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見微知著」,日本花道無出其右,但延綿幾個世紀後,改變還是發生了
如果你聽說過日本花道(ikebana),你可能會了解它大概是什麼樣子:看似無意而作,實則暗含玄機。或許你也知道蘊含的諸多深不可測的規則:若只是將一大捧花插進花瓶,那豈不是太過容易!
如果你還考慮過花道的哲學精髓,了解日本古代的泛神論和佛教傳統,那你則會發現,其實花道與我們現今生活的時代息息相關:藝術可以提升審美。不管在哪個時代,又有誰不願意去發現那些自己未曾見過的美呢?
曼哈頓設計師 Emily Thompson 的作品:一株野生鐵線蓮藤蔓上點綴著朵朵蓬鬆的白花,藤蔓下有一條陶瓷魚,魚嘴大張,口含一朵紅色蓖麻子花。「暴風雨即將到來,魚兒浮出水面,我想營造的就是這種效果。」她說
當代日本有很多插花師都在身體力行地踐行花道精神,其中不乏頗有影響力的大師,69 歲的隱居藝術家川敏郎(Toshiro Kawase)對花道精神的洞見一針見血:見微知著,「見花葉而知宇宙」。日本花道自 6 世紀起源以來一直興盛不衰,今日又重新煥發活力,在 Dover Street Market 可以買到印有日本花道圖案的 T 恤衫,還有關於花道知識的古籍。
不過,單純關注花藝成品的人不免會錯失花道精神的真諦。在日本花道中,布置花束的過程與最終呈現的結果同等重要,甚至略勝一籌。藝術精神息息相通,和其他藝術傳統一樣,花道之所以能復興,不僅因為有人可以回顧歷史、可以傳承東方精神,還因為有人願意將其弘揚和發展。現在,新一代的年輕藝術家們在踐行花道精神的基礎上重新詮釋其含義,在傳統之外又加入了諸多新的理解。如是,我們便可重新審視這門古老的藝術,以及它對自然的闡述。
京都插花師 Hayato Nishiyama 的秋季插花作品由五味子藤蔓、野菊花,還有正在由綠變黃的山楓樹葉組成,這些植物都采自附近的山上;其中,五味子的藤蔓呈螺旋狀,看得出它曾在某根樹枝上攀援生長
在日本的神道教教義中,根植著萬物有靈的思想,萬物有靈,萬物皆靈,石頭、花朵、風,無一例外。而插花是將人文與自然融二為一的過程。佛教從中國傳至日本時,花道也隨之產生,後來歷經轉變。最初,花道僅在寺廟中盛行,15 世紀,京都池坊花藝(ikenobo)成立,這是第一所花道學校,至今仍在運營。再後來,花道學校逐漸增多,美學興盛,大師迭出,各有所長,花道也從一種宗教儀式逐漸轉變成貴族宮廷生活的一部分,19 世紀則進一步演變為上流社會女性的消遣方式。(這些上流社會女性的代表作很簡單,布局通常呈三角形,只有三項主要元素:高者為天,低者為地,人立其間,中間的一大束花便代表著人,人是與天地溝通的靈魂。作品看似簡單,意義卻很豐富,在很多西方人士眼中,這便是花道精神的精髓。)
1905 年,正在創作花道作品的日本藝伎
19 世紀插花多為上流社會女性的消遣方式
Nishiyama 作品,上古彌生時代(公元前 200 年 - 公元 200 年)陶器中種植的三株不同時期側金盞花
儘管花道一直都在與時俱進,反映著不同時代的不同風貌與影響,但花道的規則卻一以貫之,經由各個流派的大師們一代代傳承下來。現代花道的表現形式更加自由和多樣,有一些規則也不為世人所認可,比如 20 世紀 60 年代有一本書中就提到,「太過狂傲和張揚的創造與表達」便是其中典型。但對於新一代的花道藝術家而言,自然高於一切,一味遵循古訓未免顯得老氣橫秋、不合時宜。
但是,幾個世紀以來,無論怎樣創新與發展,有一種花道精神是始終未變的,那就是在對立的兩極中尋求平衡,在顯與隱、生與死、永恆與瞬間、奢華與簡練之間不斷探索。
日本花藝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其一為 15 世紀出現的立花(tatehana),其二為 16 世紀出現的投入花(nageire)。在此之後,所有的花藝都不過是這兩種方式的變形和更迭。立花意為「挺立之花」(花朵均在瓶中傲然挺立),自佛教廟宇演化而來,具有某種神聖的意味,儀式感強烈:比如中間是一株高大青松之類的常綠植物,取其永恆之意,旁邊輔以花草。投入花意為「隨意為之」(花朵貌似隨意插放,倚在花瓶邊緣),在這種表現形式里,通常採用的都是野花之類的素材,淡雅精緻卻容易凋零,立花則不然。這兩種表現形式並非對立,而是相互補充的,在日本人的眼中,無論得見與否,這兩種形式都是永恆存在的。
古代日本花道作品創作過程
有一則故事最能解釋這兩種花藝形式間的對立統一關係。故事發生在 16 世紀,其中涉及兩個主人公,一位是當時的日本統治者豐臣秀吉,一位是日本的禪宗茶道大師千利休。豐臣秀吉素以鋪張奢侈聞名,故極為推崇立花的壯麗莊嚴,統治期間極盡奢華之能事(曾命人用 2 米多寬的大花瓶插花,整幅花藝作品完成後高達 12 余米,尺寸相當可觀)。
而作為茶道宗師,千利休卻以恬淡簡樸聞名。在他看來,茶道的簡潔與優雅遠比精緻的茶具更為重要,在茶室的布置方面,他也主張投入花風格,最初只以數朵花裝飾,後來僅留一朵,盛放在飯碗或者粗製陶罐中,至朴至簡。一天,豐臣秀吉聽說千利休茶室花園中的牽牛花盛開了,便約定前去觀賞,然而當他到達千利休家中時,牽牛花已經被砍掉了,而茶室里一朵牽牛花悄然盛放,如此自然又如此精美。秀吉乍見之下又嫉又怒,後來便找借口賜死了千利休。
18 世紀的日本浮世繪畫家鈴木春信以插花為主題的作品
川敏郎認為,正是這兩種形式之間對立統一的關係成就了日本花道的藝術性 —— 插花師 Hayato Nishiyama 想必也同意這種觀點。Nishiyama 戴著眼鏡,看起來很像一位僧人,和妻子 Mika 共同經營著一家名叫 Mitate 的花藝小店。小店安靜地坐落在京都一個角落裡。早在學生時代,他便對花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加入了一間日本花道俱樂部。但他很快發現,自己更想學習植物的相關知識,便做了園丁。
他沒有接受過日本花道的正統教育,但讀了很多相關書籍,包括川的著作。他的作品延續了投入花的簡約風格,素材都取自周圍山丘 —— 包括鱗莖與野花、蕨類與青草、山茶花與櫻花等等顏色不同、形態各異的當季植物。插花容器盡量不用傳統的陶瓷或青銅花瓶,而是編製竹籃、舊式木桶甚或幾片屋瓦。
傳統的花道與傳統的茶道一樣,都需使用大量的工具,鋸片、金屬絲、劍山(kenzan,長而尖的容器,用以保持花束直立),但 Nishiyama 只用剪刀,直接在地板上工作。他的靈感來自於季節,也來自於四季變幻和隨之發生的各種變化。我們拜訪時京都正值初秋,他正在用夏末的紫苑和北方友人贈送的紅葉山梨枝布置作品。
北方更冷,秋意更濃,這幅作品也有了更深層次的含義,代表一場過去之物與未來之物的對話。Nishiyama 還在 Instagram 上展示了一幅作品的圖片,苔蘚里生長著三朵小花,一朵蓓蕾初放,一朵花開正旺,還有一朵業已凋零。無論我們意識與否,我們都生活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三重時空里:時光飛逝,自然恆久,這是對時光的讚歌,也是對自然循環的敬禮。
深受投入花傳統簡約風格影響,Nishiyama 創作了一幅沒有花兒的花道作品,只有剛剛發芽的小毒芹苗和粗壯的黃色棕櫚莖幹,盛放在一個手工無釉陶土罐中
日本花道與西方插花藝術有著諸多不同,日本花道強調生命的短暫,且不強調花朵本身的位置。而西方花藝多選用怒放的花朵,插放在最為顯眼的位置。日本花道中,整幅作品中可能都沒有花,枝、莖、葉可能都要比花更重要,作品本身也並不起眼,枝葉或折或彎,或斜向一側,葉子或許泛黃,甚至還布有青苔。
1890 年,日本藝伎與插花作品
無論是凸顯默默無聞之美,抑或從平凡中發現美,都是 Nishiyama 想表達的主旨思想。這一點與 Emily Thompson 的想法不謀而合,Thompson 的小店坐落於曼哈頓老城海港區的一個角落裡,她那充滿野性、備受風力摧殘的花束作品在花藝界頗負盛名。和 Nishiyama 一樣,她也是自學成材,沒有受過日本花道的正規訓練,但若沒有對日本花道的理解,就無法取得如此成就。
Thompson 常去當地的農場尋找或購買插花素材,與 Nishiyama 純凈素雅的風格不同,她的作品更加粗獷狂野。野草、毛茸茸的豆莢、花環、結塊的苔蘚,甚至枯萎的植物或者動物身體的一部分 …… 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她的素材。在最近的一幅作品中,她選用了層層疊疊的龍鬚菜葉子,一束紫色的菊芋,還有紐西蘭麻和天竺葵葉子。
Thompson 的作品,長滿苔蘚的蘋果樹枝,正在枯萎的樹葉,蟲噬嚴重的蘋果,與樹枝上盛放美艷的瑟薇娜花兒形成鮮明對比;在這幅作品中,Thompson 不僅考慮到了蘋果樹生長曆經的各個階段,還考慮到帶著果實的蘋果枝需幾易其手才可到達花藝小店
無論是用鳶尾蓓蕾和淺碗製作簡單的插花作品,抑或用粗壯的樹根、扭曲的樹枝和毛茸茸的乳草為紐約新開的餐館 the Pool 布置環境,Thompson 都秉承「用大自然無盡的財富創造精彩世界」這一理念,她說:「我不想效仿任何大師,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每種花都與眾不同,應當花盡其才。」
她的作品季節感強烈:春天美妙、夏日繁茂、秋日蕭條、冬季荒蕪,無不淋漓盡致。其作品的內涵也讓我們重新審視花藝整體的布置,Thompson 的作品乍看凌亂,細細品味便可發現層次井然:白橡樹枝簇擁著團團綠薔薇倒向一側,似乎在與風力抗爭。「我喜歡把有瑕疵的素材組合在一起,比如病態的樹枝、凋零的玫瑰,也許上面還掛著一隻蠶繭,用蠶繭去彰顯畫面的生氣,它絕非只是一件靜物。」
這也是花道踐行了幾個世紀的精髓要義。「插花師怎麼會跟花道毫無關聯呢?」Thompson 說,「有對稱就有不對稱,有花的地方就有花道。」
無論是 Thompson 還是 Nishiyama 的作品,都在提醒我們,花道與其他有生命力的藝術一樣,一直在隨著文化和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花道與自然這種直接而緊密的聯繫,讓它變得意蘊深刻。在這個生態環境日漸惡化的時代,花道對衰敗的強調也更顯深意。盛開的櫻花也許轉瞬即逝,但此時此刻,它屬於我們。在屬於我們的這個時刻,又有誰能拒絕櫻花的魅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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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Deborah Needleman
攝影:Kyoko Hamada & Tetsuya Miura
微信編輯: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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