,一旦跟愛情沾上邊兒,多半就剩不下太多好日子。越是好看越是如此,因為好看的人一般脾氣不好;越是有才越是如此,因為有才的人一般不好糊弄。要不說紅顏薄命呢。
都說李清照和趙明誠是神仙眷侶、知己愛人,但我卻認為:一代詞宗李清照,一遇明城誤終身。儘管在婚姻前些年裡,趙明誠給予了「一生一代一雙人」式的深情與甜蜜,但是對李清照漫長曲折的一生來說,這短暫的相守不過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前綴罷了。
愛是盔甲,也是軟肋。情竇初開的年紀,總有很多內心戲,也總是害羞著想要掩飾。李清照也不例外。
《點絳唇》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在初晨陽光的香氣里盪著鞦韆,晃晃悠悠中感覺有點疲憊。欠身跳下鞦韆,在小丫鬟抿嘴偷笑的嘲弄下,胡亂捋了捋頭髮、抖了抖衣衫。
剛想說「姐累出一身汗」,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花園。立時貓起身子,來不及穿鞋,踮起腳準備開溜。可惡,頭上的金釵跟著搗亂,故意從髮髻上跳了下來。唉,來不及了,我閃。
待躲出幾米遠,收住腳步,刻意找了個自認為很美的姿勢倚著門邊兒,抬手拈起青梅輕輕放在鼻尖。但願沒人看得出,這不過是羞澀的擋箭牌。
你看,自由活潑如李清照,面對愛情也會不淡定,好一場自導自演的臉紅心跳。
4
婚後的李清照情致不減,關起門來打情罵俏、撒嬌賣萌也就算了,一言不合就要飈詩作詞,俗稱撒狗糧、曬幸福。
看來,古往今來的女人一個樣,都愛找個載體證明自己愛與被愛。
《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拈花在手,正想感嘆花兒好美,突然嘴角壞笑,側過臉假裝正經地發問:「老趙,說,我美還是花兒美!」嘖嘖,看到沒,女漢子秒變愛撒嬌的萌妹子。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一覺醒來,殘酒留在心頭還未散盡。賴著不想起床,從頭頂的窸窣中聽出老趙正忙著開窗透氣兒。呵欠還沒打完,猛想起昨晚的疾風驟雨,忙問「海棠花死沒」?老趙回答,「沒事沒事」。聽後佯裝嫌棄——唉,沒文化真可怕!應是綠肥紅瘦,知道不?
逗趣調戲、煮茶寫作、品酒對詩、整理碑刻、品鑒字畫,如果日子一直這麼延續下去,或許李清照的詞風會少些悲苦氣息。
誰知道呢,生活沒有如果,只有但是。
5
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李清照36歲。可能本命年註定是難以跨越的坎兒,李遭遇了中年危機,人生故事一路朝著狗血劇情狂奔而去。
這一年,趙明誠重返官場,開始與李清照分居兩地。如果只是忍受相思之苦,我想李的心緒至多是覆蓋上一層纏綿的輕愁,不至於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境地。
《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 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懶得早起,無心梳洗。日漸消瘦,無關悲秋。夠了夠了,怎麼總是放不開呢,送別的曲子唱了又唱,你還是要走。呆望著船隻遊走的方向,唯有流水懂得我日日相望的深情罷了。
這首詞的格調異常凄苦,甚至透著欲語還休的哀怨之氣。據考證,李清照之所以這般愁苦,與趙明誠蓄養侍妾歌姬不無關係。再者,趙李二人婚後一直無所出,納妾於情於理都是再正當不過的事情,李清照有苦難言。
容忍不需要天分,在男尊女卑的文化背景里尤是。在翻來覆去的傷心蹉跎中,李清照寫出大量閨怨之詞,卻再沒走出這場情感危機。
6
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金人南侵,大宋朝廷頃刻崩潰。二人逃命而去。
建炎二年(1128年)九月,趙明誠上任江寧知府。次年因不願冒險平叛而成了逃兵,丟了官職。就此事,作為主戰派的李清照,眼見自己丈夫棄城而逃,悲憤中寫下《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一旦傷及自尊,愛情的疙瘩就很難解開。可在動蕩的年代,談情說愛太過奢侈。作為亡命之徒,活著,是二人當時唯一關注的頭等大事。
建炎三年(1129)年五年,趙明誠又被重新任用,派至湖州任職知府。七月底,病重卧床。八月十八日,卒。李清照大病一場。
此後三年,李依然在兵荒馬亂中顛沛流離。直至紹興二年(1132)局勢稍穩後,日子才總算安穩下來。
晚年的李清照別無他念,只希望潛心整理趙明誠的遺作《金石錄》,聊以度日。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江湖上關於這個高調女人的流言蜚語、惡俗八卦一直沒有停止。
不過,她又何曾在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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