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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作者:羅聰

編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賽二十周年之際,本欄目將帶領大家共同回顧這些年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語境的變遷與文本的發展,或許會讓有些篇目與橋段喪失新鮮感,以如今的眼光來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處。但正是在這些青澀的記錄中,一代代的作者漸漸走到了台前。

作者 羅聰

——我出車禍了!

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抽象。一個窗戶出現在我眼前,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我還活著。這是個窗戶,有四個角。零散的陽光灑進來,把天空襯托得更加灰暗,倘若沒有陽光,天空一定是黑暗的。我這麼想著,聽到一個聲音。

「你要有心理準備。」我緩緩轉過頭,看到了醫生。

醫生叫來了兩個保安,然後拆掉我滿臉的紗布。

從鏡子里,我看到了一個極端。從某種程度上說,那不是我:事實上這張臉由無數疤痕構成,並且已經扭曲,表面溝壑縱橫,像塊乾巴巴的樹皮。樹皮有生命,這張臉卻像沒有生命。

一切都亂了。

我摸著這張臉,覺得樹皮不是這樣的。陣陣噁心從胃裡往上翻騰,卻吐不出來。我看到兩個保安捂住嘴退了兩步,不敢看我。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朝醫生大喊:「你們把我的臉怎麼了?」如果這能算臉的話。

我在思考關於雨欣的事情。現在只記得,我的女朋友叫雨欣。其他的像碎片一樣充斥我的腦子。幸福,幻想,車禍,死亡,以及碎片。

在廢物處理廠,我看到了自己的摩托車,那是一輛鈴木400CC公路跑車,剛買來不到兩個月就報廢了,真可惜。現在它的樣子有些可笑:沒有外殼,嚴重變形,有些地方還殘留著已經風乾的血液;唯一嶄新的只是一個商標。前座已經不知所蹤,可以想像車禍時巨大的衝擊力。后座卻安然無恙。如果這車沒有報廢,后座上應該是她,我這樣想著,決定回家了。

每次叫計程車都很容易。醫生對我說繃帶纏的時間長了對臉部傷口的恢復不好,我知道,這張臉再恢復也還是這樣恐怖。特意讓醫生把繃帶纏上。這樣看起來像個病人,不知道不纏繃帶路人會不會以為我是殘疾人,然後給予無盡的鄙視。

回到家後我看著鏡子里那個頭部雪白的生物。只露出眼睛,繃帶一圈一圈地纏繞著,像木乃伊。我的心也如同被紗布束縛的疤痕,那是種痛苦的感覺,而唯獨感覺可以改變。

——改變。改變?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記得醫生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跟這個詞有關。

「可以做整容手術,但不穩妥。」我立即興奮了起來,抓起電話就撥號,手不停地顫抖,不知撥了幾遍才成功,直到聽到了醫生的聲音。我說:「我要做整容手術。」醫學真好,可以改變。

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是我熟悉的節奏。我打開門,她站在原地,一定為眼前的怪物吃驚。我說:「我是悉明。」

她說:「你怎麼了?」

我告訴了她實情。她卻覺得我在開玩笑。她說:「前些天我們還一起玩了呢。」

「不信你可以看看我。」我說著,把繃帶拆開了。

她吃了一驚,手中的包掉到了地上。那是個米黃色的包,和她很搭配,一樣的嬌小。包掉到地上發出微弱的聲音,我聽到了,令人興奮。我說:「做整容手術可以改變。」

「手術不穩妥,非常不穩妥。」她神色凝重。

這時我心中的驚喜已經超過了一切,惟一想到的是:手術後可以得到東西,非常多。

手術室是個冰冷的屋子,瀰漫著濃重的消毒藥水味,令人厭惡。記得以前連打針都害怕,如今躺在手術台上卻很興奮,真可笑。我看著眼前穿白大褂的醫生,覺得那顏色是一種象徵。

麻醉開始顯現效果,我的意識慢慢模糊了。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潔白得耀眼的地方。環顧四周,發現有很多病床,卻沒有人。

一片寂靜。一陣涼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開始尋找風的來源。

首先那是一扇窗戶,因為可以通過它看到外面的東西。作為玻璃製品,有些劣質,零散折射進來的陽光是扭曲的。因為是開著的,風湧進來時發出呼呼的聲音。

這只是一扇窗戶,沒有它,風照樣會進來。倘若是門,也會發出聲音。

透過窗戶,我看到了天空,灰色的。天空中只有飛機,一種金屬的慘烈。不知為何,我急切地尋找小鳥。一片空白。飛機卻消失了,只是一瞬間。

「你的手術已經完成了。」這是醫生的聲音。我轉過頭,看見了他。他身上的白色反射著慘烈的陽光,我的眼睛被強烈地刺激著。

「怎麼樣了?」我急切地問。

我看著鏡子里的生物。

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首先它不是樹皮;我卻仍然不認識。只是皮膚比受傷前更加白皙。醫生說我臉上的皮是從身體的其他部位移植過去的。我脫掉衣服,果然看到身上有一塊塊明顯的疤痕。身上竟然有比臉上質量更好的皮膚,我感到一陣陣噁心。

拿出以前的照片和鏡子前的這張臉對比,發現根本沒有一點像的地方。我看著鏡子想:「這是我的臉嗎?」這樣想著,竟說了出來。我忍不住在臉上掐了一把,竟沒有感覺到疼痛。

該死的醫生到底把我的臉怎麼了?!

我給雨欣打了個電話,她說很快就來。門響了一聲我就開了門。她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我說,我是悉明。她打量著我,始終跟我保持著很遠的距離,好像離我近了會被傳染什麼惡疾。

「你變了。」她說,「變得太多。」看她的樣子並不驚訝。

「變了不好嗎?」我說。

「不像你了。」她有些憂鬱。

「不像我像誰?」我等待著她的答案。

「雨欣。」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的名字,卻發出了聲。

「怎麼了?」她聽到了。

我想說點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只好說:「沒什麼。」

這些天我在回憶。車禍那天的事情有些蹊蹺。明明記得那天雨欣跟我在一起過,我問雨欣,她卻說沒在。而且我做手術的時候她也應該來的,我們雖然沒結婚,畢竟已經交往了幾年,她不會那麼薄情。可既然雨欣說她沒在,那就是一定沒在。看來車禍使我的腦子受了刺激。

作為受傷後的慶祝,她決定和我一起出去遊玩。我問她去哪裡。她說走著走著就知道了。

一路上漫無目的。原來受傷後可以這樣閑適:不擔心工作,不擔心金錢。生命像一根琴弦一樣脆弱,斷了也就斷了;臉也像琴弦,斷了可以接上,並且接的比沒接前還好。真可笑。

我們在步行,非常緩慢。穿過一條條人行道,路口,以及盲道。盲道上沒有盲人,有些紋路是歪斜的,甚至直接斜到電線杆下。這樣看來,盲道的作用就是讓盲人撞電線杆,真是多此一舉,想法跟盲道一樣歪斜。

——咣!一聲巨大的聲響。我發現跟我並排走的雨欣不見了。回頭一看,她正捂著頭蹲在電線杆旁疼得直掉眼淚。看來她撞上電線杆了,可憐的雨欣。我走過去扶起她來笑著說:「我正想著電線杆你就撞上了,我們倆真是心有靈犀。」

我看到她眉頭上已經紅腫了起來,就用手去摸。她卻一下子把我推開了。

「怎麼了?」我很疑惑。

「沒,沒怎麼。」她閃爍其詞。這讓我有些好奇。她不想說,我也不好再問。

這時候我注意到旁邊是一家摩托車商店。我以前那輛就是在這裡買的。小時候我沒錢,對摩托車有一種莫名的崇拜,認為長大後能有一輛摩托車是一生的最大追求。後來我有能力買汽車的時候仍然買了一輛摩托車,自認為已經實現了幼年的夢想,並且很知足。

我忘記了那也可以是傷人的工具,眼睛盯著那個新款公路跑車。騎上去,一定很爽。這樣想著,我走了進去。回過頭見雨欣站在原地,我就去拉她。她擺脫我的手說:「你要買?」

「或許看看。」我說。

「最好看都別看。」她擺出一副厭惡的樣子,「難道你忘記了——」

「你可以不跟我一起走。」我有些生氣,打斷了她。

雨欣沒有來。

試車場是個巨大的圓形,陰沉的天氣下顯得有些恐怖。我在飛馳,確切地說是摩托車在飛馳。兩旁是寬闊的高速路面,然後是欄杆,金屬製品,與摩托車的轟鳴聲產生強烈的共鳴。這是一種慘烈,不知為何,我這麼想著,把油門加大了。時速表的指針立即指向140。車身仍然平穩,真是好車。

突然我眼前一片空白,一些殘缺的畫面像電影一樣不停閃現,像夢境。引擎的轟鳴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切。我意識到危險,立即停了下來,視力又瞬間恢復了。這場景有些熟悉,使我不敢再接近這摩托車,內心有個想法:有些事情跟摩托車有關。

我從車上下來後站在旁邊注視著這輛車。車身隨著引擎抖動著,似乎沒有外力。我發現原來人類的有些事情也像這機器一樣,甚至不如機器。

想到這裡,引擎聲停止了,車身便如同這空空如也的試車場一樣寂靜下來。

我的眉頭突然又感覺到了疼痛,似乎來自某種撞擊。

我沒有買摩托車。

從試車場出來後我馬上去找雨欣。敲了一下門就開了,原來她在等我,像以前一樣。

「剛才——」我說。

「該發生的事情早晚會發生。」她打斷了我。

「真哲學。」一個弱女子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有點驚訝。

「就像夢。」

「夢?」我更驚訝。

「其實人每天都生活在夢中。」她有些深沉,「不願卻又必須那樣。」

她很奇怪,確切地說,這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今天她的話讓我在產生疑問的同時重新考慮她是不是精神有什麼問題。

「你是不是有什麼精神問題?」她問我。這話讓我對她的精神狀況有了信心。

夜從沒有這樣漆黑過,我在沒有開燈的屋子裡突然沒有了空間感。

我打開了電腦。熒光屏微弱的光線映到雨欣的臉上。她睡熟了,嘴裡還流出了些口水。我覺得有些好笑,卻什麼表情也做不出,只是獃獃地看著,希望能一直這樣。

夜總是這樣空洞,需要靠一些新鮮的事物來填充。我不斷搜索著新聞,不斷地想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沒有目標,又似乎理由充足。思緒漸漸亂了。

我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好像有東西要裂開。

一個醒目的名字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悉明。如果我沒有精神分裂,這應當是我的名字;我意識到了,說明我至少還活著。

我喜歡速度,卻從不飆車,肯定是有人同名。我查看了現場圖片。

那是個女性,長長的頭髮四散在骯髒的地面上,看不出確切的顏色,因為腦漿的白色血液的鮮紅把周圍弄得一片狼藉,形成一個慘烈的死亡現場;遠一點的地方是摩托車,如果不是兩個輪子,恐怕很難辨認。外殼已經分崩離析,摩托車已經嚴重變形,甚至前座都不見了。摩托車旁邊路邊護欄的變形明顯是由於摩托車強烈的撞擊所致。

唯一嶄新的是摩托車上的商標,上面寫著:鈴木400CC。我的腦子立刻湧現出一些記憶,那是在廢物處理場——是我的摩托車!可那女人是誰?這是個巨大的疑問,我急忙尋找那女人的名字。

新聞這樣寫道:車禍中喪生的女性名叫雨欣;受傷的男性名叫悉明,已經送往醫院搶救。

我打開了燈,看著在床上睡覺的雨欣,真希望這是個夢。雨欣卻沒醒。我甚至有些害怕,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

我穩了穩呼吸,先想了一下。雨欣在睡覺,這是事實;然後我看到雨欣在睡覺,也是事實。那我應該可以把她叫醒。我慢慢走過去,坐到了床邊。借著燈光,我看到她臉上有些東西。用手輕輕摸了一下,發現那是個傷口,經過我手的觸動,從裡面漸漸滲出些血液,顏色淡淡的,一點也不像血液,可能還夾雜著某種膿狀液體。

我開始呼喚她。她仍舊沒醒,那是種安詳,而且,太安詳了,以至於好像沒有呼吸。我用手試了試,果然沒有呼吸。

人沒有呼吸應該死了吧?

「你在幹什麼?」我驚呆了,因為這聲音是從雨欣的嘴裡發出來的。她從床上爬起來,惡狠狠地盯著我。

「你,不是死了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你是希望我死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種痛恨。

「可新聞上說,你已經死了。」我打了個冷戰,「而且你沒有呼吸。」

「早就不是新聞了,幾個星期前你就已經殺了我。」她笑了一下說,「這麼快就忘記了?」

她的笑讓我再也想不出回答的話語,只是發瘋一般地逃離了這個地方。屋子是被明亮的乳白色光亮籠罩著的,當我逃進黑暗的時候卻有種安全感。

我跑到大路上,想尋求幫助,周圍卻滿是凶神惡煞的面孔,眼睛卻都閉著,似乎在努力思考問題。我感覺,他們在夢中,而且那些表情,也不過是不經意的流露。

太多的不經意!

終於我跑不動了,到一個商店前停下。

突然發現商店裡有人影,轉過頭去,卻發現是自己。——那是一面鏡子,清晰地反射著我的臉:由無數疤痕構成,並且已經扭曲,表面溝壑縱橫,甚至有手術刀劃破皮膚的痕迹,像塊乾巴巴的樹皮。

這是我的臉嗎?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在做夢。現在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面鏡子,做工很好,所以反射的人影很清晰。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鏡子里的人也摸了摸。這說明鏡子里的人真的是我。那我的臉是怎麼回事呢?

我不想有答案,就算有也不想知道,因為這才是我的生活。而如果這是一場夢,我願意一直做下去。

我問鏡子里那張醜陋的臉:「這是不是夢呢?」

我沒打算得到答案,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張嘴動了一下。於是我得到了一個最圓滿的答案。

本文選自《第八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知識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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