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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誠專欄:讓目光再遊走一次莊子

讓目光再遊走一次莊子

文/張誠

王二叔蹲距在魚兒山半山坡,像一塊青色的大石頭。這是我從他們村口第一眼看到他時候的感覺。當我走到山腳時,他又變成了一隻碩大的禿鷲。我猜想,他正用銳利的目光,精準的搜尋每一副庄廓,每一條巷道,每一棵樹,每一塊菜畦,甚至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條狗,每一朵花。

這已經是第三次去找他了,每次去我都選擇在清晨,我們村和他們村相距不到三公里,小跑用不了二十分鐘就到了。但每次都見不到他。他的庄廓已經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顯得很凄涼。庭院里半畦菜地,幾行蔥,幾行洋芋,倒也長得蔥蘢。三間土坯房靠著西牆,一條毛色花白的小狗趴在房門口,看了看我,又埋下了頭。我喊了兩聲王叔,狗又抬頭看著我,我知道王叔不在,便退了出來。巷子里很安靜,難得見一個人。就在我返回時,轉頭看見左邊魚兒山半山腰有個人,距離很遠,看不清是誰。但我猜,這就是他了。我走到山腳,站在一叢冰草前等他。太陽剛露出了東山頭,照在身上,很暖和。我沒有上去,山雖然不高,但比較陡,估計兒子也會馬上打電話叫我回家吃飯了。遠遠看見有人背著背篼提著叉,定是拾馬糞的人,我心裡在笑,現在哪裡還有馬糞啊。走近了,是一個面熟的老漢,見了我,再望望山腰的王二叔,「估計一時半會兒下不來,你上去?」我搖搖頭,說改天吧,就回了家。

今晨,我比往常來得早,於是我決定爬山。

走近了他,他才看到了我。我喘著粗氣跟他打了聲招呼,他很吃驚,以為我是哪一家的親戚。我說了父親的名字,他才點頭說知道。

我開始和他攀談起來,我最終的目的是想了解他為什麼遲遲不肯搬到鄉政府新建的房子里去。我開始聊莊稼,聊莊子,聊庄廓。他又蹲下了,左邊的臉被太陽照著,發著澀澀的光,左臉頰上的一塊皮膚會不時的抖動一下,短鬍髭幾乎都白了,七十歲模樣。他說話聲音很低,帶著點沙啞。我不時的要靠近他,才能聽到他說什麼。

他就出生在這個名叫魚山的莊子里,說「莊子」兩個字時,他頓了頓,好像在斟酌用詞。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遠嫁他縣;大兒子五年前在建築工地上摔死了,兒媳婦帶了子女另嫁了;小兒子長年在外打工,一年難得回一趟家。老伴兒過世已經七年了。我看著他額頭的皺紋,彷彿每一條皺紋里都藏著一個故事,或者是關於兒子的,或者是關於老伴的。對於這些,他說的輕描淡寫,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而說到莊子以及巷道等時,他的語速明顯減緩,好似在講一個沉重的歷史故事。我看到他的目光,遊走在山腳下的莊子里,好像探測儀進行掃描一樣。

他說,魚山莊子不大,只有七十四戶人,也就是說,庄廓有七十四副。而今,政府要求拆除的二十八副庄廓只剩下他一家了,估計過不了明天就會被拆,他的一半家什已經被安頓到新家裡了。再怎麼倔,也不能拖了大家的後腿。拆了後,說要建集體養殖場,這確實是件好事,但是,想到再也不能看到住了七十一年的庄廓,總覺得就像丟了孩子一樣難受,庄稼人,沒有了庄廓,算什麼庄稼人?「一個月前,大家正在拆我的庄廓,我親眼看著我的東牆被放倒,我的北房轟的一下倒塌,我那個難受啊,就像用刀剜肉一樣痛。」他捏了捏鼻子,臉頰上的肉連續跳動了幾下,「我抓住李鄉長的胳膊,求他不要拆了,他見我哭了,就沒讓他們繼續拆。」他從衣兜里掏出了打火機,又在其他兜里摸,沒摸到什麼。可惜我不抽煙,也沒帶煙。他的那隻手就慌亂了一陣子,又攥住了身邊的幾根野草。

他熟悉哪副庄廓是哪一年打的,誰家的庄廓牆只打了十六板,誰家的庄廓牆上有個口朝外的玻璃瓶,到了颳風時,嗡嗡直響。他還說,尕六家的牆縫裡每年都會有鳥窩,有一年小鳥出窩之後,尕六要把牆縫用泥抹掉,是我勸住了他,牆上有鳥,是好預兆,果然,尕六第二年就得了媳婦。二十年前,灶保兒家莊廓牆根有個黃蛋蜜蜂窩,一幫「尕土匪」為了吃蜜,把牆根挖了二尺多長五寸深的一條溝,灶保兒抓住一個娃娃,用雙手舉起來,嚇唬說要把他扔到房頂,娃娃嚇得尿出來了,撒了灶保兒一脖子。我看到他臉上稍微露出了點笑意,隨即,臉頰上的肉又動了幾下。

他說,如今,走在巷子裡面,我心裡空落落的,都見不到個人。以前,說不准誰家的狗就會跑出來,對著你搖尾巴,還會咬住你的褲腿不讓你走,你另一個腳一跺地,它便會掉頭跑開。巷子里還有花公雞,帶著一幫母雞,可威風了。到了冬天,孩子們會在夜裡把手伸進雞棚里,拔幾根公雞毛,栽毽子玩兒。那毽子很利索,有時像箭,用力一踢,就會翻過牆頭。他頓了頓,用右手抹了一把臉,好像洗臉一樣。現在,我睡在炕上,總是半晚半晚的睡不著覺,好像屋子裡時刻會進來賊似的,但是賊來了,也沒啥東西可偷了。我最擔心的還是那條狗,它不認生。

太陽快有半人高了,身後的山坡上有一絲絲熱氣開始蒸發。王二叔的目光還在村子裡打轉,沒有收回來。我想,他在用目光盡量攝取,再把它們歸類整理,之後,安放到心靈最柔軟的地方。只是,這個攝取的過程,是考驗人折磨人的過程,需要有一顆強大的心靈。

我的問題已經得到了答案,在這兒呆的時間越長,答案也許越明了,但過程必定會越複雜越繁瑣。我該怎麼和他道別呢?正在想,只聽他說:「我也要走了,我們一起下山吧。」我點了點頭,他慢慢站起來,拍了拍屁股,抖了抖衣襟,「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已經連續爬了三十四天魚兒山了。」我突然想規勸他多呆一會兒,但話到嘴邊,我卻說:「好吧,王叔,我們一起下山。」

2018年1月2日於貴德河西寄校

張誠,文學愛好者,青海在線文化傳媒第二批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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