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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狼藉的團圓飯以及萍水相逢的溫情——張怡微的「家族試驗」

哈哈

深港書評深度訪談

1

張怡微

「獎項獵人」張怡微

青年作家張怡微,被人稱為「獎項獵人」,因為她的才華與勤奮,已斬獲兩岸文學眾多獎項。比起獎項的可貴,在張怡微作品中的文字之美與諸多意象更是難能可貴。她把漢字的美放置到家族糾葛的複雜人情關係上,卻能在字裡行間中讀出尊嚴與優雅。

「家族試驗」的寫作,不僅讓張怡微把視線投放在人情冷暖的細民之中,也讓她對社會與倫理的觀察變得更加開闊。張怡微在接受我們的訪談時提到家庭成員一起吃飯的問題,簡簡單單的一頓飯,可以在各種情緒與心思中變得一片狼藉。可見,吃飯既是個體的小事,也是家族倫理的大事。張怡微簡潔又克制的敘述,彷彿一位舉重若輕的老練的作家。她在解釋「家族試驗」的寫作時,將其概括為「聚散有時,留連無計」。

擅於觀察又細膩的張怡微,其文怡然,從微小之事中發現精華。而立之年的她文靜也開朗,就像名字中的「怡」那樣,是令人心悅的女子。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作家」的身份,她帶來了沉思和作品,還有生活里的意象之美。

對話

張怡微

提及「80後」一代作家,人們的眼光似乎總是會被最具爭議性和代表性的韓寒、郭敬明所吸引,而對於同樣「受惠」於那個時代的新概念作文大賽、顯聲於《萌芽》雜誌,並從此嶄露頭角的張怡微來說,她的寫作與成名之路似乎更低調而穩實。

從上海復旦大學的學士到碩士,後又成長為台灣政治大學的博士,張怡微一路經受著文學教育的滋養,曾跟隨王安憶等名師學習寫作,一度用勤勉的創作侍奉自己的文學之夢與生活。而從2004年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開始,到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1987年出生的張怡微所獲獎項遍及兩岸三地,甚至一度被稱為「獎項獵人」。

2016年,張怡微與其博導在台灣政治大學

歲月悠悠有如車輪輾過,恍然間,這個在許多人眼裡還貼著少年成名標籤的女孩,也已步入了而立之年。無論是曾經的青春文學,還是張怡微後來所熱衷和書寫的「世情小說」,她的文字里總有一股「老成之氣」,一種對於冷暖人情和倫理世情的描繪與鉤沉。與許多「80後」作家慣常的私人化寫作不同,張怡微的寫作總是探尋城市的歷史深處。祖父輩的生存狀態,城市空間里的人情世事、人心變遷成為她冷眼觀察的對象,而時間上的回憶和追溯也讓她的作品增加了厚度和深度。

近些年,張怡微更是開啟了一個關於「家族試驗」的寫作,探索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從海豚出版社的《試驗》,印刻出版社的《哀眠》,到今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長篇小說《細民盛宴》,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短篇小說集《櫻桃青衣》,現代人及家庭的傷痛與寬容、失落與滿足、記憶與遺忘,都在她筆下緩緩流露。借著訪談,我們得以走入這位青年作家細膩的文學世界。

張怡微:

寫小說是一種經驗的魔術

Q 羅婉 A 張怡微

1

談老師

王安憶的教導是很嚴格的寫實訓練

Q

你在大三時就開始在傳統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之後的寫作也漸漸告別青春題材,但在很多人印象中,你可能還是當年剛獲獎不久的那個小女孩,你介意別人稱你為青春文學作家嗎?

A:完全不介意呀,《櫻桃青衣》這本書里一半的小說都是在《萌芽》發表的。年輕的時候熱愛寫作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五四文學很青春,傷痕文學也是書寫青春。現在別人問我簡歷上寫「作家」可以嗎,我都說加一個「青年」可以嗎?我覺得挺高興的,對於別人覺得我還很青春這件事(笑)。

《櫻桃青衣》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年7月

Q

台灣求學時你靠著自己寫作的稿費、獎金養活自己,這段經歷在你的許多散文里也多有提及,你是怎麼看待這段時光的?

A:寫了很多爛東西,這是無疑的,我在台灣讀博士第一年的時候,一個月可能寫三四十篇專欄。此外還要上課、寫論文、發論文,投稿文學比賽等等。現在唯一的感受是,終於擺脫了當時那種糟糕的生活。不過也不是全都糟糕,那段經歷的好處是因為沒有辦法考慮太多,幾乎什麼都寫,因此也關注了很多不同的領域。那幾年我寫得的最長久的專欄是在《東方早報》的《上海經濟評論》,這逼迫我關注了大量文學以外的世界,關注社科的文獻,以至於我現在的確對文學以外的學科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我很感謝我的編輯,會那麼大膽跟我邀稿。

Q

你在大陸就學時就上過不少寫作課,比如王安憶的,而在台灣時上過一學期的創作課,這些寫作課程對你有什麼影響?

A:王安憶老師給我的教導是非常嚴格的寫實訓練,她給我提意見的時候,會說這個小說人物的年齡你算錯了吧。時間上她會問得非常細,這個人是多少年來的上海,當時上海是什麼樣的時地,什麼樣的歷史環境,她是跟誰一起來的,當時有沒有政策、空間容許這個人物自由來去,等等。她自己也會比照著歷史地理推策小說發生的情況。比如她曾以《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仔細比照過托賓的小說《布魯克林》,分析小說中人物的來歷、家鄉背景。一般人讀一個小說,看到不熟悉的地名,常常都是跳過去的。王安憶老師有她「看」世界或者說看小說的方法。

《布魯克林》

[愛爾蘭] 科爾姆·托賓 著

柏櫟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05

在台灣上創作課,一是在描繪庶民生活的方面,我聽了很多故事,通過這些故事,又找到了不少看世界的角度。二是在漢語的風貌上,我的確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層次。比方在對語詞本身的想像力方面,因為台灣文學受到現代主義的影響,非常大膽地建設漢字所能夠呈現意象的潛能,這點對我啟發很大。

2

談「家族試驗」

素描生活是一種非常基礎的訓練

Q

你對於世情小說的關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會往這個方向發展?

A:我不知道怎麼來說這件事,實際上看小說本身就是很私人化的,發自個人的愛好。像我很喜歡《三言二拍》,也很喜歡李漁的《十二樓》,韋爾蒂、特雷弗,他們肯定有一些共性,比方對於煙火人間的關注,對於世相人心的解讀。包括我自己博士論文做的是明代《西遊記》續書,後來也因此寫了一個關於《西遊記》原著的隨筆《情關西遊》,也是以類似的方向進入到古典文本當中,希望能夠重新看一看是不是有更貼近人情世理的讀法。

Q

為什麼會想開啟這樣一個「家族試驗」的寫作系列?

A:2014年我在海豚出版社出過一個單行本小說《試驗》,裡面收了兩個小說。《試驗》比較典型寫的是老中青三代不是一家人卻以一家人的形式生活在一起,過年的時候也一起吃團圓飯。當時我就想找一些類似的故事,一群接近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因為命運最終以一家人的形式生活在一起。緣於有這個想法,所以才去尋找故事,《櫻桃青衣》里就寫到了過繼、無後、失獨、老年人再婚等等。這些故事裡,有些「家族試驗」成功了,有些失敗了,有些成功了一小會兒,有些失敗了反而令人悵然若失。

《試驗》

海豚出版社

2014年

Q

在你的故事中,有很多非原生家庭卻擁有「不是滋味的團圓」的飯局,比如《細民盛宴》里,袁佳喬經歷了八次大大小小的家宴,你為什麼會花大筆墨描繪中國家庭飯桌上的場景,是否與你自身經歷有關?

A:「去吃飯」對中國人來說一直是件很重要的事。我的確是單親家庭的背景,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討厭吃飯,或者我吃過的團圓飯都是不愉快的。寫小說是一種經驗的魔術,也就是說所有的經驗材料都是日常生活中擷取的,但這些材料卻可以推理至一個抽象的、感知層面的可能性。

至於「飲食」就非常非常複雜了,一方面食慾與情慾相互勾連,另一方面比如《飲食男女》電影中,誰佔有廚房其實是一種家庭內部話語權的展現。社會學意義上,廚房不是客廳,是更加真實的生活環境,而不是展示性的整潔、溫馨。電影《過年》也很精彩,團圓飯因家庭成員內部的各懷鬼胎,最終一地狼藉,那還都是真正的一家人。不過,沒有血緣關係的呢,也不一定就真的隔閡。我們常常會覺得,有時對家裡人無話可說,親人們總是很友好地誤解你,但對沒有血緣關係的一方,可能又很談得來,這是生活本身的魔力。

《細民盛宴》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1月

Q

不只是「家族試驗」,在你的很多故事裡,都有悲喜劇的意味在其中,你自己在文章中也有提到這種「反差的實驗」,比如「一次糟糕的婚禮」,或「一次令人忍俊不禁的葬禮」。諸如此類的母題訓練,與你所受過的寫作訓練有關嗎?

A:對,我前幾年寫過很多類似的練習,主要是素描生活。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基礎的訓練。實際上無論是小說《樂觀者的女兒》「你要在該哭的時候哭」;還是韓劇《請回答1988》中德善奶奶過世,家裡人居然都表現得談笑風生;還是《情書》里渡邊博子參加藤井樹的周年祭發現所有人都已經不悲傷了,只有她內心的疑惑和感傷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但這種反差的呈現是很常見的,它是一個經典的場景練習。

3

談婚姻

婚姻是兩個人的陰暗面在相處

Q

《櫻桃青衣》取自唐傳奇中的夢幻母題,為什麼會想到以這個故事命名?

A:「櫻桃青衣」是唐傳奇,它跟《枕中記》、黃粱一夢、南柯一夢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和「蕉葉覆鹿」的意象也類似,就是一個士子在夢境中經歷榮華富貴之後又醒來,感覺到大起大落後的荒涼。因為我當時在研究《西遊記》,發現《西遊記》中所有的夢都指向死亡,我在《情關西遊》中有詳細談到這一點,這和唐代傳奇中關於「夢」的指向反而很不一樣,黃粱一夢並不指向死亡。另一方面,「櫻桃青衣」中涉及夢的內容又是極其世俗化的,香車美女、富貴功名、游宴歡會,倒也是很有意思。

Q

在這本書的《後記》里,有這麼一句話:「櫻桃青衣」是聽心裡的時間說話,蕉葉覆鹿是創造的本質。似乎也暗示著你對小說創作的感受。

A:小說是一種魔術,一種剪裁經驗。我有一個朋友是賣鞋子的,她的客戶會跟她反映,穿你的鞋子我腳疼。她腳疼這件事是真的,但小說不是描述這種經驗。小說需要的是把一個人的生活情貌,所有的經驗素材重新整理拼接,指向「你疼嗎」,或者「你應該不疼」,或者「可能疼卻又要忍耐」,它指向的東西都是不確鑿的,充滿了可能性。那為什麼是變戲法呢?因為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卻還要看,說明這中間有比真假更重要的東西,扮演的趣味、玄虛的創化。我喜歡這種創造的快樂。

Q

在《櫻桃青衣》里,多次出現「表情包」這個意象的表達,尤其體現在《度橋》一文中,這無疑是網路社交形式帶給人們交流方式的一種衝擊,你是否對「表情包」有深刻的體會?

A:我最近對社會和傳播學研究興趣非常大,很想寫《新垣結衣今天笑了嗎》諸如此類的故事。不僅是表情包,還有彈幕、二次元、手辦、愛豆、貓文化……所有次文化繁榮的背後都有社交的困境,有人與人溝通的困境,有人與真實社會的聯結趨弱的現狀。我們如果沒有進入到類似精神的世界裡,是難以理解這種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的。實際上我們會發現有很多人(年輕人)在網路社交上傾注了大量真實的時間、感情和金錢,甚至十分依賴虛擬平台。現實生活不過是他們復刻自己內心景觀的呈現。

Q

在你的許多故事中,體現著這個時代女性對於婚姻的一種或抗拒、或憂慮、或不安,這是否也暗合著你對婚姻的看法?

A: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寫小說需要持有一種情緒穩定的偏見。我既然知道這是偏見,顯然會和真實生活區隔開來。總而言之婚姻是兩個人的陰暗面在相處,所以不是看你最好一面和他最好一面合不合,而是看你的陰暗面和他的陰暗面合不合。所以先要毫不作弊、恬不知恥地知道自己的陰暗面,其次要有辦法發現對方遮蔽得很好的部分。但一般來說這樣的事想不清楚的。嫁錯了也沒關係,大部分人都嫁錯的,可以改。

4

談寫作

我挺幸運的,至少還在做喜歡的事

Q

你說過,寫作於這個時代作為一種精細的勞動,雖然「珍稀」,卻有許多依然堅持「耕作」的寫作者。感覺你身為這其中的一員對此挺感恩。

A:我覺得自己挺幸運的,至少我還在做喜歡的事,現在回到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還能把閱讀經驗和寫作經驗分享給更年輕一點的寫作者,這種角色的轉化讓我想起許多影響過我的人。

Q

在《我自己的陌生人》里你曾提到作家於這個時代的一種「不適」——當作家本身就等於選擇了一種不孝。似乎這也曾是你的心結。這麼多年來,你是如何自我和解的?

A:我父母都是工人。我本來覺得我自己養活自己、有自己的事業、不跟家裡人拿錢,我就是一個挺好的女兒了。現在發現不是這樣,其實我們工人家庭對於愛讀書的孩子都是過分包容和寵愛的,家長們即使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也覺得讀書總是對的、總是好的,你脾氣差一點,也會讓讓你。我覺得我是過了三十歲,才意識到自己的選擇給身邊的人所造成的壓力。有些事沒法和解,只能從現在開始好好對待身邊的人吧。

《我自己的陌生人》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4-10-1

Q

你曾坦承自己不是一個「整齊」的作者。寫作17年,在這條路上,你走到哪一步了?

A:我寫過很多無病呻吟的書,也寫過很多強說愁的書,後來假裝寫了很多嚴肅的書,到現在終於反省自己浪費了太多紙。我沒有辦法改變過去,只能說未來寫得更好一點。我不算寫得有多好,但也是很認真在學習寫作,有一些基本的經驗,成熟說不上來,但我想我算是一個成熟的讀者了。

Q

現在的寫作狀態是怎麼樣的,有遇到瓶頸期的時候嗎?怎麼克服?

A:面對瓶頸也不會有別的辦法,除了多寫。寫作沒有捷徑,所有的經驗都需要不斷鞏固。我一個月會有三萬字的產出,不管有沒有發表。我目前有兩個「情關西遊」專欄,有一個寫「通俗文藝」的公號,還有一些散文,方便我不斷給閱讀歸類,也當備備課。

Q

《櫻桃青衣》算是你「家族試驗」的收官之作嗎?接下來有什麼規劃?

A:是的,我想寫一點新的故事,也會繼續做古典小說的研究。去年入圍了台北文學獎金獎,今年已經提交了一個小長篇《台北runaway》;明年上半年將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推出修訂後的博士論文《蛇足之辨》,講到了明末清初的三部《西遊記》續書,下半年還會出一本通俗文學散論吧。

編輯 鄧曉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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