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麥子:離別
離別
平原麥子
世上本沒有故鄉,只因有了他鄉;世上本沒有思念,只因生了離別。
——余光中
我站在南京2017年冬季的風裡,思念我的家鄉,和我的親人;思念,我人生中,每一次傷感的離別,和溫暖的重逢。
我出生於山西南部一個普通的鄉村,我的整個童年時光都是在農村度過的。關於我兒時的那些記憶,是從春天冰雪融化、滿世界的青青麥苗一寸一寸長高開始的,然後,在我們踏著泥濘的小路去上學放學的路上,哪家的牆頭有一天忽然冒出了一樹粉嘟嘟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
夏天是我們那裡一年中最忙碌的一段時間,那種忙碌和緊張是隨著漸長漸高、漸長漸黃、一望無際的麥田而來的,是隨著刷的雪白的牆上大紅色的「大幹快上、龍口奪食」標語而來的,是隨著我們學校的「麥假」開始的,這一段時間,連我們幾歲的孩子都投入到了轟轟烈烈的麥收大戰之中,成了撿麥穗的生力軍,而在那驕陽似火的日子裡,一二十天下來,哪個不被曬掉一層皮呢!
秋天算是最美的季節,各種蔬果都到了豐收的時候,挖紅薯、摘棉花、收豆子,幾個小夥伴偷偷到果園摘幾個果子,在高高的麥秸堆里躲貓貓,都是我們常乾的事。家中的地窖里,堆滿了紅薯土豆大冬瓜,還有紅的白的和黃色的蘿蔔;院子里挖一個土槽,整齊地碼上了一顆顆大白菜;靠牆曬滿了棉花和玉米杆子,成熟的金黃的玉米棒子,火紅的辣椒,則被編成一大串一大串的,掛在了屋檐下面。
儲存好冬糧,準備好柴火,冬天便一天一天地近了。先是百葉凋零,寒風四起,偶爾抬頭望天,滿眼光禿禿的樹枝和老鴰窩,不禁讓人輕輕嘆息,心生蒼涼。卻彷彿僅僅一夜之間,便是滿世界寂靜無聲的白了。是的,我記憶里,冬天的故鄉雪總是很大,房檐上總是掛滿了一長排的冰凌,玻璃上的窗花總是很美,我們堆出的雪人栩栩如生,磨出的光溜溜的滑雪道,不知讓多少夥伴摔了跟斗,然而,伴著那摔的齜牙咧嘴、卻又轟然響起的快樂笑聲,卻彷彿還活生生地響在耳旁......
當年父親在外工作,母親體弱,再怎麼努力,農活也做的差強人意,再加上上有三位年邁老人,下有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農村,這樣的家庭難免會受到很多欺負。但老天可憐見,終於給了我們一家一個重見天日的機會,大概在初二那年,我六二年下放到農村的母親受惠於相關政策,帶著我們三個孩子農轉非,而剛好十八歲,不能跟隨母親回城的哥哥考上了中專,我們家,也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於是,我有了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別,離別的,不僅僅是自己從出生到慢慢長大的鄉村,還有我人生中,最懵懂卻也最純真的少年時光。
之後每每想起,那樣的一段時光,其實,除了美好,也有滄桑和艱難,就像在農村裡,除了善良的村人,也還有很多的黑暗,可我,仍然願意忘卻那些曾經的苦難和不堪,我只願,描繪曾經時,只記憶美好,只記憶良善,從而讓我,每每憶起我貧瘠卻美麗的鄉村,都是炊煙四起、花好月圓的溫暖模樣。
再後來,我先後到鎮上、縣城裡讀初中和高中,除了前兩年借住在同學家中,享受過一段比較舒適的時光之外,其餘的時間,我住校,住土坯和磚頭砌成的大通鋪,最多的時候,一間屋裡,扎紮實實住著20多個同學,每人佔據不到2尺寬的地方,晚上一躺下,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基本沒有翻身的可能。那時,我記得冬天誰在鋪上能有一塊軟軟的草墊子,晚上能暖暖地睡著,便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了;那時,宿舍的窗戶還是塑料布訂著的,有破損的地方好久沒人修,晚上風大的時候,塑料布在寂靜的夜裡被吹的刷刷做響,像獵獵的紅旗。
整個中學階段,除了簡陋的住宿條件,便是我們戲稱為「豬食」的伙食了,早上一律是半黃不白的硬饅頭一個,一碗照的見人影的麵湯或者玉米麵糊糊,加一筷子鹹菜;午飯基本是一大碗稀麵條,晚上和早上差不多,只不過鹹菜換成了一勺白菜或者蘿蔔,肉是極少見的,好像每周有一次中午的改善伙食,是加了一點點肉的土豆或者白菜餡的包子,或者一塊油餅,每每這頓,還沒下課,心早已飛到了食堂,而在下課奔跑的過程中,離食堂還非常遠,那別樣的香味彷彿早已飄的滿世界都是了。
這樣的時候,周末回家打打牙祭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那時,我家已從農村搬到了縣城,每次周末回去,母親會盡量做些好吃的給我們,肉也是經常可見的,像大多數同學一樣,返校的時候,母親會為我準備兩玻璃瓶自家炒的鹹菜或者肉醬,帶上幾個餅子或者饅頭,以備在食堂吃不飽時補充一點。當然,也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剛從鎮上中學轉學到縣中,學習壓力很大,每每周末到家,會藉機尋事,然後跟每個人吵架,然後服氣出走,然後讓母親在後面追我,我記得,當時想返回時,就走慢點,被媽媽追上,哄幾句再帶回去,真的氣極了,便一溜煙奔出去,很快便沒了蹤影,母親倒也不硬追,因為她知道我的脾性,用她的話說,我是打不走的一條狗,溜一圈,放放風,下個周末照樣沒事樣的又回來了。
我就在這樣的時光里慢慢長大,通過不斷的努力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
1990年,在我們那樣一個偏遠的縣城裡,能考上外省的大學還是一件特別值得全家自豪和驕傲的事情,然而,我又要經歷一次離別了,這一次,我離別的,是我青春年華里最艱苦,卻也最為美好的一段歲月,而這一別,離開的不僅是我的青春,還有我熟悉的、鐫刻到骨子裡的故鄉。
從此,如余光中先生說的,思念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故鄉在那頭;
從此,思念是一根長長的電話線,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從此,歲月如梭,思念成了微信上的視頻,這頭,我華髮早生,那頭,母親垂垂老年......
是的,當年故鄉一別,便從此有了他鄉,在他鄉奮鬥,在他鄉掙扎,在他鄉流淚,也在他鄉成長。在他鄉為人妻、為人母,在他鄉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知己,也有了一群與我一樣,背井離鄉,在他鄉漂泊的老鄉。
而我奮鬥半生,絲毫不敢懈怠,在南京成家、落戶,好像終於成為了一個城市中人,但是,每每提及,我還是會以山西人自居,我會說,我來自山西運城,我會不由自主,談起我家鄉的山水,談起我家鄉的歷史,談起我家鄉大平原的麥田,和豐碩的果實,甚至,從縣城,可遙遙望見的山上的風車,以及散落的牛羊。
雖然,我深深知道,幾十年的時光流逝,我永遠也回不去了,可是,人到中年,對故鄉、對親人的思念漸深,我也終於知道,人生的每一次離別,其實都是為了某一刻,我們溫暖的重逢,就像我,每年數次的奔波在路上,只為了回家與父母拌拌嘴,聽聽他們的嘮叨,與兄弟姐妹找機會幹上一仗,再和好如初,然後,能喝上一碗家鄉地道的羊湯、吃上一碗媽媽親手包的餃子,偶爾地,同學故人相聚,把酒言歡,憶崢嶸歲月,青春少年,然後執手相對,熱淚盈眶......
余光中老先生還說了,世上本沒有故鄉,只因有了他鄉;世上本沒有思念,只因生了離別。
於是,我只能一次次站在遙遠的南京的風裡,思念我的家鄉,和我的親人;思念,我人生中,每一次傷感的離別,和溫暖的重逢。
作者簡介
平原麥子,山西運城人,現居江蘇南京,喜歡閱讀、行走。
※安然:願新年如舊
※徐暢:對於一粒棗而言,最重要的是它的核兒
※王艷歌:與魔共舞
※海棠依舊 卓瑪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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