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式全景畫卷□王自亮□長江傳:詩篇
長江一景
卷一:1979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長江。它的湍急、闊大和包容,瞬間就征服了我。
——題記
Ⅰ 陽光下會發亮的波濤
在我湍急的血液里,
有無數個深深的漩渦。
隨著甲板的搖晃,
我,投入長江每一片波濤,
渾濁的、不羈的,陽光下會發亮的波濤。
就這樣,長江流淌著我的心事。
我的目光波動著。往事
像一隻海鳥迅速划過船尾,
留下交織著痛苦和歡樂的渾沌世界。
生命奔騰著,拍打深褐色石崖,
攪動雄渾的號子,融進雨夜之歌,
我與長江一起走向更多的壯闊。
接近長江,人的命運得以開啟,
我轉向船艙,眼睛裡仍是層層波影。
Ⅱ 另一片土地
我的目光移動。前方
布滿橘紅色、紫色光斑,
身後是泛著泡沫的航跡。
我在長江上奔走,承擔全部的歷史和未來。
心碰擦著波浪,那些巨大的喧嘩,
淹沒了世界每個角落的聲響。
就這樣,我在長江上走過,
那是一個盛夏的日子,朋友們
背上洗得發白的挎包,扶著銀色欄杆。
經過沿岸無數個港埠
和堆積著記憶的赭紅色沙洲。
這片令人暈眩的土地,
有著無限想像力,當桅杆
像紅高粱一樣無拘無束地起伏生長,
當船上拋來的纜索套住鐵樁,
像捆住一個麥束,系住堅實的來年,
我激動得像一個收割中肌腱鼓起的農民。
Ⅲ 真切的世界
四等艙是個嘈雜的世界,
只有那布滿皺紋的安徽農民靜坐著,
在角落裡吱吱地抽煙,
像長江輪上的煙囪一樣吞吐不息。
我走進這個喧鬧的地帶,
繞過竹筐和篾籮布下的礁石,
與這些旅客真誠地攀談。
數不清的生活在我身邊流過,
這裡同樣村落毗連,波浪迭起。
我倚靠著簡單的行裝,
周圍是雜色的人群。
那個穿著藍色勞動服的工人,
正翻開一冊連環畫,饒有興味地看著。
一個難得的餘暇日子,就像
江心的沙土堆,布滿舒心的綠色。
在長江他生活得如此愜意,
生活中他深沉如一條江河。
Ⅳ 漂流與傳奇
這兒,依然是我的長江。
在一個星斗稀疏的夜間,
我漂流在航標明滅的江面。
江風攪動著啟碇時的汽笛聲,
裹住兩岸的萬家燈火,
只有濤聲敘述著英雄的古老傳說。
每一片波濤都是一個人群,
整個民族層層疊疊朝我湧來。
我站在甲板上,無法平息心情,
踩著每一片歷史狂瀾,投入長江,
心境從未像今夜一樣寬闊。
多少年後,這依然是我的長江,
我依然屬於任何一個浪濤,
只是更渾濁了,帶著被攪動的心事,
只是更急促了,懷著走向闊大的願望。
1982年4月7日,浙江台州
長江一景
卷二:1983
這一年,我和詩人、畫家同伴走了大半個中國,然後我們從岷江開始,順流直下,直到九江、上海。 我讀到了一部歷史:它的曲折,它的多種面目,它不顧一切向著大海奔涌的氣勢,以及:死亡與新生。
——題記
Ⅰ 岷江奔流
棕色的岸
雪水奔流,被暮色追趕的羊群
奔流
都江堰使它暈眩了
溫馴地走進紅色盆地
滔滔無已的人群
一代代、一代代江水似的流逝
江水般湧來
伴隨著陽光、歌謠和激情
千百年來
這樣流著
不舍晝夜,時而平緩,時而湍急
樂山下的三江口
大渡河和青衣江加入岷江
像無所顧忌的一代
來到新的世界
唯見傍山依水的石刻大佛
如此安詳,微垂眼帘,凝視遠方
彙集了世代的目光
使順流而下的木排
成為一種延伸的願望
Ⅱ 宜賓
老遠看到
宜賓在招手
厚濁的波浪
在石級上留下褐色的痕迹
老樟樹盤根錯節宜賓從樹根出生
齒鋸形的屋頂摺扇似的門窗背竹簍的川人
風從青藏來酒自瀘州來貨從重慶來
金沙江與岷江在此匯合
長江誕生於宜賓之懷
數不清的店鋪
數不清的人
街巷呈輻射狀
所有的人都覺得長江從腳下開始
Ⅲ 嘉陵江的黃昏
波浪像合唱團的全體歌手
深沉地吟哦起來
夏天。烘熱的江風
桅檣在餘暉中閃光
像不敗的旗幟沐於血泊
山城兩岸燈光閃爍
發出會心的問候
最後一批裝卸工歇息了
嘉陵江靜靜地流入黃昏
衣襟飄飄,隨風進入夜色
岸邊人家搬出躺椅
濤聲時時融入江聲
做一個怪味胡豆之夢吧
號子隱隱,船隻匆匆
嘉陵江的黃昏成為起伏的江面
暮色四合
嘉陵江深沉地吟哦起來
Ⅳ 萬縣之夜
山城。巨大的礁石
傍晚時分,輪船攏岸
人群潮水般湧上來
哦,濕淋淋的萬縣之夜
竹籃里的橘子,背簍
川藤製成的靠椅
還有無價的風、群星
市聲喧嘩,使人忘記背後是長江
彷彿從另一個世界歸來
重溫親切的往日
旅行包,變得鼓鼓囊囊
號子依稀傳來,街上行人散去
(找個旅館。該歇一歇了)
……還是號子,伴以悠遠的江聲
彷彿萬縣是號子的故鄉
就憑這夜色、濤聲和號子
去「知青旅社」投宿時所走過的
陡峭的街
街頭擺地攤的小姑娘
結識了單純如民謠的萬縣之夜
Ⅴ 三峽魂魄
不知曲曲折折的江風從何而來
因何而遁
鷹嘴般的巉岩上
有幾間瓦頂木房散落
當黃昏歌謠一般從東方傳來時
峽谷里亮起燈標
夜雨刻骨銘心
天明時等待一艘小小的貨船
風箱峽
石縫裡遺留懸棺數具
尚繫於百丈懸崖
注視著夔門激浪
先民們一生漂浮無定坎坷不已
對峙的陡壁
布滿了老年斑一樣的風蝕痕迹
大山大水
濁波濁浪
巴蜀之地峰巒縱橫江河貫注
船過白帝城秭歸再經石寶寨
歲月流失,天空依然如帶
傳說和故事在每片跳動的陽光里閃爍
雲里霧中,神女峰凝為信念
惟不見昔日的青灘泄灘崆嶺灘
哦,光陰不居,號子失落
纖繩綳作柔韌的電纜
Ⅵ 葛洲壩一瞥
恢宏的鐵青色大壩上
紅色吊塔聳立
閘門再次緩緩合攏
工地列車開過
窗口閃過白色藤帽
毗連的廠房以波浪的方式朝東方涌去
輪機轟然轉動,光芒四射
高於地平線的工地上
堆放著黃沙鋼筋和灰色碎石
壓路機和推土機以不同的步履開過來
一場新的對話即將開始
從採石場開鑿辭彙在轉爐提煉語言
人與自然
卓有成效地對話
弧光耀眼地閃動起來
葛洲壩,挽江河以民魂之巨軛
Ⅶ 漢關鐘聲
紅浪震顫於巍然之鐘聲
江面遼闊無涯
深棕色的帆遮蔽了城市之光
沙鷗滑翔,啄食江上跳動的光
佇立船舷,衣角旗幟般拂起
逍遙之樂滿襟滿懷
兩岸鐵塔林立,駁船搖擺
三城脈脈相矚
憂鬱再次付諸泡沫漢關鐘聲悠悠
歲月悠悠
Ⅷ 插曲:黃州懷想
船過黃州
倚仗聽江聲,荷鋤東望
故國神遊,不思量,自難忘
從蜀國到楚天
道路變得曲折
情懷變得曠達
生死兩茫茫,此身非我
大江流日夜,寄生江河
黃州可置羽扇
Ⅸ 上海港
萬國旗徐飄。陽光
顫動於汽笛之聲
巨吼。一切從尾聲開始
海上的咸澀不折不扣地
飄來,使所有的船隻歡快地擺動
海!結束一切苦難的海
如何動人心魄,如何涵渾博大
終於,長江變得十分寧靜
使命解除,游牧生涯了結于海的蒙古包
沒有痛苦,沒有戀情,甚至後浪不知前浪之蹤
就這樣,在死亡中獲得新生
哺育更多的生靈,圍繞更寬的土地
風暴之前,帆在招展,大片褐色的灘涂
哦,一切從尾聲開始
1983年秋天,寫於四川,長江輪,上海
長江一景
卷三:2015
57歲了,我又來到長江。溯游從之,我借著詩刊「青春回眸詩會」提供的機會,考察了玉樹、巴塘草原和三江源,通天河再次令我眩暈,彷彿與長江有關的這些事物都有著「催眠術」,且令我悲欣交集。多次訪問良渚的史前文明遺址,還想起了此前去過的三星堆,那些玉琮、三足玄鳥與青銅樹,給我以巨大的昭示。未來感就是這樣產生的。我必須為自己發明一個長江。長江進入我的夢境,我成為長江的一片波濤,並開始自我敘述。
——題記
Ⅰ光芒閉環
眼睛豎向生長的「縱目人」正在觀察天空
發現太陽每次沿著一棵樹升起
又沿著另一棵樹木
慢慢地落到深淵
那時,光芒形成一個閉環
黑暗到來,玉鳥緊隨其後
三星堆,青銅神樹在燈光下繼續生長
呼應著良渚博物館黑陶片上刻畫的
獸形符號,三足玄鳥
異樣突出的眼珠,為太陽而生
為值得關注的事物聚焦
人的眼睛伸出或縮回,意味著
太陽升起,或落下
隔著整條長江,隔著石頭、稻穀和寶塔
隔著同時生長的文明,隔著大片蘆葦
隔著災禍、祭祀和背影
——縱目遠眺
Ⅱ 站在冰磧石上
站在冰磧石上,我看到了七十二條冰川
楚瑪爾河旁,棘豆、點地梅和毛茛
遮蔽了被擊斃的盜獵者屍體
雪豹是一種傳說,而白唇鹿和馬麝
在遠處,營帳隱現
在巴塘草原,陽光像一位卓越的匠人
雕刻著馬匹和群山,通天河
通向鷹、青銅太陽輪和紅景天
通向冷酷的荒蕪之地
一束樹形光柱在頭頂緩緩升起
國王騎著一隻灰色禿鷲,來到嶺地
於青天之上揮動霹靂
誰在掌管光明、水和食物
誰融化了靈魂的冰川
誰就是長江統領者
在三角洲,在一片混凝土、玻璃和大理石叢莽之中
在人造光芒與性交織的街角
在馬林巴和爵士鼓彼此穿越的音樂長廊
在證券公司,揚子江開始新敘事
長江,推動著金箔虎形器與青銅面具混成
玉鳥流蘇成了一個建築群的名稱
金沙麗水逶迤成名利場的聲浪和雞尾酒
站在冰磧石上,我將七十二條冰川,和自身
投入瘦西湖遊船激起的漣漪
和拱宸橋的慾望中
Ⅲ 青銅鳥的黎明
青銅樹上的九隻鳥飛走了
在魚鷹和鸕鶿反目為仇的時刻
在闊葉林、砂礫石和灰岩親密擁抱的時刻
九隻青銅鳥卻不知所終
湖廣會館、蒸汽船和被稱為「老鬼」的船工
進入了另一個界面,書和影像的世界
三峽被構建成反傳說與宰制
人固然高於魚鱉,生活卻破碎成黑色泡沫
此刻,誰是新大禹,誰在鑿石安瀾
誰在都江堰建立水的人造秩序
誰將鄱陽湖的白鷺趕入無以名之的烏有鄉
九隻青銅鳥:九個故事
九次荊江分洪,九級台階,九條性命
湯顯祖,正猶豫於縣衙後院:去審理案子
還是寫作戲劇?長江
徘徊在變臉與黃金面罩之間
三千年過去,縱目人安在
目眇眇兮愁予。橫大江兮揚靈。盛禮兮會鼓
江水起伏,如同良渚黑陶片上的三足鳥
朝天空踮起足蹼,拍擊大船
九隻青銅鳥,正站在河姆渡
黎明的獨木舟上,眺望——
2017年4月15日,杭州
長江一景
卷四:2017
2017年8月,我來到了太倉,長江與東海在這裡交換著目光,合而為一。鄭和下西洋的那張航海圖,被長江的風和不遠處海的咸腥氣息所掀動,新的對話開始了。生活具備了長江的所有特徵:速度、力量與美感。如此慷慨地,長江賦予我以語言、精神與敘事能力,彷彿獲得了愛麗絲奇境漫遊記的神奇,卻更深刻和廣袤地見證著這一切。
——題記
Ⅰ 咫尺波濤
夏日盛大。熾熱的風穿過薊草與陰影握手,
人的視線在積雨雲上舞蹈,大江
是另一種道路,帶著聲音、形狀和力度,
億萬年來,都像此刻一樣籌劃大地。
水的編年史,風的地方志,建築群
圍住人物、語言和事件,空氣是邊界。
甚至,還沒有看到長江,我就聽到了它——
氣象浩大的事物,憑藉鷹、語言和神秘感
啟示著人和星辰。波濤之上是船,之下是魚,
風在木麻黃樹叢中穿梭,大海被刺繡。
Ⅱ 方向與道路
絲綢向西北,船朝東南。
太倉乃鄭和之起點,敦煌是飛天的肇始,
在江岸,我看到了兩條相反的道路。
相反的道路是同一條道路——
香料與瓷器在意識深處晃動,
鷹在上海,藏羚羊從岡底斯奔向南京。
西湖,倒映著撒馬爾罕的市集,
揚州煙花裝飾了回鶻文經書殘卷,
鄭和下西洋帶回長頸鹿、斑馬與鴕鳥,
以替代麒麟,海禁鬆動於祥瑞。
對話即道路。青銅時代的卜辭就像
「無垠的野牛皮為女巫塗上大色塊」[1],
而21世紀是恐怖、暴力與慾望的抽象。
美在哪裡?在玻璃與玫瑰的婚禮上,
人工智慧、網路與防浪堤的圓柱,
機器人和晶元,安排了生活、交換和財富。
Ⅲ 變奏:太倉,六國港口
海上漕運,補給船隊;水軍雲集,滿眼商人。
「三月開洋春正好」。胸襟漸開,鷗鳥凌空。
碼頭開啟了傳說與交往,市井的空間,戲劇的錨地。
更有那海客帶來兩大箱奇聞——
說的是魯密亞,在柱子與商店之間,竟然有
一個黃銅製的河床,船舶直接開到做買賣的店鋪前。
還有,亞歷山大的燈塔上端懸掛著一面鏡子,
人坐在鏡子的下方,可以
隔著海洋從鏡子里看見別國的人。
Ⅳ 滬杭線上
高鐵如疾風,玉鳥啄食光芒,
太陽的赤陶在天空旋轉、煅燒。
無法設想,大象耕地,鳥兒吞咽蟲卵,
這片潮濕而錯落的土地
被人一次次翻耕,分割,蒸熏,炙烤,
最後呈現出陶片的光澤。
人與建築,大地上的雕像。
眼光隨著山勢起伏,祭台與稻作
讓人的身體與精神同時愜意。
城市是河流的兒子,上海
乃長江之子,三角洲是他的襁褓。
玉鐲、絲綢、漆繪陶器驟然興起,
斧鉞墜落,手臂與愛環繞,
大理石映襯了銅像、思想和身影,
故事開始之處是憂傷的盡頭。
此刻人們在額上雕刻花紋,染黑牙齒,
企圖在大街和舞台上重構時間。
從遠處看,史前文明的遺址良渚,
是玉的合圍,灰陶的馳驟,石斧的列陣。
與此呼應,上海混茫如大海——
人、意志和秩序的海,晝夜起伏,
落地玻璃窗映射睡蓮、陶壺與玉琮。
一個夢攪動水面,玉鳥驚飛,
地鐵延展,掘進機書寫褐色詩篇。
Ⅴ 副歌:廣玉蘭涅槃
你的凋謝是一場雪,一次完美的轉世之舉。
而今雪已融化,花瓣被揉成紙屑,樹榦成為戲台。
樓蘭轉世為杭州,或上海,
可見,轉世是另一次誕生。
我們真的不知道——
你的涅槃是否徹底消失?
此刻,雪有了塑像的氣息,紙屑已化為灰燼。
唯有白色花朵,死後
成為不可雪藏之雪。
Ⅵ 對長江說些簡短的話
一個人構不成長江,一群人也構不成。
億萬人的生活,億萬年的流動:開闢、探尋與穿越。
愛、榮耀或失敗,猛獸和人搏鬥,興衰起伏,
長江並不介懷,卻為一個孩子清洗淚痕,
為一株稻穀,一次傷害,一個意外頓生悲憫,
以一江之水澆灌之,蘇生之,復原之。
長江是文明的原型,從農耕到工業到智能時代。
長江是政治。在解構中建構:水的力量,水的災難,水的寧靜。
長江是水的隱喻。長江是水的個案。水的本身。
不,長江是長江本身。
當我看到重慶朝天門延伸到水中的石級,
當我看到青衣江上吸著旱煙的船老大,
當,我看到都江堰,看到黃浦江游輪,
我彷彿找到了長江的宗譜。
長江溢出長江,長江衝決長江。
只是流動,只是滿溢,只是回落,只是衝擊。
每一分鐘的長江各不相同。
遠離長江的人,也與長江有關,
只要他是中國人,無論住在南方還是北方,
生活在波札那還是波士頓。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長江注釋了易經,撰《易》者注視長江。
長江書寫,以漢文、佉盧文、回鶻文、西夏文,
以字喃、水書、布依文、哈尼文、苗文,
以波浪、黃沙和白暨豚,瘋狂與靜謐,
以朦朧的光焰、岩石的夜晚、琥珀的白晝,
以矛與盾,靈與肉,火焰與冰。
以億萬年的工作,來刻畫大地,催生城市,創榛辟莽。
長江是魂魄、肉體和氣息。
長江,人的鏡像與本體。
長江是長江自身,也是你和我。
2017年10月31日,杭州
註:[1] 洪迪《長江》中的詩句,見《超越存在》322頁,作家出版社。
長江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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