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斗酒 菊蘭自栽 荀衣減香

01

坐看風雲慰平生

據傳，唐天佑三年（960年）初秋的一天，河內清化（屬河南焦作）街王順興字型大小的老掌柜王先生，進入沁園戲樓。他銀須飄然，清瘦文雅，眉宇間散發出一種謙和和淡定。古樂奏起，老先生慢慢掂起長袖，拱手與眾文客相示後，以河內方言略存太原口音，唱出了一首「頌明帝，諷皇后，歌章帝，譏竇憲，褒善美，贊沁園」的曲子《沁園春》。字正腔圓、渾厚高雅，頓驚各路高人，就連洛陽來的文壇名手馮贄也拱手相拜，讚嘆不已。

次日，馮贄一行到王老先生家拜訪，並將「沁園春」詞帶回洛陽，曲子慢慢在京城傳開，詞牌《沁園春》就此產生。

時至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因與新法派矛盾而難以在朝中立足的蘇軾，自請出京，被派往杭州任通判。任通判期間，其弟蘇轍遠在濟南為官，蘇軾兄弟情深，相思甚切。向朝廷請求到密州就近任職，得准改任密州知州。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起程趕赴密州，在早行途中，作《沁園春·孤館燈青》。

沁 園 春

宋·蘇軾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

孤零零的旅舍燈光青冷，已經厭聽了這荒野雞鳴，我還是早早起身，結束美夢，準備前行。曉月漸漸淡去了白絹似的皎潔，微亮的晨霜一片晶瑩；山間白雲如展開的錦緞，朝露點點與晨光輝映。人世間的行程沒有盡頭，有限的是這奔波勞頓的人生。像這樣無足稱道的平庸時光，難得有如此歡愉的心境。獨自吟罷，跨上馬鞍，再無聲息，往事湧上心頭。

當年你我風華正茂，客居汴京，如同陸機、陸雲兄弟相依，那時還很年輕。幸而有萬卷詩書在胸、生花妙筆在手，自以為能輔佐聖上，使其成為堯舜明君。其實重用與否在於時勢，入世出世須由自己權衡。不妨在清閑處袖手看風雲變幻，少不得那份明哲與淡定。好在你我身體康健，只須終年悠閒遊樂，姑且在酒杯中尋醉，撫慰平生。

蘇詞以寫景起筆，渲染早行途中孤寂、凄清的環境和心境；後又轉而追憶往事；又以「用舍由時，行藏我」，回到現實。集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融詩、文、經、史於一爐，抒寫沉鬱惆悵心境，一氣呵成，才情卓絕。

02

餐菊佩蘭久沉吟

詞牌《沁園春》中的「沁園」，是東漢沁水公主劉致的御賜陪嫁園田。明帝劉庄對其五女劉致格外寵愛，於東漢永平三年（60年）賜建沁園。其沁水公主府憑五十五眼「紅泉」和千畝竹林的自然景色，又以鳳樓帷宮，瓊階玉觴的精美建築，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皇家園林。

永平十八年（75年），明帝退位，章帝劉炟繼之。竇皇后的兄長竇憲依仗權勢，霸佔沁園。建初三年（78年），章帝得知此事，罷免竇憲，將園田歸還妹妹。

唐宋時期，沁園這座璀璨的漢王朝文化遺址，吸引了達官貴族、墨客騷人。他們紛涌而至，賞竹戲水，歌賦詞吟，沁園戲樓逐漸成為茶飲、休閑、吟詩、賦詞的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娛樂場所，唐天佑年間出現王老掌柜的曲子《沁園春》也就少了一些傳說的成分。《沁園春》成為中國的870多個詞牌中唯獨一個有根可循的詞牌。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時年四十二歲的辛棄疾在江西路安撫使任上。此時，他南下快有二十年了。自渡江以來，辛棄疾力主抗金、收復中原，不僅未被重用，反而屢遭貶斥。二十年間，不論地方好壞、職務升降，辛棄疾都以滿腔的愛國熱忱，為驅逐金人、恢復山河日夜操勞。但統治集團的苟安腐敗、險惡黑暗，有關要陷害自己的風聲，促使辛棄疾作後退的準備。他選中上饒的帶湖一帶，修建新居，準備作為將來的退隱之處。這年，新居已基本建成，於是賦成《沁園春·三徑初成》。

沁 園 春

宋·辛棄疾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蒓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

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歸隱的園圃剛剛開成，白鶴猿猴都埋怨吃驚，因為主人沒有歸來。歸隱山林本是我平生的志趣，為什麼甘為士人所笑，總是混跡塵埃？厭倦了官場就該急流勇退，求清閑愈早愈好，豈止是為享受蒓羹鱸膾？你看那秋江之上，聽到弓弦之聲，驚雁急忙躲閃；行船回頭，是因為駭浪將至。

東岡上蓋起那茅屋書齋，最好是將門窗臨湖而開。要划船垂釣，應先種下排排柳樹；然後插上稀疏的籬笆保護翠竹，但又不能妨礙賞梅。秋菊可餐服，春蘭能佩戴，兩種花留著等我歸來親手植栽。我反覆思考，只怕聖上不讓我離開，歸隱之心仍在猶豫徘徊。

此詞先寫欲隱緣由，感情漸進：由微喜，而悵然，而氣惱，而憤慨。讀之，如觀大河漲潮，流速由慢而疾，潮聲由小而大，詞情愈說愈明。後寫未來打算，讀之似在河中泛舟：水流徐緩而平穩，再不聞澎湃呼嘯之聲，所見只是粼粼波光。及設想完畢，若遊程已終，但突然轉入沉吟，似乎剛才打算，既非出自己心、亦不可行於實際，如一物突現，舟水凝滯不可前行。《沁園春·三徑初成》可以說是一篇心理活動的實錄。

03

荀衣減香譜衷腸

康熙十六年（1677年），與二十三歲的納蘭性德相守不到三年的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因難產離世。重陽節前三日，容若夢見不久前亡故的妻子著妝素淡，身穿素服，出現在眼前，執手哽咽。妻子所說的話很多，無法全部複述，只清晰記得臨別的時候，她說：「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容若有些驚異：妻子從來沒有學過寫詩，不知道怎麼說出這樣的話。醒來後，容若有感而作長調《沁園春·瞬息浮生》。

沁 園 春

清·納蘭性德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綉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浮生匆匆，瞬息即逝。命運如此，怎能遺忘？猶記當年，綉塌閑時，相與賭書潑茶、吹花嚼蕊，於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到如今，夢好難留，先前吟詠，無法續寫，唯在更深之時，痛哭一場。夢醒之後，朔風一陣，音容俱逝，不許仔細端詳。

碧落、黃泉，四處追尋，兩處茫茫，不見蹤影。一夜輾轉，明朝起身，料想你的短髮，一定增添秋霜。即便是天上人間，陰陽阻隔，但塵緣未了，思念惆悵。回想共同渡過的美好時刻，目睹如今的春花秋葉，全都觸動我的愁思。只可惜，情意殷切，自己形容憔悴，已無往日的風采。這時候，悠揚的笛聲又從臨院傳來，一聲聲凄厲幽怨，更讓人難以承受。

百字之間，容若將情緒不停轉換，從嘆息盧氏早亡，到回憶往日夫妻間的恩愛情形，再到敘述喪妻後的痛苦；對著妻子的遺像，似乎覺得靈風飄動，思緒悠悠，想到天上尋找，又怕妻子為自己的蒼老憔悴傷心。情深之處，更有哀婉笛聲，倍增凄涼。

一路寫來跌跌拓拓，情緒起落如飛鳥掠過天空，轉換之間沒有一絲雕琢造作的痕迹。納蘭的悼亡之音，成為《飲水詞》中拔地而起的高峰，後人不能超越，連他自己也再難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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