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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金:《寫作這回事——創作生涯回憶錄》選讀

5

我本該讀一年級的那九個月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的毛病是由麻疹引起的,本是最普通不過的小毛病,但後來逐步惡化。我鬧了一場接—場的鏈球菌咽喉炎,我誤以為這毛病叫「條狀咽炎」;躺在床上喝著冷水,想像著自己喉嚨呈白一道紅一道的條狀(可能這想法也錯不到哪兒去)。

①rip,指由相反方向的風和海流造成的激流水域。

我的耳朵不知什麼時候也開始鬧起毛病來,有一天我媽媽叫了輛計程車(她不會開車)帶我去看醫生,那位醫生是耳科專家,很牛氣,不屑於登門看病。(不知為什麼,我有種印象,覺得這種醫生叫做otiologist?。)我才不管他是耳朵專家還是屁眼專家。我當時發燒到104度,每次吞咽的時候,劇痛把我兩邊臉都燒亮了,就像往自唱機里扔了枚硬幣一樣。

醫生往我耳朵里看了看,左邊耳朵看得更久些(我想是左邊),然後讓我在檢查台前倒下來。「抬一下,小斯蒂威護士說,然後把一塊很大的吸水布——很可能就是塊尿布片——擺在我腦袋下方的位置,我又躺間去的時候,臉頰就擱在那塊布上。我早該猜到事情不妙,丹麥王國有東西在腐爛②。鬼曉得什麼東西爛了,也許就是我。

一陣刺鼻的酒精味。醫生打開滅菌器時一聲咔噠響。我看到他手上有根針——看起來跟我鉛筆盒裡的尺子差不多長——於是渾身開始緊張。耳朵醫生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對我說了句謊話,醫生說這種謊話真該去坐牢(如果對象是小孩刑期加倍):「放鬆,小斯蒂威,不疼。」我相信了他的話。

他把針伸進我的耳朵,去刺我的鼓膜。那種劇痛我往後經受的任何痛苦都難以與之比肩——唯一比較相近的是我1999年夏天被汽車撞傷後第一個月的恢復期。那時的痛持續時間更久,但劇烈程度還差一點。刺我鼓膜的那種痛直教人死去活來。我尖聲大叫。

①耳科醫生應該是otologist。

②典出《哈姆雷特》。

我腦袋裡聽到一個聲音——像是一聲響亮的親吻。熱的液體從耳朵里流出來——彷彿眼淚從錯誤的眼孔里流出來。上帝知道我真正從眼睛裡流出的淚水已經夠多了。我抬起淚汪汪的臉頰,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個耳科醫生和他的護士。然後看到護土在檢査台上部三分之一處蓋的那塊吸水布。上面有一大塊濕漬,還有星星點點的膿液。

「好了,」耳朵醫生說著,拍拍我的肩膀,「你很勇敢,小斯蒂威,現在沒事了。」

一個禮拜之後,我母親又叫了一輛計程車,帶我們回到那位耳科醫生那裡,我發現自己又一次側躺在檢查台上,腦袋下面墊著一方吸水布。耳科醫生又一次發出酒精的氣味——到現在一聞到這味兒我還是會聯想到病痛和恐懼,我猜許多人跟我一樣——同時又拿出了那根長針。他又一次安慰我說不疼,而我又一次相信了他的話。雖不全信,卻也安靜等到了針又扎進了我的耳朵。

確實疼。事實上幾乎跟前一次一樣疼。腦袋裡那個接吻的聲音也更大;這次的聲音簡直像是熱吻(就像我們老說的,「吸住臉轉舌頭」那種)。結束的時候,我躺在一窪濕漉漉的膿液上哭泣,耳科醫生的護士對我說好了,只是有一點點疼,可你不想變成聾子吧?再說現在沒事了。」

這話我相信了大概五天時間,然後又來了一輛計程車。我們又回到了耳科醫生診所。我記得那位駕駛員對我媽說,如果她不能讓這孩子閉h嘴,他就要停車趕我們下去。

又一次我躺在檢査台上腦袋下面墊著尿布,媽媽在候診室里拿本雜誌等著,大概也看不下去。又一次傳來酒精的刺鼻氣味,醫生拿一根看似跟我上學用的尺子差不多長的針朝我轉過身來?又一個安慰的笑容、同樣手段,告訴我說這次不會痛。

自從我六歲那年多次經受鼓膜穿刺以後,我人生最堅定的信條之一一直就是:第一次騙我是你不好,第二次上當是我活該,第三次騙我,咱倆都不是東西。第三次來到耳科醫生桌前的時候,我奮力掙扎,尖叫不止,又打又踢。每當那針靠近我的耳朵我就一把打開。最後護士只好把我媽媽從候診室里叫進來,跟她合力把我制住,才把我按下比醫生把針扎進去。我叫得又長又響,那叫聲到現在我還好像聽得到。事實上,我覺得在我腦袋裡某個深深的山谷中,那尖叫聲至今仍然在迴響。

6

在那之後不久,一個陰冷的月份——很可能是1954年的一月或者二月,如果我時間次序沒弄錯的話——計程車又來了。這次的專家不是看耳朵的,而是看喉嚨的。又一次我媽媽坐在候診室里,乂一次我坐在了檢查台上,小護士在附近穿梭來去,又一次傳來了酒精刺鼻的氣味,這種氣味至今仍然能夠在五秒鐘內讓我的心跳加速一倍。

可這次看起來沒那麼可怕,只不過是拿棉球給我擦了擦喉嚨。有點刺痛,味兒很糟,但是有了耳科醫生的長針在先,這點難受在我猶如閑庭信步一般。那位喉科專家戴著一套奇怪的器械,用帶子固定在腦門上,中間有個鏡子,裡面有束強光射出來,就好像他長著第三隻眼睛。他讓我一直堅持張大嘴巴,往我食道里看了好長時間,到最後我下巴都要斷了,但他沒拿針刺我,所以我愛死他了。過了一會他讓我閉上嘴,然後叫我媽媽進來。

「問題出在他的扁桃腺,」醫生說他的扁桃腺看上去就像被貓爪子抓過一樣。必須得切掉。」

這之後不久,我記得己被推到強光下。一個戴白色「丨罩的人朝我俯下身來。他站在我躺的檯子頭上(1953和1954這兩年,我總是躺在檯子上),從我的角度看來,他是倒立的。

「斯蒂芬,」他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說能。

「我要你深呼吸,」他說,「等你醒了以後,想吃多少冰淇淋都可以。」

他把一個東西放在我臉上。在我記憶的眼睛裡,那東西形狀有點像船上的舷外馬達。我深吸-口氣,頓時眼前一片黑暗。我醒來的時候,確實什麼冰淇淋都可以給我吃,可這在我真是個絕妙的諷刺,因為我根本不想吃。我覺得喉嚨很腫很脹。但這也比針扎耳朵那種老把戲好受多了。噢,任什麼都好過針扎耳朵那套老把戲。非這麼干不可你就摘走我的扁桃腺好了,把鐵籠架子裝到我腿Jl好了,但是上帝救我,千萬別讓我落到那位otiologist手裡。

那一年我哥哥戴維跳級升入四年級,我卻徹底休學了。我耽誤了太多一年級的課程,我媽媽和學校一致同意,我可以等到秋天重新人學,如果到時候我健康良好的話。

那一年的大多數時間,我要麼卧病在床,要麼就呆在家裡。我讀了大概得有六噸重的連環漫畫書,從湯姆?斯威夫特一直看到大衛?道森(這是一位英雄的二戰飛行員,他駕駛著不同型號飛機,總是「抓緊推進器攀向新髙」),後來乂看了傑克?倫敦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動物故事。不知什麼時候我開始自己寫故事丫。創作總是從模仿開始;我會把《戰鬥的凱西》一字不落地抄在我的藍馬牌便箋本上,偶爾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加點自創的描寫。我會像這樣寫:「他們在一間dratty?的農舍里安頓下來。」直到又過了一兩年之後我才發現,原來drat跟表示「通風」的draft不是一個詞。我記得那段時間我還曾經以為「細節」跟「牙科」是一回事,而「母狗」是說長得特別高大的女人。那麼「狗娘養的」大概很可能長成個籃球手。當你六歲的時候,你的賓果球多半還都在球盤裡晃悠,什麼時候蹦上來個什麼都沒準兒,談不上手氣壯不壯。

最後我把我這些連抄帶編的東西拿了一篇給我媽看,她太喜歡了——我仍然記得她那帶幾分迷茫的笑容,彷彿難以相信S己的孩子竟然如此聰穎過人——簡直他媽的是個天才,上帝啊。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她臉上有這種神情——至少不曾因為我有過這種神情——我簡直太喜歡了。

①dratty這個詞跟前面的oliobgirt—樣,也是作者生造出來的s它的名詞dral意為「iB咒,冗罵」。

她問我故事是不是我自己編的,我被迫承認說多半是從一本連環漫畫里抄的。她看起來有點失望,把我的興奮也帶走了大半。最後她把本子還給我。「你自己寫一個,斯蒂威,」她說,「那些《戰鬥的凱西》之流的漫畫書都是垃圾——他總是把什麼人的大牙給敲掉。我打賭你會寫得更好。自己寫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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