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下）：鳳姐姐很忙，林妹妹也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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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青兒

一：省親之後

史上並無妃子回娘家省親之事，大觀園和省親的設計，似假又真，完全符合太虛幻鏡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作者傾力打造這麼一個情節，設置一個大觀園，一是為免小說落入舊小說才子佳人小說戲曲的套路。這套路的弊病作者在第一回和五十四回都有正面嚴厲的批評。二是兼顧男女七歲分門別院的現實。本不可能克服的困境，因著省親情節的天才設置得以實現。

定力不夠的作者，省親一過，眾釵便搬入大觀園了，但曹雪芹沒有。作者在省親與搬入大觀園之間，夾入四回寫作後，才從從容容地讓眾釵搬到人間的太虛幻境中去。此四回，各有用意：

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此回將親密關係中的纏綿、互動、溫柔寫得玉能化煙，花能解語。寶玉構想中的家庭，黛玉妻襲人妾，在此回中得以充分描寫。寶玉與黛玉襲人的親密纏綿，是作者在暗示寶玉與襲人、黛玉的男女之情已到了極需私密空間的時候。

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點出外界種種干擾，襲人是賈母的丫頭，且是寶玉的首席，都須屈從於「李嬤嬤」們，余者可想而知。黛玉和寶玉吵架，生死隨口而出，兩小無猜已升級為青春到來的男女之情。若無絕佳掩護體，場面實在不好看。

20回寫外因，21回則著重寫內因：寶玉和姐妹們好到沒分寸禮節。襲人的的箴勸，遠憂近慮，頗有世說《賢媛》女子的遠見卓識。寶玉未梳洗找沒起床的姐妹，此舉若被有心者添油加醋，傳說中「只有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府第還要加上榮府。因為，寶玉的意淫與西門慶的皮膚濫淫，在過去的三姑六婆現在的狗仔隊眼裡，毫無區別。若寶玉與姑娘們真有啥流言，管家的賈政夫婦到賈氏宗祠三尺白綾謝罪也不為過。七十多回後，綉春囊事出，愛情糾葛已塵埃落定，寶玉的年紀也搬出園不可了。搬進搬出皆是情勢。這才是作者高明處。

二十二回，猜燈謎和寶釵生日，這是省親後和兩個小高潮。「悟禪機」和「悲讖語」，是作者在極繁華中不忘全書的另一寫作主題「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至此，寶玉、黛玉、襲人、寶釵，常客串的湘雲以及錯綜複雜的的外部環境都已交代，二十三回開篇即寫眾釵搬入大觀園，寶玉隨入。一個屬於女兒們的青春場所，一個更私密的空間得以實現。那些看不見繩索，男女授受不親的束縛，皆暫時得以解開。從不可親密到可親密，這種大轉換，借省親和這四回描寫，可謂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二：王熙鳳很忙

此回接上回酥酪之事，集中筆墨刻畫襲人形象。樹大招風，襲人因得寵不得安生的各種煩難和委屈在本回寫盡。同是病中，可對比晴雯感冒中的各種發火和不耐煩。

酥酪事用兩回來寫，並夾寫進茜雪因楓露茶被攆一事。茜雪被攆是紅樓一件謎案，相關細節散入各章節中，考驗讀者閱讀的耐性。尤其楓露茶一事，讀者須有讀偵探小說的耐性，不錯過一個字，才能編織出事情的完整脈絡。

周瑞家的評鳳姐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不過她。此言不虛。黛玉進府時，一顯王熙鳳說話之圓滑，一句話表揚三隊人。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和迎接賈璉從蘇州回府，一顯王熙鳳的外交口才。毒設相思局中，鳳姐演戲的才能一顯風采。此回正言彈妒意，可見鳳的銅齒鐵牙。在彈壓趙姨娘之前，作者先讓鳳姐有個小表演，看她如何幾句話搞定李奶媽。

溝通術一直在告訴我們：和女人溝通，要注意她的情緒；和男人溝通，要維護他的威嚴；和老人說話，要照顧她的自尊。鳳姐勸李奶媽正是如此。鳳姐完全不問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裝萌當乖乖晚輩，說好聽話的哄李奶媽開心，這比寶黛釵襲高明幾個檔次。寶林釵襲也知道李奶媽是老病發了，卻還是希圖通過解釋、講理、妥協退讓的理性方式解決問題。但李奶媽是氣不順，一氣丫頭們不奉承她，二氣寶玉沒想著自己，三氣襲人取代了自己。鳳姐解決的辦法就是根本不管你們吵什麼，只管哄，直哄到李奶媽感覺很有體面為止。

鳳姐姐張口便是「好媽媽」，比寶玉還喊得親熱。然後便奉承，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再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李奶媽是用規矩和地位壓襲人，鳳姐就兩提老太太，提醒襲人是老太太的大丫頭，這麼欺負襲人會讓老太太不高興的。最後用稀嫩的野雞和酒招待好李奶媽的胃。這還不算，又叫自己的貼身丫頭豐兒也來侍候。事情終得以順利解決。

奶媽該有體面和尊敬，但主子也該有權威。賈璉兩口子尊趙嬤嬤，但趙嬤嬤再老糊塗，不可能像李奶媽這樣混鬧。李奶媽欺負襲人不奇怪，奶媽比所有下人都更體面尊貴。但寶玉出面了，竟然制止不了，李奶媽反頂撞和撒潑，可見寶玉確是不要人怕的。主子如此，首席襲人又無殺氣，當沒有鳳姐等人保駕護航，怡紅院即成為事故高發點。

這幾回敘事以時間的先後順序推進。十六日襲人回娘家，十七日李奶媽排揎襲人，十八日鳳姐彈壓趙姨娘。

從元春進封妃子開始，故事透出的不是貴氣，就是文雅。趙姨娘閃亮登場，令氣氛一變。鳳姐沒讀過書，說話也糙，但話糙理不糙，況且鳳姐的行為很有貴族范。趙姨娘則令讀者聞到腥膻氣。自己的親兒子，趙姨娘開口便是「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下流沒臉的東西」，也難怪愛攬事的鳳姐聽不過去，要管一管。賈環在鳳姐眼裡，可是叔叔賈政的親兒子。

奶媽與姨娘的地位不相上下，李奶媽的妒意，鳳姐以盡量給李奶媽體面的方式解決。彈壓趙姨娘，鳳姐卻是秋風掃落葉，毫不留情。一句「時常說給你」補出鳳姐之前與趙姨娘的諸多交鋒。鳳姐接連兩次彈壓失意人，一為護寶玉，一為護賈環，寫儘管家奶奶的「意懸懸半世心」。鳳姐的描寫，前有毒設相思局、協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讀者看到她過人的才幹，也看到她不那麼光鮮的心思：好賣弄，喜奉承，弄權、毒辣。不是自私便是損人利己。從本回開始，才看到她對立的另一面：強烈的母性，不論是替寶玉解決紛爭，還是教導賈環彈壓趙姨娘，都是為了賈氏後代。鳳姐深得賈母賞識的確是有道理的。後來鳳姐不嫌費事，特為大觀園開設小廚房，賈母更當著一家子妯娌表揚。鳳姐確是賈家的看護人，是群釵們的守護者。

此處己卯本有一夾批不可錯過，「余謂寶玉肯效鳳姐一點餘風，亦可繼榮、寧之盛」。在本回，寶玉很忙，忙著照顧襲人，忙著勸架，忙著看護姐姐妹妹，但他的忙卻是無用得很，李奶媽他震嚇不了，越呵護襲人越給她招妒。鳳姐卻是真的勞心勞力地真忙，省親過後多少事情要善後要安頓，別人都能偷懶耍滑，惟她不能。還得承歡賈母，把她老人家哄開心。除此，鳳姐還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發現家裡有任何異常便要解決。忙的人多被鍛煉得簡利果斷，哄走李奶媽，彈壓趙姨娘，兩件事，都十分鐘內解決，話語中都無一廢字。

本回里，賈環說話三次，愛撒謊愛逃避的個性特點已顯露無遺。孩子愛撒謊與父母過於嚴厲愛批評有關，懲罰太過，超過孩子的承受力，就會本能地說謊以保護自己。傳統的家庭教育模式是嚴父慈母，賈環本該由嫡母王夫人教養，但不知何原因趙姨娘親自撫養賈環。這對趙姨娘是幸運，對賈環卻是不幸。趙姨娘開口便啐兒子下流（薔薇硝一事開罵更是難聽到極至），鳳姐雖無髒字，卻字字威嚴，夾帶著更讓賈環害怕的劍氣。賈環的成長環境艱難，長成歪瓜裂棗是必然。但孩子會成長，賈環在前八十回的成長軌跡是，撒小謊到撒大謊，再到不撒謊，作者的描寫寥寥，卻如書法之用墨，一筆多變。

此段吵架還伏下「辱親女爭閑氣」。鶯兒不滿賈環賴帳，賈環便哭訴「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十個字透出強烈的自卑自賤，同時小氣、推卸責任的個性也初露端倪。不是太太養的，賈環的這個認識，當然只能是趙姨娘的長期灌輸。探春是女兒，她尚且常表白是她生的，何況賈環這個帶把的爺，賈環可是她老來的依靠。估計趙姨娘從不曾教導賈環「任何人欺負你不是太太生的，你都要記得，你父親是政老爺」。孩子是父母的複製品，趙姨娘蠅頭小利必爭，凡事抱怨他人，賈環都染上了。回目強調王熙鳳用的「正言」，的確句句點出事情關鍵，真正有權管教賈環的是老爺太太，趙姨娘教導可以，但不可淡話，更不能大口啐他。此說，不論從教育方法來說還是從古代的宗法制度來說，都是對的。批評賈環：「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只是此時的賈環是聽不懂的。不過，趙姨娘才是王熙鳳的目標，她是聽得懂的。鳳姐最後給的一吊錢作用不小，能讓賈環清楚地知道：聽二嫂子的好處多。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為25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作引，同時照應金釧跳井一事里賈環下讒。

三：林妹妹很忙

鳳姐兩次忙彈妒意，林黛玉則兩次忙著告訴寶玉：我為的是我的心。一個是名利場中最俗的鳳姐，一個是最雅的絳珠仙草。曹雪芹讓二人並列回目卻不覺得突兀。

正月是親戚間拜年串門的日子，於是湘雲來賈府了。史湘雲是極重要的正釵，此時才出場，又以如此不經意的方式。黛釵出場，作者渲染了又渲染，生怕不夠隆重。湘雲不被嬌養的命運彷彿要在出場中也要得到印證。

紅樓夢的愛情描寫太細，除蜻蜓點水地說過一句愛中容易生隙的話，作者純讓人物自身的言行說話，像沒有任何溫度的鏡頭，只是一一掃過人物。作者自己不交待，不點評，更不全知，以致邏輯性不強的讀者常常只感性的知道寶黛愛情很純美，很幽深，黛玉有點脾氣，寶玉不大好搞定她。讀者陷入一片迷霧之中，紅學家為此著書立說，一一釐清寶黛愛情之樹的播種、生長、開花過程。

二玉初見，因為年齡系統的問題，是否二人一見鍾情難有統一的說法，但兩人一見如故是確實的。省親前，黛玉父親林如海病世，黛玉徹底成了孤兒。從前她還小，且有一位足以傲視四大家族的父親林如海，探花兼巡鹽御史，以書香世家自居者，不敢；以富貴自居者，亦不敢。固黛玉能目無下塵。但當林如海去世，黛玉從此落入寄人籬下境地。父母早逝，千里遊離的哀傷深入黛玉的骨髓。隨著歲月的增長，當愛情自然而然地生髮，黛玉的青春雨季便開始了……

湘雲的到來，似一把鹽，突然灑在黛玉和寶玉的愛情燭火上，閃耀的燭光中爆出滋滋滋的聲音。之前只見二玉在一起時的親密纏綿，比諸姐妹更親厚的情感。但在本回，二玉的愛情列車進入試水期。之後，作者將不厭其煩地細寫二人如何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的心意。小說從外部世俗世界進入幽微的愛情聖地，作者以細膩精妙的筆觸，帶領讀者去領略完全不同於牡丹亭、西廂記的愛情之旅。

陷入愛情中的人，敏感、多疑，彷彿周圍人都是情敵。據說很多女子與男友不到談到論嫁的地步，都會防著閨蜜。畢竟能成為閨蜜的兩姑娘，多半各方面同樣優秀。愛情未穩固，即讓閨蜜出現在一丈之內，雖可考驗男方，卻也讓自己的愛情之路更艱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防著保險。然而，黛玉在愛情中更敏感多疑，寶玉性格佔去大半原因。寶玉多情博愛，理想是做閨閣良友。在寶玉眼裡，湘、釵和黛玉一樣，是「山川日月之精秀」，下回更言「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如此博愛與志向，豈能不招疑。黛玉的冷笑「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來了」並非無理取鬧。但寶玉把這當取鬧了，反駁回去，引得黛玉真的生氣了。閨閣良友如何面對多疑的她，寶玉此時是混沌一片，並在閨閣良友的理想與黛玉愛情之間苦惱不盡。這苦惱還將深化，直到悟禪機一回到達頂點。因金釧之死與梨香院識情分定，寶玉才算徹底想清楚，並做出抉擇和調整。

二玉吵架開始把「死」掛嘴上了，這個細節不可錯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二玉感情一直親密，但之前友情親情居多，此回，愛情真正光臨。

寶玉既為閨中良友，有哄女兒們開心的口才當然是必殺技。這點在此回也顯露出來，一句「親不間疏，先不僭後」哄得黛玉馬上安靜。此後寶玉的口才更為二人化解諸多危機。

二玉愛情始萌，旁觀者自然都不明了，年齡最大的寶釵就不清楚，看他二人吵起來，反過來推走了寶玉，黛玉更生氣。兩天後寶釵生日，二玉和和湘雲爆發更大的爭吵，寶釵明白了二玉之間的不同與他人的親切纏綿，開始有意迴避，以免衝突。不久後的芒種節，寶釵去叫遲到的黛玉，見到寶玉進了黛玉的院子，便停步轉身走開，誰知滴翠亭又撞上愛情。寶釵的走開避免了一次最要命的爭吵：黛玉正因晴雯的假傳聖旨而誤以為寶玉移情寶釵，此時寶釵若與寶玉同時出現瀟湘館，豈不是坐實了黛玉之疑？

愛情與寄人籬下讓黛玉分外要強不讓人，與寶玉的口角，黛玉之伶俐之機變，令人叫絕。每次吵架，如何發動，如何升級如何收場，黛玉皆如她寫詩一般，信手拈來，起承轉合就嚴絲合縫，不見一絲扭捏。對比其他諸釵與寶玉的口角，襲人顯得笨，晴雯太過鋒利而傷人，寶釵少了趣味，湘雲則如小男孩，妙玉比較傷腦細胞。對照上回寶玉的以小耗子形容黛玉「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上回的奇香暖香，本回的一長串「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話，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令人叫絕。愛說話偏有咬舌之陋的湘雲被打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愛情萌動的黛玉，打趣湘雲咬舌，「二」「愛」不分，引出湘雲反擊。湘雲的反擊偏又將寶釵拉來，寶釵卻道：我勸你們看在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 作者巧妙地借一個俏皮話，將四人裹在一塊。此後，釵湘都將不斷被捲入二玉的情海風波，即便寶釵有識先察，有意躲避，但金玉上的「咒語」太強悍了，寶釵豈能做自了漢，除非她長成傻大姐的樣子。

在定情只能用一對手帕和「你放心」三字表達的時代，當種種物讖以宿命的方式，向敏感的人宣示時，深陷情海的人身不由己撲騰，浪花濺濕身邊的人，在所難免。當那個撲騰的人不撲騰了，被濺濕的人沒人記在心上。愛情是紅樓夢最美的主題之一，友愛也是。誰不和閨蜜吵過架，誰不曾和親友紅過臉。當青春老去，那些吵過鬧過被誤傷過的恰是最讓人覺得惆悵的，這惆悵既美好，又有「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嘆息。恰如曹雪芹寫的這幾回吵架，於藤前小酌，藍調里聽到輕輕地腳步聲，過往像天邊的晚霞傾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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