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進了賊
院子里進了賊
湖南湘陰縣一中 張業岱
1
夏秋之交的一個清晨，濕氣很重，瓦片上積著一層露水，泡桐樹上的黃葉隨風擺動，像一隻只在蛛網中掙扎的蝴蝶。掛在樹上的那塊銹跡斑斑的廣告牌，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
遠處，收破爛的銀老漢正在起起伏伏地蹬著三輪車，泥地上被緩緩地碾出了兩道又細又長的輪胎印。「喂，宗實啊！紙箱子賣掉不？」「喂，宗實啊！紙箱子賣掉不？」銀老漢經過我家門口，翻身下車，猛叩我家的大門，邊叩邊喊我外公的名字。
「宗實啊！宗實啊！」銀老漢拍著門，有節奏地喊著。
「莫敲啦！莫敲啦！紙箱子留著用，不賣掉！」銀老漢通過門縫，聽到了我外公半睡半醒中的沙啞嗓音。
外公在被窩裡翻了一個身，反手使勁撓了一下背，又睡著了。壁上的掛鐘嘀嗒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正要響第三聲的時候，門外又傳來了銀老漢的聲音：
「嘖嘖嘖，宗實啊，你看你這個院子，只怕是昨夜進了賊！那硬是進了賊！」銀老漢說完，騎上了他的三輪車，搖晃著身子走了。
外公還在睡。突然，他翻身從被窩裡坐了起來，拿起外套就準備出去，可走了兩步，外公又折回來，把外套扔到床上，鑽進被窩，繼續睡覺，一邊嘀咕著：「院子里最值錢的就是那口井，要偷就去偷吧。」
隔壁的外婆也聽到了銀老漢的聲音。她驚慌地喊：「宗實啊，你快去看看豬崽。我昨晚沒聽到豬崽子叫，只怕是被賊搞走了。」
外公說：「豬崽子叫你怎麼能聽得到？你的打鼾聲比豬崽子的叫聲大得多。」
2
晨霧已經消散，紅日冉冉升起，瑰麗的霞光將村裡的一切照亮，將我家的院子也照亮。
外公打開大門，站在屋檐下，雙手叉著腰，看到院子里亂七八糟的，若有所思。院子里，到處是泥巴，本來碼在屋檐下的紙箱子，被翻得亂七八糟。外公抬起腳，朝院子東邊的豬欄屋走去，我也跟著走。我沒有穿鞋，赤腳踩在地上的青苔上，很涼，很滑。隨著一聲鑰匙的轉動，外公打開了豬欄屋的門鎖，他用力一推，木門嘎吱張開了一道縫。外公又用力一推，木門又嘎吱張開了一道縫。一股豬屎味和著潲水發酵的餿味，通過門縫鑽進了外公的鼻孔里。
「賊會來偷豬崽嗎？給他鑰匙，他也打不開這門！」
外公屏著呼吸，從門縫裡瞄了一眼豬欄屋。一隻，兩隻！外公數了兩遍，兩隻豬崽一隻都沒少。外公數完，就轉身走了，他把門留給我去關。
院子里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他們聽說我家昨夜進了賊，都來看熱鬧的。
「宗實啊，沒有丟什麼東西吧？」「不曉得呢，還在清理。」
「宗實啊，你到鎮上去報警不？我兒子開的士，喊他送你去。」「未必你兒子送我去鎮上，不要錢？不去不去。」
「宗實啊，我估計那賊今晚還會來。你躲起來，等賊來了，就是一扁擔！」「聽你的鬼話！打死了我不抵命？」
「宗實啊，沒發現偷走什麼東西，那隻怕不是人，只怕是你爹爹來找你要錢啦。你快去墳山裡燒紙錢。」「我爹爹在舊屋裡死的，他沒來過這棟屋。」
豬崽子沒有丟，外婆就放心了。外婆給我們每人下了一碗面，我吃了一口，沒有一點鹽味。
3
「岱伢子呀！」「岱伢子呀！」「你聾了？我喊你咧！」
我回頭一看，是村裡的黃毛。我說：「黃毛哥，你在這裡轉悠什麼？是不是想偷我的錢？」
「誰稀罕你那幾張毛票！」黃毛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朝我的頭上噴了一口煙。
「不稀罕那你在這裡轉悠什麼？我家裡昨夜進了賊，老實交代，是不是你？」
「我要偷也不會來你家來偷！兔子不吃窩邊草。」黃毛在院子里轉了兩圈，就走了。
太陽逐漸升高，艱難地爬上了樹梢。看熱鬧的人也都漸漸散了，留下了一地雜亂的腳印與瓜子殼。外婆對著外公喊：「你把地掃一下，我去稱肉。」
外公坐著沒有動，他的眉頭緊鎖，一口一口抽著煙，煙頭的紅亮一直保持著，很快，一根煙就燒到了嘴巴邊。我正擔心外公的嘴巴被燙著，只見外公把煙頭往地上一砸，砸得火星四射，嚇了我一跳。
「到我家來偷東西！要是被抓到了，看我不把你吊起打！」外公在院子尋找著，既然進了賊，一定丟了什麼東西，他一定要弄清楚！
外婆稱肉回來了。她提著一掛肉，逢人便告：「我已經知道昨夜那個賊是誰了。我不說，給他留點面子。希望他自覺點，把偷走的東西悄悄給我送回來。」
外公在院子里喊外婆：「金香，金香，賊把我家的鋤頭偷走了。」
外婆回過頭，對著外公喊：「那鋤頭被你家表哥借走了，一直沒還回來！借走一個月了！」
外婆回來的時候，外公已經把院子里打掃乾淨了，瓜子殼、煙蒂和著樹葉一起，全部清掃了。雞婆們也放心大膽地出來了，在院子里悠閑自得，狗和貓也來了。大家在院子里照常生活著，就像昨夜沒有進賊一樣。
外婆往頭上搭一塊毛巾，又準備出門。臨出門她回頭交代外公：「等下你給雞喂點食，把早上沒吃完的面倒進雞……雞……」外婆的眼睛盯著牆角。突然，她睜大了眼睛，手指著牆角，驚恐不已。
「雞食碗呢？」外婆大聲問外公。
「什麼雞食碗？」
「就是那隻餵雞的碗！上了鈾的，鑲了金邊，青花瓷的，我和岱伢子到山上去摘茶葉的時候撿來的大碗！」
外公想起來了，把眼一瞪：「那隻碗怎麼是你撿來的？明明是我上山挖葛根撿回來的。我估計是挖到了一座古墳，我不敢繼續挖了。那隻碗本不敢要的，想起莫糟蹋了，還是撿回家了，不敢用它吃飯，但餵雞還是蠻好的。唉唉唉，你怎麼弄丟了？我說了，那是只古董，叫你白天拿出來餵雞，晚上拿進屋，你就是不聽！」
「真的是古董？是古董你幹嗎不收起來？幹嗎用來餵雞？」
「不餵雞，怎麼能夠被人家看中？買古董的，誰會信你收藏的碗，都只買雞食碗，貓食碗，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突然，外婆一拍大腿：「哎呀，不得了！那隻古董是被昨夜進的賊偷走了！這怎麼辦呀？」
隔壁的陳三麻子一直站在我家門口。他的口裡一年四季嚼著一根草。他可能是牛投胎轉世來的。陳三麻子穿著一身黑漆漆的衣服，在我面前站了半天，我都沒發現他。陳三麻子突然說了一句，他的聲音轟隆隆的，像打炸雷。
「香姑，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那個賊么？你告訴我，是誰，我去幫你把古董要回來！」
外婆被炸雷嚇了一跳，她沒有理會陳三麻子，氣鼓鼓地坐在屋檐下喘氣。
4
正午，太陽當空，院子里的泥巴開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外公到別人家幫忙當「督官」去了。村裡人家如果死人了辦酒席，都會請我外公去當督官，但紅喜事都不得請，因為有一次，別人家辦紅喜事，新娘新郎對拜完，我外公喊了一句「下面請孝子磕頭」。
我也學著陳三麻子的樣，扯了一根草，塞進嘴裡咀嚼起來，邊嚼邊思考：到底是誰偷走了我家的雞食碗？我越想越覺得是黃毛。他是個遊手好閒又「啃老」的傢伙，還可能吸毒，因為他實在太瘦了。他常常偷他爹的錢；早晨到王媽的麵館里吃面，總是賒賬，還一次吃兩碗，吃得一點渣滓都不剩，王媽到處講。最可恨的是，他竟然經常取笑我沒錢。
我趕緊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外婆。外婆說：「不是他！他每次看到我都喊我香姑，有一次，還幫我接了一根電線。」
「我看就是他！他從小就手腳不幹凈。」不知道什麼時候，外公回來了。
「哎呀，他又沒有得罪你！我倒是看見，你在他家土裡摘過黃瓜。」
「我何時摘過他家的黃瓜？那黃瓜是銀老漢家的。銀老漢種的黃瓜，不曉得從哪裡搞的種子，真是又大又肥又好吃。」
「你一提起，我真想起來了！那個賊，就是銀老漢！」銀老漢，就是早上把我家大門拍掉漆的那個踩三輪車收破爛的老頭。他身材矮小，腰板滑溜，三角眼，尖下顎，脖子很長，有點像雞，鼻孔很大。他長得很像一個賊。
我對外公說：「這回應該不是他！他早上還喊你開門呢。如果是他，那不是賊喊捉賊了？」
外公說：「岱伢子說得對，不是他。」
5
太陽落山的時候，外公回來了，陳三麻子也跟著到我家來了，黃毛也鬼鬼祟祟地假裝從我家門前路過了一趟，開麵館的王媽也來了，牛七叔來了，狗三爹也來了。這些人都是一些白天想看牛打架、晚上想看火燒天的、不安什麼好心的人。我敢肯定，我的外公下午在麻將桌上，又念叨了賊偷走古董的事。
「宗實啊，你那隻古董到底是被誰偷了呢？普通人不會偷，因為不識貨。」
「牛七說得對，誰這麼無聊，拿一隻雞食碗？」
「雞販子就會拿。」
「說不定是黃大仙拿的，因為上面粘著雞的味道。」
「我們已經知道了，只是不點破，給他面子，等他自己把碗送回來。」外公說。
七嘴八舌聊了一陣子，外公戴上頭盔，騎著摩托車出去了，大家也就無聊地散了。
外公回來的時候，外婆已經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外婆一回來就神秘地對我說:「岱伢子，我剛才到銀老漢家去了一趟，你猜怎麼的？他們又出去了。你分析一下，賊是不是他？」
「我看是的，他們肯定是賣碗去了，古董一般都可以賣幾十萬塊錢。」
外公的摩托「哧」的一聲就進了院子。他邊取頭盔，邊急切地說：「確定了！基本確定!黃毛沒在家，他爹說他到縣裡去了。他家客廳里的紅漆柜子換了新鎖，他娘還煎了一罐豆子茶給我喝。說話的時候，她的背一直靠著櫃門。岱伢子，你分析一下，那柜子是不是有名堂？」
「有名堂！」
外婆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頭：「別胡說！擺桌子去，吃飯了！」
外婆吃完飯，就把桌上的剩飯菜倒在一個盆子里，「啄——啄——啄——」地逗雞進籠。雞們看見盆子，一窩蜂跑來，外婆走到雞籠門口，伸手進去，掏出一個碗，把盆子里的飯菜倒進那個碗里，再把碗送進雞籠，雞們一窩蜂鑽進了雞籠。
那隻碗，很大，上了鈾的，鑲了金邊，青花瓷的。
晚上臨睡時，外婆把豬欄屋的門鎖上了，外婆說：「我的豬崽要緊，都是我一個人費心喂的，莫叫銀老漢的車子給運走了。」
外公說：「岱伢子，明天跟我上山去不？挖葛根。」
「你還想去挖碗么？」
「誰說要去挖碗？今天不是去了黃毛家么？他家老人想吃葛粉，挖兩根給他。」
「對了，你那些紙箱子留著做什麼用？銀老漢天天問，天天問，你就賣給他吧。」
外公外婆根本就不記得雞籠里的碗了。我想說，但張了張嘴，還是決定不講了。因為我知道，明天天亮後，銀老漢又會到別人家的院子里去拍門，外婆外公也就會跑到別人家院子里去問長問短，然後就忘記我家院子里進賊的事了。
（指導老師：姚 娜）
編輯絮語：
這是一篇極為精彩的小說，很難想像它竟是出自一名中學生之手。首先，作者的文字十分老練，無論是場景描述、人物刻畫或者對話描寫，都相當準確、生動，尤其難得的是不乏幽默感。其次，作者很善於講故事，敘述從容不迫，情節搖曳多姿，結尾不動聲色，又餘味深長。總的來說，這篇小說寫出了真正的人物和生活，同時充滿了「藝術感」，顯示了作者良好的寫作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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