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宏/任彩虹/周潔/張亞凌
華山論劍合陽
黨宏
作家、書法家
黨宏,作家、書法家。陝西省作協會員、書協會員,渭南市文聯常委、作協理事,詩歌專業委員會副主任。
《這個冬天,我渴望一場雪》
黨宏
這個冬天,我渴望一場雪
如同渴望我的新娘
我已孤獨了很久
那雪地上溫馨的陽光
能頃刻間幻化成
慰藉我的芳香
這個冬天,我渴望一場雪
白色的精靈舞動著霓裳
覆蓋這寂寥的世界
也覆蓋我的焦躁和憂傷
那天鵝絨的暖意
將孵化出多情的詩行
這個冬天,我渴望一場雪
那聖潔的種子
播灑成一望無際的意象
即或橫遭踩踏
即或曇花一現
也要作涅槃的鳳凰
這個冬天,我渴望一場雪
如同渴望一場藝術盛宴
季風的纖指
撥動春夢的樂章
玉美人的淚水
匯成一曲多彩生命的歌唱
任彩虹
作家
任彩虹,陝西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陝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學員,西北大學作家班高級研修班學員,榮獲第二屆杜鵬程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處女泉》,中短篇小說集《十八畝地》。作品曾在《西北作家》《西安日報》等報紙雜誌發表,入選「陝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藝術節資助計劃」。
《掐日子》
文/任彩虹
1
離年關還有一大截子,女人就開始掐日子了。
「再過倆月,二孩就回來了。」女人抬起皺巴巴的臉,盯著炕上的男人說。
男人瓦刀臉,皮膚黑,腮幫上貼幾根胡茬子。女人說話有一炷香的工夫,男人才搭上腔:「都到這歲數了,該是娃娃蹦著叫爺叫婆哩。」男人聲音沙啞,眉心擰成了一疙瘩。
一提說起二孩,男人就少不了說這句話。女人稀罕聽男人說這句話,也叫男人嘴上的這句話聽怕了。瘦溜溜的身子抖了幾抖,是揪心般的痛 。女人忍住痛,低頭又開始掐日子。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女人抬起了皺巴臉,盯著炕上的男人說:「再過一月零八天,二孩滿三十七了。這明七暗九的,到門坎年了。得縫個綉著五毒的紅肚兜,再縫個紅腰帶。二孩年跟前回來了,叫穿上繫上。指不定福大命大星宿硬,媳婦子順順利利娶進門,就是咱屋的人。」
女人這麼一說,窯屋裡添了一些暖意。男人的臉如同一坨疙瘩雲在燃燒,靠住炕牆坐起來:「說媳婦子的事兒不由人,二孩年跟前回來,板凳沒捂熱,『人七日』沒過,又坐著綠皮火車去南方啦,想見上一面,還得個三百六十天。」
除非,除非......女人嘴裡連著蹦了幾個除非,憋到嗓眼兒的話兒又按原樣兒憋回去了。
男人被女人的半截子話攫住了,眉心又擰成了一疙瘩。
過去了好幾個一柱香的工夫,女人瞅了一眼炕上的男人,這才接住話茬:「急糊塗了,急糊塗了,還是不說了的好。」
「啥糊塗不糊塗的,你倒是說呀,啊。」男人甩開嗓子,躁躁地沖女人吼。
女人在心裡給自己鼓了一抹勁兒,俺說就俺說,還怕啥:「叫二孩在屋裡多待些日子,媳婦子的事兒興許有著落……」
女人的話沒說完,男人就一個勁兒晃腦袋:「這想法不搭茬,想也白搭。除非,除非......」這一刻的男人,跟女人剛才一樣的急切,好幾個除非松嘴了,接下來的話兒像是被啥給抻住了,就是出不來。
女人不眨眼地瞅著男人,跟男人剛才的急切勁兒是一個樣兒。
把人攫半截子,多沒意思!女人的語氣里滿是急躁,脖子梗得老長,跟只鵝般。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多待些日子,不都亂套了,男人嘎嘣脆的話兒終於落了地。
一團無邊無際的寒冷向女人和男人襲來。
2
女人滿十八歲那會兒,被男人牽著一頭麻驢馱回坡村。
男人家道窮,親戚們和幫忙的來湊熱鬧,在男人家裡鬧騰了個把時辰,算是把紅事給辦了。
陪女人來坡村最值錢的嫁妝,是一對兒刻著鏤空花紋和牡丹花的銀鐲子。銀鐲子真不賴,是女人的母親的母親留下來的。到女人這輩子,傳好幾輩了。逢上連陰天氣,女人會坐在窯屋前的梨樹下,攥著銀鐲子發獃。
銀鐲子是女人的看家本,是女人的思念,是女人的渴望,也是女人的疲累。女人只有在發獃的時候,只有坐在梨樹下瞅天瞅地的時候,過往的一些事才會鼓鼓囊囊地湧上心窩。也只有在這時候,思緒便會將女人的日子,拉得瘦瘦長長,長過幾十年。
那時候,女人還是頭上扎大辮,穿紅襖綠褲的丫。丫常跟那個叫大貴的爹進山裡採藥。進山之前,那個叫春女的娘,總也不嫌煩地嘮叨,山裡草藥多,有毒的東西也多。一愣神,一抬頭,耀眼的果子在眼前晃。丫吶,別凈想著圖嘴巴子暢快,咬一嘴又一嘴的......叫春女的娘彎彎繞繞地嘮叨著,拿手在空中比劃著。叫春女的娘說得再多,比劃得再逼真,丫只是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
進山的路程遠,得經過老鴉咀,凹凹口,還得繞過布子崖,水車頭,金水河好些個地方。丫像只歡快的蝶兒,在爹的眼前晃。山裡的那些野花花,最是叫丫眼花繚亂。紅的,黃的,粉的,綠的,啥顏色的都有,丫湊近鼻頭嗅嗅這個,嗅嗅那個。一揚手,一朵花別頭上了。丫也喜歡透過山裡的樹枝杈看空中的疙瘩子云;喜歡從石頭縫裡流出來的一股股泉水,喜歡泉水發出來的叮叮咚咚的聲響,也喜歡一腳踩下去,就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泥窩子。
大貴爹瞅著像蝴蝶一樣的閨女說,俺丫兒真美,比花花耐看。
丫笑了,銀亮亮的笑聲在山林里長了翅膀,撲稜稜地飛。
這種時候,大貴爹會一邊趕路,一邊給丫「說故事」。給丫說《小牧童和布谷鳥》、說《會說話的拴馬樁》、說《報喜》、說《看女》、說《紅豆豆》、說《菜子開花遍地黃》...... 好多好多的故事,可好聽啦。丫心裡想,爹的嘴咋恁能說,好故事蹦蹦跳跳地都出來啦?丫實在是忍不住,仰起腦殼問大貴爹。
大貴爹摸一把丫的腦殼,說是打小聽奶奶說的,聽北頭姥姥說的......
這段有鳥鳴、聞花香,聽大貴爹說故事的日子,是女人最懷戀的日子,也是女人一輩子笑得最甜美的時候。女人一想起這段甜美的日子,劃在臉上的褶褶皺皺,就都不見了。
花嬸子保大媒那會兒,眼睛眨都沒眨,一句話,把男人多出來的十八歲給說沒了。一開始,男人還躲躲閃閃,心裡窘得慌,怕女人知道這裡面胡搗鬼。綰著毛疙瘩的花嬸子一揚臉,說是這種事情見多了,說不稀奇就不稀奇。日子長了,男人竟將這茬兒給忘了。忘了歸忘了,這茬兒沒瞞得住。
女人沒抱怨,沒吼叫,也沒蓬著頭髮抓男人的臉。她不眨眼地瞅這個叫有福的男人。嫁都嫁了,傷都傷了,抱怨個啥?!大十八就十八,就是大上個二十八,又能咋?!肚皮鼓老高了,活到這份兒上,還鬧騰個啥?鬧騰了又能咋?咋不了。就是能咋了,也換不回個黃花大閨女。女人面色平靜,平靜地將花嬸子瞞了的那十八歲全給揉碎了。背過男人,女人跑到金針地哭了一場。眼淚嘩嘩嘩的,委屈全落到金針花上。
女人再沒哭過,實心跟男人過日子。做飯,搗衣,紡花,織布,頂著毒日頭摘豆角,逮住啥活做啥活。白嫩嫩的臉蛋成紅臉蛋了,紅臉蛋成黑臉蛋了,跟男人的臉蛋兒一般黑。女人在掌心大的鏡子里瞅見自個兒的臉,嚇得一蹦跳多高,白頭髮恁多?臉蛋恁黑?成麻鴉鵲了。
對,熬黑的,都是叫日子熬黑的,坐在楸木凳上的女人顫了一下。
男人沖女人豁嘴一笑:「黑臉蛋就黑臉蛋,俺不嫌。」
女人被男人的話惹樂了,將一股子辛酸壓到心底。
女人這輩子抓了倆孩。用女人的話說,人家生得是錢串子,咱生了倆葫蘆瓢。女人嘴裡的倆葫蘆瓢,說得是大孩和二孩這兩個挨肩膀弟兄。
倆葫蘆瓢穿開襠褲那會兒,大孩穿過的衣裳,二孩接著穿。長著長著,倆葫蘆瓢的差距就出來啦。尤其是二孩,見著風吹往高里躥。噌噌噌的,能聽見躥老高的聲音。大孩瘦撇撇的,一溜風能颳倒。瞅一眼倆葫蘆瓢,不像是從一娘肚裡出來的。常不常的,村裡人扎堆兒嘮嗑,將大孩叫成二孩,又將二孩喊成大孩。
女人隔老遠聽見了,臉上的笑容一漾一漾。她知道,大孩兩三歲那會兒凈淘氣,肩膀上搭桿老秤滿院跑,鞋殼子跑沒了,還滿院里跑,硬是被秤砣壓得沒個兒啦。
就是這個被秤砣壓得沒個兒的大孩,還沒長到六歲,倒栽蔥跌到爛窖里。男人聽到娃們的哭叫聲,光腳板從屋裡跑出來。
幾個大男人吭吭哧哧,硬是將跌到爛窖底的大孩救上來。命是保住了,落了個病根子。
3
日子一晃悠,倆孩齊格茬躥高了,到要媳婦子的年齡了。
大孩落了個病根子,沒人敢提親。二孩健健康康,偏就定不下來。三拖兩不拖的,一年一年的過去了,總沒個動靜。
男人黑青著臉說:「農村娃說媳婦子,不講究個啥,娶到屋裡了,就是咱的媳婦子。二孩不吭不哈,那些話是說給了一截木頭。」
女人嫌男人說二孩是一截木頭這話兒不中聽,剜了男人一眼:「甭嘮叨了,俺腿腳殷勤些,多跑幾趟青石殿,多上幾炷香,還不行么。」
男人瞪大眼睛沖女人吼,求籤打卦問神神,求了多少年,倆娃還是單崩兒。
女人不出聲了,臉神是那種說哭不哭,說笑不是笑的怪味表情。
是啊,女人每去一回廟上,總感覺有個飄忽忽的聲音附在她耳窩,說媳婦子的事兒不用愁,不用愁,二孩有媳婦子哩,有媳婦子哩。
都三十七啦,過了這個坎,就,就......女人再不敢往下想。
二孩去年回來,女人的大表哥給說了倆朵花。一朵花叫菊霞,一朵花叫秋梅。模樣兒都不錯。說來說去的,坐人家炕上了,還搭進去三千塊錢。為了這三千塊錢,女人在二孩面前嘮叨了幾句。二孩生氣了,拎包去南方了。走時給男人和女人撂了一句話,這事兒一輩子都別提。
女人瞅著二孩的背影,滿眼都是疲累,身子晃了晃,輕飄飄地倒下了。
男人慌壞了,又掐又捏又往女人臉上潑涼水,都沒用。一急,到灶屋端了個粗瓷碗,奮力往地上一摔,哐啷啷的響,粗瓷碗破了。
男人慌慌地撿了塊瓷瓦片,在女人的額前輕輕一划拉,紅紅的血滲了出來。
女人神情倦困,緩緩地睜開眼,嘴唇動了動,看樣兒是想要對男人說話,卻啥也沒說,一疙瘩淚順著女人的臉滾落下來。
男人喘著粗氣,瞅著女人,臉上的肌肉抖了幾抖。
二孩這一走,又是一個年。
那天日子真不錯,小賣部的李美魚在女人家的門口大聲嚷叫著,嬸兒,嬸兒,二孩來電話啦,二孩來電話啦。
電話來得突然哇,女人和男人很激動,急慌慌地跑到李美魚的小賣部。話筒就在眼前,拿起來就能跟二孩說話。女人和男人互相推讓著,都說是你接,你接唄。
誰接都一樣哇,一旁的李美魚看樂了,咯兒咯兒地笑。
女人和男人推來推去,話筒攥在了女人手中。電話那頭的二孩叫了一聲媽,說年跟前就回來啦。
女人眼角濕窪窪的,用袖子擦了一把,熱騰騰地問了二孩一句話。
女人的這一句話,將二孩的高興勁兒撲滅了。電話那頭的二孩,倔倔地給女人摔了一句。
笑容在女人的臉上漾了幾下,沒了。
到年跟前了,還沒個動靜?!你說說,這孩,這孩......女人佝僂著身子,不停地咕噥著,這話像是對李美魚說,像是對男人說,又像是對自個兒說。
4
坡村人將臘月二十三叫小年。小年一過,年味道就來了。村裡的媳婦子忙著絞紙花,蒸饃饃,將掛了一冬的花門帘解下來,洗涮的乾乾凈。天一黑,幾個媳婦子圍著一坨熱炕,說說笑笑,熱熱鬧鬧。
鄰里鄰居的,擱著牆皮一聲喊,到鎮上辦年貨啦。家裡條件好的,相跟著去縣上啦。吃的肉,穿的襖,碟兒碗兒,院里響的紅鞭炮,貼的紅對聯,走親戚提的各樣兒禮物......想買啥就買啥,想買啥就有啥。
女人對男人說,該置年貨了。
男人說,不急不急,腳踏到鎮上,都置回來了。
女人說,明兒個就去,到年跟前了,啥都死貴,幾倍價地往起翻,嚇人哩。
男人笑笑地,愛翻叫翻去,到跟前了,買得都是鮮物。男人一說完,大笤帚一揮,唰唰唰的響兒傳遍了農家的小院。
女人縫好了的紅肚兜和紅腰帶,就擱在炕旮旯。顏色鮮亮鮮亮,把女人的臉映紅了。女人瞅著紅肚兜和紅腰帶,想著她的大孩。
大孩在洽城一家洗浴中心上班,具體活兒是給來洗浴的顧客免費擦皮鞋。叫來旺的老闆為了多招攬生意,捂住被子想了幾個夜,竟想出來這麼個「買一贈一」的輒。大孩瞞住男人和女人,纏著女人的大表哥找了這麼個活。
女人和男人還是知道了,為這事兒嘀咕了半夜,究底還是覺得叫大孩出去見見世面,也好。不管咋說,娃眼界寬了。
大孩幹活不惜力,連著在洗浴中心幹了十幾年。老闆看中了大孩的實心眼,拍著腔子給大孩說爽氣話,說是往後他走到那裡,將大孩帶到那裡。
老闆這話兒說得帶勁兒,大孩給女人和男人按原樣兒說了。
男人和女人聽了,一夜沒闔眼。
這會兒,女人想起她的大孩了,低頭又開始掐日子。
哦,倆孩該回來了,就是不曉得誰先回?女人正在想這想那,她的大表哥來了。腿腳沒跨門檻,聲音撲進來啦。
女人的大表哥一進窯屋,屁股沒來得及捂板凳,秧秧蔓蔓地扯了一大串。
在大表哥面前,女人和男人的嘴變得更拙了,倆人相互瞅一眼,沖大表哥咧嘴一笑。隔一會兒,兩人又相互瞅一眼,又沖大表哥咧嘴一笑。
農家的雞子上架了,大表哥的四軲轆車後頭滾了一股煙,沒影兒啦。
女人湊到男人耳邊說:大表哥提說的那事兒,有道理沒道理?!
男人啊哦了一聲,想了想,說,年三十一過,二孩滿三十七了,從村東數到村西,從下槐院數到上槐院,到這年齡的,哪個不是娶了嫁了,嫁了娶了,娃娃笑著鬧著滿院跑?!
女人說,二孩沒結過婚,就當上五歲娃娃的爹了,我這肚裡多少不舒坦。
男人聽到五歲娃娃這幾個字,心裡忽地一暖,似乎嵌在心裡的那一疙瘩也被這種暖暖的感覺融化了,他瞅了一眼女人,歡欣地說道:「娃娃叫多多,碎碎的沒爹了,可憐娃娃。啥叫道理?到咱門上了,就是咱的娃娃,就是咱的道理。娃娃滿院跑著喊爺爺叫婆婆,你說說,咱舒坦不舒坦?!你說說,咱高興不高興?!唉,一個女人帶娃娃,沒遭得罪都受了,曉得啥叫個苦哇。」
「那,那,你忘了大表哥說的話,這事兒說成了,娃娃不改姓。辛辛苦苦把娃娃抓養大,還是人家的人。哪可怎麼辦?」女人瞅著男人,憂心忡忡地說。
男人憨笑著:「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啥人家不人家的。你呀你呀,啥都別想了,世事大著哩。啊哦,給大嘴哥說說,豬崽崽下來了,給咱留六個,六六順嘛。來年槐花開了,多捋幾筐子;鋤頭動一動,點幾窩子南瓜、套幾綹兒綠豆、大蔥;菜菜瓜瓜豆豆的,城裡人稀罕哩,有多少都不愁賣。哦,還有,柏門河那片子肥地,全種成蘿蔔。紅格盈盈的蘿蔔,娃娃愛吃哩,咬一口,咔嚓咔嚓。再咬一口,咔嚓咔嚓。老婆子,娃娃咬蘿蔔的咔嚓聲,真好聽!」男人的聲音暢亮,一時半會地停不下來,似乎叫多多的娃娃就站在跟前,咔嚓咔嚓地咬著爺爺種的紅蘿蔔。
女人只覺得頭重身子輕,天地搖搖晃晃。瞌睡跟著來了,呼嚕聲跟著來了,夢也跟著來了。女人的夢中不是黑夜,是白天,一個春天裡的好天氣。女人坐在梨樹下絞紙花,有《福娃娃》,《背媳婦》,《魚兒泛蓮》,《喜鵲登梅》,《百鳥朝鳳》,一個又一個福字……真是吉祥如意,女人心裡喜。一抬頭,看見二孩提著大包小包,鼓鼓囊囊地回來了。
哦喲,俺二孩回來了,還帶了個女的,漂漂亮亮,白白胖胖。咋就那麼好看,女人很激動。一激動,喊了三遍「多多」的名字。
周潔
書店經理
周潔,合陽縣未來書店經理。
《雪之吟》
文/周潔
渭北高原的冬天是枯瘦的,如同一個晨起未妝的少婦,睡眼惺忪,毫無光彩。若沒有一場像樣的大雪,總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遺憾。
雪花,是冬天最美麗的風景,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方能給予人們冬天的味道和無限遐想。當雪花片片隨風舞,一個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就會讓人興奮不已,大地也瞬間明艷起來。路上的行人們,裹緊了厚厚的棉衣,一步三滑的小心慢行著。那些淘氣的孩子們猶如剛剛竄出家門的小狗兒,更是撒著歡兒的在雪地上奔跑、打滾嬉鬧,歡笑聲、尖叫聲不絕於耳。
北方的雪有著其獨特的性格,彤雲密布,狂風呼嘯時,好似吼著秦腔的漢子,鑼鼓傢伙過後,又會溫柔地扯出漫天的棉絮,給大地輕輕披上潔白的外衣。於是,冬小麥在溫暖的雪被下做著夢,小草在計劃著裝扮山林,野花在醞釀著愛情故事。在飄雪的日子裡,漫天的雪花將家鄉的溝埝塬畔都裝扮成純白潔凈的,這些飛揚的小精靈們給了人間一個浪漫的盛宴。仰首時白雪滿眉眼,俯首時飛絮盈白頭。伸出手,讓那雪花飛到掌心,看著它一點一點融化,好像心也跟著柔化了一般。
想起小時候每到下雪天,我就像見到了久違的好友般親切,可母親總把我關在屋子裡不讓我出去,她怕我身子弱禁不起風寒。眼巴巴趴在玻璃窗子後面無比羨慕的看著姐姐和弟弟掃雪、堆雪人、扔雪球,心中的那份委屈啊,久久不能釋懷。
不知什麼時候,姐姐偷偷給我做了兩個饅頭大小的雪娃娃,還畫著眼睛、鼻子、嘴巴。她背著母親悄悄將雪娃娃交給我,我的心裡一下子就樂開了花。將雪娃娃藏在哪兒呢?看來看去哪兒都覺得不放心,被母親發現少不得姐姐和我都要挨訓。小腦瓜也不知是怎麼想的,最後將雪娃娃藏在了被窩裡,大概是怕她們被凍著了,被窩裡的雪娃娃化成了一灘水弄濕了被褥。怕被母親訓斥,我跟姐姐都乖乖低著頭。母親愛憐的摸了摸我的頭髮:「傻閨女吆!」在母親的授意下姐姐做了好幾個那樣的雪娃娃給我擺了一窗檯,那些或哭或笑、或丑或美的雪娃娃在窗檯外面好多天都沒融化,就那麼每天沖著窗子里的我傻樂著。
我愛雪花,因為她的溫柔和美麗、純潔與乾淨。落雪紛紛,掩蓋不住的歡顏笑語,是那漫天飛舞的情緣。
上高一的那年冬天,夜晚靜悄悄地下了一場大雪。晨起,恍若隔世,大地彷彿做了美容似的,世間萬物頓時冰清玉潔,素雅美麗,自有千般嫵媚,萬種風情,一種脫胎換骨的清新雅韻撲面而來。「戰罷玉龍三百萬,殘鱗敗甲滿天飛」,此時的渭北高原,白雪皚皚,銀裝素裹,飛珠濺玉,天地一色。也正因了這場大雪,學生們的早操上不成了。
新調來的體育老師大不了我們幾歲,根本就是個大孩子。他安排大家在操場上踢足球。同學們開始在潔白的雪毯上追逐奔跑,隊友們你追我趕,用身體不停的遮擋對方球員,稍不留神「跐溜」一下就摔了個四腳朝天,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腳下咯吱咯吱脆脆的響聲很是動聽。眼見得球飛到我這邊來了,可球在肩膀的高度左右,用腳踢肯定是踢不到,身後緊跟著對方隊員,情急之下我張手緊緊地將球抱在懷裡。我既英勇又滑稽的表現笑得大家直不起腰來!老師更是笑得喘不上氣來:「周同學,你實在太可愛了!」這場比賽雖然在我的屢屢犯規下沒分出輸贏來,但是同學們都玩的特別開心,也是我玩的最開心的一次。回頭再看看操場,飛揚的雪花早已把它變得白茫茫潔凈無暇,它用無私包容了我們青春的印痕,反倒變得更加堅實起來。
思緒無限延伸,我想著,下一場大雪該多好啊。「白雪紛紛何所似,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大地冰封,寒意襲人,雪舞蒼穹,紛紛揚揚,猶如一個個百變小精靈,一下子打破了冬的沉寂,被寒冷凝固的風景忽然間變得有了生氣和靈性。這冬日之靈,冰雪之魂。飛雪漫舞,舞出了一個素雅、潔凈的銀色天地,讓人們一下拋卻了入冬以來曾有過的沉悶和壓抑。
我愛白雪,我愛雪景。一個人坐在一簾雪霧的背後,聽雪落的聲音。雪後,那綿綿的白雪裝飾著世界,瓊枝玉葉,粉裝玉砌,皓然一色,那藏在雪被下的麥苗兒此刻也應該滿足的憨憨睡去,養足了精神待來年茁壯成長呢!
瑞雪兆豐年,一場大雪就是一年好的兆頭,想到此處,心中不由生出無限歡欣。
張亞凌
作家、教師
張亞凌,教師,《讀者》等簽約作家,《語文報》等專欄作家。數十篇美文被選作中考閱讀文或各種考試閱讀文,收錄進寒、暑假作業、地方語文精英教材及多種課程輔導資料。散文集《回眸·凝望》一書獲第二屆杜鵬程散文優秀獎,《時光深處的柔軟》入圍「第三屆葉聖陶教師文學獎」。
陽光背後的陽光
文 / 張亞凌
我知道,有一束陽光一直溫暖著我,並照亮了我腳下的路,讓我成為今天的自己。可我不知道的是,這束陽光的背後,還有一束陽光,一束被我誤解多年的陽光。
——題記
「長得丑不要緊,乖乖地呆在那裡也不惹人眼黑;搗蛋也不要緊,伶伶俐俐地也蠻惹人喜歡;冰冷倔強也不要緊,遙遙領先誰都把你沒轍……」她好像是對著空氣在說話,從不正眼看我,即便是說給我聽的話。「可你不一樣,你是面面俱到了:笨,丑,還冰冷倔強,——你已經死得硬邦邦了!」
我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尖利的歡喜。是的,「尖利的歡喜」,她拿著鋒利的刀片划過我的心,我疼痛呻吟時她歡喜得顫抖。可我無法和她理論,她是我的繼母,更重要的是,她說的都是事實,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只有低頭,保持自己慣有的沉默。笨,丑,冰冷倔強,這樣的我已經夠倒霉了,老天還無情地奪走了我的媽媽,甩給我一個刻薄得難以相處的繼母,除了比以前更加沉默,我還能做什麼。
好在我要上中學了。當我說出想住校的想法時,她表現得很高興,揮著手說,趕緊走,趕緊走,走了我眼前就寬敞了,就明亮了。我能理解她的解脫,面對這樣一個繼女,連我自己都不滿意,何況她——我的繼母。
我當然能理解她不喜歡我,我看過的童話里就沒有好繼母,都是清一色的壞蛋:《森林中的三個小人兒》中,繼母自己的女兒牛奶洗臉喝葡萄酒,那個女孩卻可憐地清水洗臉喝清水;《愛人羅蘭》里,那邪惡的繼母用斧頭砍繼女的腦袋;《羊羔和小魚》中,繼母將可憐的孩子變成羊羔和小魚,還要宰了他們招待客人;《白雪公主》貴為公主,不也遭受到繼母的嫉妒與迫害……
離開她也就避免了被迫害,儘管她還沒有開始直接迫害我,只是厭煩,誰知道會發展成哪種迫害,——分開安全。
我真的很想我的媽媽:媽媽知道我笨手笨腳,從來就不讓我幹什麼,避免了尷尬;媽媽知道我不喜歡跟人說話,從來不會強迫我去跟人交流。而那個女人不一樣,一起出門,總是我指派我去做什麼,我結結巴巴表述不清時,她跟別人一起哈哈大笑。我哭喪著臉她還取笑我道,你做好了,就沒人笑;你做不好,就不要嫌人笑,誰都有笑話傻瓜的權利。
那個女人該不是不會疼愛孩子,老天爺才不給她當媽的機會,才被自家男人拋棄?哼,誰會白白養活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傻瓜就傻瓜,我住校了就會離你遠遠的,讓你沒機會笑話我。
可是令我沮喪的是,有一次我竟然看見那個女人從班主任的房子里出來了。真是陰魂不散,她不會是找班主任說我的壞話?我看見了一次,她來了多少次我還沒看見?我又沒膽量主動問班主任,她來學校這件事,始終是我心裡的一個結。不過幸運的是,班主任楊老師沒受她的蠱惑,對我倒特別同情,看我的目光也是柔柔軟軟。
楊老師下課並不急著回辦公室,喜歡站在教室門口跟同學們聊天。
下課了,同學們三五成群,教室門口一下子成了歡樂的海洋。
一根繩子,靈巧的手指這樣一挑,那樣一搭,就可以變幻出各種花樣,我們稱之為「翻交交」。一些精緻的小石子,散開,掌心留一枚,那枚石子拋起的當兒,大手揮過,像簸箕般攬走了地上散落的石子們,我們叫它「抓五子」。跳繩的同學更不會說,交織著跳,旋轉著跳,一個個就像飛舞在繩上的蝴蝶……
我常常傻傻地看著,我承認我粗胳膊笨腿,媽媽在時,也不主張我參加各種活動,怕我被人笑話。可那個女人不,她才樂意看我的傻樣我的笑話,總把我往出趕,嘲笑我再不活動活動就呆成了一塊板!
楊老師走過來,問我咋不跟同學們一起活動活動,我紅著臉說不出話來。「玩耍又不是比賽,就是比賽,也總有倒數第一。」楊老師摸著我的頭,「要敢於嘗試,即使暫時做不好,也要學會原諒自己。」而後楊老師對著其他同學說,「誰能把周曉荷教會,才是厲害的高人。快,誰挑戰?」
我被抓五子的那波同學拉走了。
「麻愛玲,你好好教。周曉荷,好好學,過幾天我要檢查效果。」楊老師走時留下這麼一句話。後來,我還學會了跳繩。楊老師笑著說,我們班沒有笨孩子,只有懶孩子。我喜歡楊老師,任何時候看到她,臉上都洋溢著笑,就像塗抹了一層暖暖的光彩。
「啥美啥丑都不是一定的……你看周曉荷的眼睛有點細小,剛好配合上小鼻子小嘴巴小臉蛋,就是最好看的!協調就好看,不一定非得大眼睛?」楊老師跟女生們在一起說美醜,突然說到我,同學們都圍著我看,還說「原來周曉荷也好看著」,讓我很不好意思,那一刻,心裡暖暖的,好像一下子逃離了醜小鴨的窘迫境地,看到了春日的暖陽。
慢慢地,我自己都感覺到我說話不再冰冷倔強,我已經有了朋友,融入了同學中間。
我變了,沒變的,是依舊對楊老師的喜歡。我渴望成為楊老師那樣的人,不——,我渴望成為楊老師那樣的老師。因為我堅信,一定還有很多的我,我希望她們能幸運地遇見像楊老師一樣的好老師,我願意成為那樣的老師!「理想」這個詞,第一次冒了出來,我感覺是那樣親近那麼明確,只要我朝著那抹暖色走過去,就可以擁抱炫美無比的理想!
我刻意模仿起楊老師來:她是那麼淵博,我們所有的困惑都能在她那裡找到答案,我又怎麼能不努力學習靠攏優秀;她總是滿臉堆笑,對我們很寬容,我又怎麼能隨便冰冷地對別人發脾氣;她是那麼優雅,舉手抬足間都是氣質,我又怎麼能遇事不冷靜做事粗糙……
楊老師如豎在我眼前的一面鏡子,我有了明確而清晰的目標,走向她,就是走向最好的自己!
繼母對我也有了笑臉,可我已經不在意她的笑臉了:我心裡已經開著一朵花,她的芳香給了我所需要的一切,自信,陽光,溫暖。只是奇怪的是,我並不曾記恨她,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她沒有機會學會照顧孩子,自然不知道如何疼愛孩子,更何況是別人的孩子。
高中校在初中的隔壁,高中的我已經很陽光很開朗了,——不用別人陪同,也可以讓自己走過的路留下滿徑花香。可楊老師還是會抽空來學校看我的,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有時,楊老師還會執意給我留些錢,讓我吃好,說身體好是學習好的保障。
老天爺是垂憐我吧,沒有母愛,卻讓我擁有了楊老師這樣的好老師,以至於恍惚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母親缺席,母愛卻從未缺席。
我考入了師範學院,四年之後我也會成為像楊老師那樣受學生尊敬喜愛的老師了。對未來,我充滿了希望。開學不久,我收到了楊老師的一封信:
……曉荷,你的繼母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媽媽。你們有機會面對面時,你已經13歲了,敏感又不自信。她覺得自己既不能很快地走近你,又不能看著你不去成長……在咱們那個小鎮,七拐八拐都能扯上親戚。真難為你繼母了,八棒槌都敲不響的關係,硬跟我成了「自家人」,頻頻找我,讓我好好照顧你……
圖片來源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主辦:渭南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顧問:郭勇格 王玉娥
主編:駱蘇弟
本期編輯:楊文平 周潔 張璐
地址:渭南市朝陽路東段21號
TAG:渭南文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