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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香雪不熟悉

在中國西部的黃土高原,后稷教民稼穡的地方,現代農業示範區,楊凌農科城,有一位寫書經國的青年作家禪香雪。她,教書育人,以師垂範,創作散文,醇齊人倫;她,樸素淡定,虔篤歸真,低調做人,敏感內斂。雪本潔凈,無色無味,無聲無息,飄然而至,悄然而去,空寂里揚大氣,落寞中顯晶瑩。而她,卻能聞出其香,覺出其品,察出其格,沒有一種農耕文明培育出的「天人感應」的心理機制,豈能有如此獨到的靈通?沒有一種莊子式的游心秉賦,焉能有這樣移情化物、通天接地的別緻筆名?這是一種感覺世界的詩性方式,一種審美情趣的藝術表達,一種人生理想境界的追求。

《他說,寂寞》這本散文集,思在念中,理在趣中,意在言中,境在像中。讀她的作品,你能看到,一個胸懷大志,心有信仰,知行合一,思維縝密,外像內化,敏感含蓄,儀態端正的中學語文教師,腋窩下夾著一本教案,一身粉末,滿面春風地行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你能感到,一顆篤虔、誠摯、細膩、賢淑、善良的心,在這紅塵滾滾、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滄桑生活中跳動;你能感到,她,站在校園四堵圍牆之內,站在鋼筋、水泥、垃圾、喧嘩、浮躁之上,用一雙明亮而犀利的目光,仰望人類精神文明的燦爛星空,重塑和再造著人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她胸有冰火,世事洞明,心有甘苦,人情練達;她虛靜遠望,思接千載,凝眸揚眉,吐納萬象;她漫步庭院,自說自話,走親訪友,推己及人;她神與物游,移花接木,景隨情轉,妙想遷得;她藝海拾貝,打磨細節,沙裡淘金,史海鉤沉。

這本散文集,以她的生活感受和情感體驗為特徵,分為五個小輯:《佛在趕路》,寫文化的苦旅與精神的追求;《下蹲的姿勢》,在人的本能行為方式中,寫人格的平等和精神的挺拔;《他說,寂寞》,寫人情的至真、至純、至誠、至善、至美;《滴水不露》,寫生命的拼搏與青春的成長;《奶奶,名叫穆世賢》,以傳記的筆調,寫中國女性在傳統封建思想殘餘下的悲涼。這些隨筆散記,有感而發,真情實意,朴雅豐腴,頗具特色,顯示出她在藝術創作上的審美投向。

讀她這些抒情寫意、散淡嫻靜、攜情帶韻、自由洒脫、汪洋恣肆、馳騁心宇的文字,一個感情豐富、睿智聰慧,迎八面風雨、行人間正道的現代知識女性形象躍然紙上。她,敬業忠誠,敏感自貴,省思縝密,內斂潛沉,素麵朝天,歸真自然。這種情懷襟抱化為文本形式,即是:情深文清,意重言淡,自然蘊涵,豐盈虛靈,簡捷雋永,明快純情,氣韻生動。她不求文字的華美摛藻,但求語言的準確生動;不求辭章的典雅肅穆,但求抒情的淋漓盡致;不求哲思的深重峻峭,但求意緒潤澤的透徹飽滿;不求景象模擬的客觀逼真,但求以形傳神的寫意之美;不求主題揭示的宏大博深,但求文脈貫通的一瀉千里;不求現代主義的寓言象徵,但求有我之境的靈悟自然;不求女性表達的婉約纖柔,但求筆墨傳情的氣吞八荒。她,樂於凝眸靜觀,側面描寫形象,以虛寫實,以實映虛,繪形傳神,推窗望月;她,喜於移情化物,感發詩興,悲天憐人;她,長於借代比興,指桑說槐,敲窗問門,跳躍逡巡,耕雲播雨;她,善於把複雜問題簡單化,快刀斬亂麻,橫截生活,別樣剪裁;她,巧於鑄性造情,雕智成靈,禪悟人生,詩化生活,以人與自然、社會和諧相處的理想基調、旋律,提取生活的音響、節奏。

禪香雪的散文,重感情、知性、靈悟、虛靜、省思、內斂、意味,重烘托、氛圍、神韻、情采、文脈、聯想、詩化,重案頭考稽,資料積累,眼看耳聞,實際考察。她的作品明顯帶有個人職業化的生活痕迹,散發著「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天河」的自信、自在、自由、自尊、自負,瀰漫著女性特有的輕盈和溫婉。但,這種偏於西部的三尺講台,回蕩著后稷五穀豐登的精神意志;這種鳳鳴高崗的神性自負,響徹著追宗認祖的周文化的生命取向;這種清新可人的語言文字,疏導著良知倫理的道德河堤。她在有限中思考著無限,在物質中思考著精神,在特殊中思考著普遍,在個性中寓於共性,在審美的判斷中容納歷史的判斷,虛中涵道妙,靜處得人合。

她以人性感物理,以良知度世情,以詩性化生活,以悟性寫文章,努力表現農耕文明與現代文明、傳統觀念與現代意識、新一代知識分子與老一輩農民之間的矛盾,努力表現「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與新時代歷史呼喚的統一,努力表現現代人在現代化生活中的迷茫、困惑、焦慮和失意。《寇揮與羊》中,寫「他想看看,他的味覺是不是被城市的鐵鏽給改變了,他想找找兒時吃羊奶的純粹的奶味」。《躺進父親的竹椅》中,寫城鎮化建設時隆隆的機聲,打破鄉村田園牧歌式的天籟之境的苦惱與焦躁。《掃墓望喪》中,寫新的知識女性被傳統的風俗習慣所挾裹……

正是這種俗中涵雅、拙里寓巧、象外寫境、節外生枝的散文表達,構成了禪香雪散文的精神風骨和文美形式。這種情感的矛盾,人生的惶恐和滄桑,使他的作品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表現出不同凡響的審美意味。

禪香雪散文的藝術感染力來自於富有審美意味的藝術表達。她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能在平凡中發現偉大,在庸碌中看到曠達,在瑣碎中看到挺拔。她從陳忠實先生蹲下來與賀緒林先生的談話姿勢中,看到大家謙虛待人的人格風範;從寇揮先生擠羊奶的小心翼翼中,看到了現代主義作家面對自然、生命的含情脈脈;從鄉村書生楊柳岸先生簡易而擁塞的書房裡窺見了一個擁書自雄、自強不息的青年評論家的襟懷、氣質、境界;她用玉米映照愛人,一盒茶葉、一地炮花、一場雪景、一堆篝火、一串腳印……都是一個詩意盎然的心靈世界。一花一世界,一草一春暉,一石一泰山,一土一莽原,以微觀映宏觀,以心靈感蒼生。萬物皆備於我,太陽為我而出,我為自然立法,我主大地沉浮。這是她創作衝動的靈感方式。

她的語言文字,浸透、瀰漫、暈染、充盈、籠罩著一股濃重的、稠黏的、化不開的感性意緒。與別的女性作家不同的是,她的感性是物像與心像在細膩與疏朗之間肆意擴張、縱橫交錯、水乳交融的情感意緒,是生命詩思與外界景象在審美判斷與歷史判斷的接合部,以雲繞峰巒、煙霧包家、隔簾看花、水中望月的形式,「在瑣瑣碎碎的矛盾中,我與他們反覆磨合,磨合的齒痕,清晰地留在我的生命旅途中,讓我在永無止境的回眸中看清他們俊秀的眉眼,摸清他們天生為人,與眾不同的性格。」「鳥語鳴翠,心神一動。」「霞光落下來,古老的橋面從薄薄的雲霧中漂浮出。」「蒼翠山頭的白雲,依舊在默默無聲地玩著丟手帕的遊戲。」「我接住素白的手絹,站在鳳鳴的高崗,恍惚聽到,內心吟詠一聲合唱,是鳳凰飛走時遺留的餘音,裊裊於我塵煙俱凈的胸前……」

她的語言文字往往在陌生化中追求新鮮感、生動感、形象感、真實感、別緻感、優美感。「篝火是黎坪灼熱的眼,暖了我因傷感而冰涼的心房。」「秋天變成一個抑鬱的人,以落葉的方式宣洩情緒。」「即便裸露出世間最古老的蒼顏,他依然會用冉冉的白須回應春風的等待。」「他住在浮華之外的背街處。他的村莊是被遺棄的舊紐扣,靜靜地卧在大溝的北側。」「我周身瀰漫著冬日的陽光,白亮而沒有春風的暖香。」「暮色像個魔手,一口一口,吸附掉我攀爬的勇氣。」「杜鵑花開得一點也不內斂,張揚在枝頭,給陽光直直地窺視花蕊的秘密。」

這些信手拈來,如泉噴涌,如風輕拂,如影隨行,帶著情感深意,攜著生命體溫,生活血絲,人體靈性的語言文字,既有其天賦性格的使然,也有其閱讀積累的應然。語言,是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性格特徵的直接表現。禪香雪的語言,是她個性化的心語,家族血緣的親語,師生促膝交談的母語,生命社會化的真語,情感藝術化的詩語。這裡面有李清照式的寧靜,有丁玲般的真誠,有張愛玲似的清新,有《生死場》那樣的朴茂,有《小桔燈》那樣的樸素,有教學大境的思考,有高考重壓下的喘息,有清泉石上流、春風拂楊柳的氣韻。這情思、神韻、文采、筆調、語境、辭章,顯示出一個青年作家超群的藝術才華、才氣、才情、才思、才智、才學、才能的慧敏與豐盈。

儘管如此,面對這樣一個初露鋒芒的青年作家,我在欣喜、欣賞、欣慰之餘,依然對她有更高、更多、更大、更遠的期待、希冀、盼望。我希望她在感性與理性相結合的微妙處,培養出「藝術是一種理性煉獄感性提升精神」的艷麗之花,「留下一座文學的龍山給後人觀瞻」。

(散文集《他說,寂寞》序,禪香雪著,2017年9月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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