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讀錢理群
喜歡某位作家，有時希望知道別人怎麼閱讀這位作家；喜歡某個學科，有時希望知道別人怎麼看待這門學科。研究文學，難免要接觸文學批評；關注教育，難免會規劃學科建設。所以，有時閱讀的時候，則難免這邊瞧瞧，那邊看看。既瞧瞧某位作家的作品，也看看某位批評家的作品。這有點像到市場買菜，總是揀又好又便宜的買。當然，也還有不同。有些批評家喜歡在大眾傳媒上露臉，今天有個研討會，照照相；明天有個書展，說說話；再後天，有個講座，自然大談特談。走得多了，對我們這些後輩來說，就是——咦，認得了。可有些，卻需要我們翻越大學的圍牆，才可能搜尋得到的。有人把這些人稱為「學院派」。至於什麼是「學院派」，我看法很簡單——與他人準確看法有點相悖，即：如果我沒讀大學，那麼，我就不會認識他。而他，就是錢理群。
不久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談的是另一位北大教授——洪子誠。文章，談的是洪子誠在編寫文史過程中，所體現的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情懷。後來，覺得談得不多，也不夠深刻，準備再寫一篇。然而至今，尚未動筆。反倒是錢理群，先排上筆程。於是，寫成此篇。
當然，他們這一代學人，除錢洪二先生之外，嚴家炎呀、謝冕呀都值得一說。現在談他們有一個自然的優勢，就是這些學人如今大都已經退休了。（如謝冕先生，今年七月北京大學出版社為他出版了煌煌十二卷的《謝冕編年文集》，有興趣且有資金者，可買來一觀，看完之後，我相信，一樣會有許多話要說。）退休，對於我們的好處，就是談他們時不至於被人指責為阿諛奉承。而這，恰好是我在談論當代人物，最先顧慮也最忌怕別人指摘的事情。
正源於此，我就先從錢先生的不足開始談起。錢先生的不足之處非常明顯，看過他文章的人都知道，就是他一生都生活在魯迅的陰影之下。套用一個不太恰當的詞語——對於他們的身份來說，就是「影響的焦慮」。當然，我所說的這點，錢先生可能不會感到焦慮，相反還可能是錢先生自己自矜乃至自得的地方。你看他在言語之中，流露對魯迅的崇信之意，就不難覺察這一點。俗話說，三句話不離本行。他的文章，三句話內你總能感受到魯迅的存在。大多是引用魯迅著作中的話語。他自己可能覺得暢快，覺得深刻。而在讀者讀來，可能覺得憋氣，覺得鬱悶。我覺得，也許正因為這一點，錢先生不知不覺中會喪失許多讀者。
當然，這不能怪錢先生。第一，魯迅是他的研究對象之一；第二，從青年時代至今，他一直崇敬魯迅。這是兩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因這兩個因素的存在，他的語言表達，他的語言表達的語氣，他的語言表達的內容，無不烙下魯迅的影子。正因為這樣，他也承接了魯迅的精神。這讓讀者或者他的學生，原諒並跨越了他語言表達或者行文中的樸訥與僵硬，而直接觸摸他源於五四源於魯迅的批判現實的知識分子的靈魂。
洪子誠與錢理群的區別也正在於此。我讀洪先生的作品，覺得他著眼的是學科的前途。學科的前途讓他特別專註於學術的反思。他的文章不斷強調個人——特別是他自己的局限性就充分說明這一點。錢理群有一篇文章叫：《讀洪子誠後》。第一句話就感慨，當代文學也可以有史了。八、九十年代，學人特別注重學科建設，在洪子誠身上，可以說有充分的體現。而錢理群，則不斷變化自己的研究（關注）領域，從魯迅、曹禺到知識分子的精神史再到中學語文教育。這樣的轉變可以看出他走的不是洪子誠一路。他不用擔心，現代文學的學科建設以及前途。他擔心的是，國民是否能夠接受教育以及接受怎樣的教育。他說他「曾在課堂上公開表示我對北大中文系的本科生與研究生（其實也包括我自己）的兩大不滿。」
不認識錢理群的人，也許會對他這樣的言論——「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感到驚訝、感到震動；認識錢理群或者讀過他的書的人，則會明白，這其實只不過是他課堂的拓展或者是學術品格與魯迅精神的延伸。因為，在錢理群這裡，他很難想像也很難容忍這個社會竟然是這樣的社會，而他曾經所從事的大學教育，竟然是這樣的教育。總之，儘管途中會有困難與挫折，但光明的社會，光明的教育，都將是他一生的理想與目標。不信，你看：
「今年發生的國內外的大事，都引發了我的許多思考。作為一個思想者，我無法、也不願迴避這些現實的尖銳問題，我必須保持與我的時代的密切聯繫。但我同時又感到了言說的困難與困惑。」（《生命的沉湖·1999年總結》，第189頁）
「不想預測新世紀將給這個世界，給中國，給我們帶來什麼。只是希望北大學子，也希望我自己，目光永遠向前——要聽得見『前面的聲音』的呼喚，不停地往前走；同時目光又向下——要立足於中國的大地，沉入民間，更關注人民的真實的生活，自己也做一個真實的普通人。」（《生命的沉湖·新世紀寄語青年》，第1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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