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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疼,是這塵世上所有的疼摞在一起的疼

詩天下

郭曉琦

低 處(組詩)

影像:黑白照片里的村莊

1

並不是神話。我說的是一個真實的小村莊

孩子,我只是想讓你們跟著我

走走荒草蔓延的小土路

黃葉飄零的小土路

走走散發著牛糞氣息和柴草氣息的小土路

孩子,我要像一個農民的老大那樣

結結巴巴的

給你們講講,這座黑白照片里的小村莊——

2

小村莊搭在窄窄的冰草樑上

小村莊的人住在簡陋的窯洞和草房子里

小村莊的人睡在滾燙的土炕上

夢裡——

他們走過齊腰高的麥地

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滿足與幸福

夢裡——

他們酒足飯飽,打嗝

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廣播匣子一響

他們就喊著高亢的號子集體勞動

十年九旱的歲月:土地貧瘠,遍野蕭瑟

烏鴉颳起黑色的風暴

貓頭鷹盤踞在古樹上夜夜低吼

種子落土不發芽

發芽不長苗

長苗不結籽

荒涼的秋天,他們在飢餓中抱頭痛哭

寒冷的冬天,他們在風雪中拾柴取暖——

3

這其中:有一個黑瘦、彎曲的漢子是我父親

他不識字。忠厚、精明

打一手好算盤。背搭手走幾步

就可以準確地丈量出一塊土地的面積

他熟知節令、風向、墒情、倒地茬

他木訥、倦怠,又倔強

像一把老钁頭

他堅硬,又暗淡

頭髮、糙手和腳趾上永遠垢著泥巴

這其中:有一個顛著小腳的乾癟婦女是我母親

她足不出村,目不識丁

更無暇顧及路邊哪一朵小花開得漂亮

哪一朵開得狂野。她彎腰

向遺落在田埂上的一穗麥子

向水桶、柴垛、爛枯的菜葉子

她鋤禾日當午,割麥到天昏

她撥亮煤油燈

在苦難歲月的屁股和膝蓋上

打上厚厚的粗布補丁。

她為另一個女人

梳頭、洗腳、剪指甲,穿上壽衣

她和她羞怯、善良、苦難的姐妹們一樣

曾是認命的「童養媳」

無奈的「換頭親」

三斗穀子或者五升高粱

等於她們卑微的身價

一把木梳子,二尺紅頭繩是她們的隨身的嫁妝

4

村南的山咀上,橫卧著一座殘缺的古堡

多少次風吹

多少年雨淋

總有一些烏鴉盤旋在古堡上空

總有一些烏鴉守候在古堡的城垛上

這些黑色的幽靈

是一把牛角號的魂魄

是一隻牛皮鼓的魂魄

是一盞馬燈的魂魄

是一面破鑼的魂魄

是一桿彎了頭的長矛的魂魄

是一把折了腰的馬刀的魂魄

它們總會用帶血的鳴叫

在風中

一遍又一遍地講述

村莊曾經的天災人禍和血腥風雨——

5

村北的半山腰,那座青磚灰瓦的關帝廟

被拆了

那個赤面赤心的關老爺

被砸了

留下的幾塊殘磚爛瓦仍然是

一座廟

遺漏的幾塊木屑泥巴仍然是

一尊神

仍然——

有人祭祀,有人祈雨

有人問卦,有人求兒

6

村西的坪面上,一個嘈雜的敞院子叫飼養場

有石磨坊、土油坊、露天碾盤

有草料房和涼棚

騾馬出出進進打著響鼻

老牛含淚反芻時光

叫驢在散發著尿臭味的糞堆旁

趁勢趴上了草驢的脊背

農忙時節

那些毛色粗糙的大牲口早出晚歸

十八對毛驢馱水

十八對騾馬碾場

十七對半黃牛耕地

另外一頭牛,在犁溝里產下棗紅色的小牛犢……

7

村東的台地上,三孔黑洞洞的窯洞叫學校

扒在土檯子上大聲唱書的父輩們

提前做了羊倌

做了鐵匠、木匠、氈匠、泥瓦匠、騸匠

記工員、飼養員、配種員……

扒在土檯子上大聲唱書的懵懂後生

有的至今在田野里刨挖

有的已經在陰坡上長睡不醒

有的去了縣裡、市裡、省里

去了北京、上海、廣州

去了紐約、悉尼、開普敦、里約熱內盧

其中最瘦弱的一個

橫行鄉里,成為一群惡少追隨的老大

其中最敦實的一個

成長為一個無用的詩人

8

那時候,小村莊的人把糖叫「洋糖」

把布叫「洋布」

把樓叫「洋樓」

把火柴叫「洋火」

把胰子叫「洋鹼」

把蠟頭叫「洋蠟」

把釘子叫「洋釘」

把煤油叫「洋油」

把水泥叫「洋灰」

把鎬頭叫「洋鎬」

把土豆叫「洋芋」

把蔥頭叫「洋蔥」

把菊芋叫「洋姜」

把自行車叫「洋馬兒」

把俊俏女子叫「洋娃娃」

9

那時候,小村莊里頂著茶壺蓋的壞小子

梳著麻花辮的碎女子

都有一個讓村莊踏實的名字

他們——

有人叫碾盤

有人叫碌碡

有人叫連枷

有人叫轆轤

有人叫鎖子

有人叫秤錘

有人叫扁豆

有人叫米穀

有人叫牛娃

有人叫狗剩

有人叫土改

有人叫社教

她們——

叫杏花

叫桃花

叫菊花

叫蘭花

叫旺弟

叫盼弟

叫等弟

叫喚弟

10

那時候,小村莊的一個人死了總是悄無聲息

跟死一隻雞

沒多大區別

跟一片黃葉隨風飄逝

沒多大區別

他們

只是從陽面的窯洞

搬到陰坡的山灣里去住

只是帶著幾張紙錢和親人凄冷的淚水

只是另立門戶,另開鍋灶

從此不再回家——

11

那時候,鬧狼災

村前喊狼,村後追狼

狼在峁頭,狼在咀哨

狼在溝腦,狼在崖畔

狼在河灣,狼在崾峴

狼在前

狼在後

狼鼓著一雙餓綠的眼睛衝進村莊

狼撐著一根麻桿腰跳過土牆

叼走了騎在門檻上的

一個孩子的一隻耳朵

另一個孩子的半張臉

叼走了坐在炕頭上的一個女人的乳房

叼走了蹲在茅坑上的一個男人的根……

12

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

孩子,請原諒的絮絮叨叨

這並不是神話

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

一個真實的村莊,堅韌的村莊

一個村莊的水土。陽光。風霜雪雨

一個村莊的病。傷痕。淚水。白髮。骨頭和血

一個村莊的怯懦。貧窮。善良。勞動。愛

一個村莊深重的災難

一個村莊簡單的幸福……

月 亮

月亮從一棵巨大的樹冠上升起

中秋的月亮——

我要經過一片凄清的墓地

——另外一群人的村莊

月亮升起,月亮的光流淌

細密,叮咚叮咚

這讓我感覺一身輕鬆。我相信

墳塋下面的人也是輕鬆的

也許他們和我一樣

點上了紙煙

哼唱起過去的一首老歌

也許,他們也想起了山背面的穀子灣

在月光下用穀米煮酒的人

在葡萄架下說話的人

月亮升起

月亮一直跟著我的影子往回走——

交 談

與池塘說起童年

與草垛說起遊戲

與碌碡和碾盤說起飢餓

與老井說起清冽甘甜的水

與一條土路說起來去匆匆的粗布鞋

與野草說起大片荒蕪的良田

與稀疏的燈火說起寂寞

與空房子說起衰老,說起一些人

他們陸續死在了孤獨里

這時候,樹叢里的貓頭鷹叫了幾聲

又有一片葉子

輕飄飄的,被風帶走

我感覺到月光滲進了骨頭裡

冰涼、刺痛

我感覺,有一陣一陣的夜風吹起

有月光流淌的細微的聲響

我想肯定是那些走遠的親人

輕輕地回到了村莊,親熱地摸了我一下

又輕輕地走了

只是他們都以月光的形式

走在月光地里,我無法看見

單身女人

街口小賣部的單身女人

一年四季都在不停的織毛衣

春天,她在毛衣中織上了青草、花朵

針尖一樣細密的雨水

夏天,她在毛衣中織上了火

偶爾會插上雷鳴和閃電的花子

秋天,她在毛衣中織上了水果的香氣

萬物枯萎衰敗的訊息

冬天,她在毛衣中織上了寒霜

大如席的雪花

呼呼怒吼的北風

還有孩子的喊叫、歌唱,車輛的轟鳴

工地上的喧響

隔壁小兩口的爭吵

突然拉響的警笛……

都被她密密麻麻地織了進去

街口小賣部的單身女人

好象很少去關心生意。一年四季

她都在不停的織毛衣

綠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灰色的毛衣

但她從來沒見過

那個要穿新毛衣的人——

替一座丟失煙火的村莊說

我的疼是一片飄落於檐下的枯葉的疼

我的疼是一莖流浪於石階的小草的疼

我的疼是一朵孤獨的花望著另一朵孤獨的花的疼

我的疼是一棵死去多年又活過來的老柳樹的疼

我的疼是轟然坍塌的一座古戲樓的疼

我的疼是撲通跪下的一堵老院牆的疼

我的疼是斜扭著身子的門板的疼

我的疼是找不到燈火的窗戶的疼

我的疼是從屋頂滾落的一片青檐瓦

——粉身碎骨的疼

我的疼是空在後院的一根晾衣繩

——兩手空空的疼

我的疼是廢棄在井沿上的一隻鐵皮桶

——銹跡斑斑的疼

我的疼是守在鍋台上的一口黑鐵鍋

——殘缺不全的疼

我的疼是清晨赤腳經過的一綹涼風嗚咽的疼

我的疼是黃昏悄悄落下的一陣檐雨叮咚的疼

我的疼是白天的太陽火辣辣的疼

我的疼是夜晚的月亮冷冰冰的疼

我的疼,是再也聽不見的一聲喊叫的疼

一聲嘆息的疼

一聲咳嗽的疼

一片吵嚷的疼

一陣嚶嚶啜泣的疼

我的疼,是再也看不見的一個背影的疼

一頭白髮的疼

一張糙臉的疼

一身塵埃的疼

一次匆匆奔跑的疼

我的疼,是這塵世上所有的疼摞在一起的疼

疼在一起的疼

疼上加疼的疼

我的疼,空空如也——

核桃,或者祖母

一看見核桃,我就想起了祖母的臉

祖母小腳。挑剔、偏執、威嚴

她是一部老家法

世上的忙碌、紛繁、愛恨

似乎與她沒什麼關係

祖母獨自清閑

並且擁有,被核桃樹巨大的陰涼覆蓋的一生

所以,祖母獨愛核桃

她核桃瓤一樣越來越乾枯的身體里

遊走著越來越黑暗的病

但,她依然保持著

核桃褶皺而堅硬的外殼

她常常像一個細腳圓規,孤零零的

扎在她的核桃樹下

她一個人,只和掀起她寬大衣襟的風說話

只和影子說話。絮絮叨叨——

祖母總是絮絮叨叨

有時候,她會抓住一片碩大的核桃樹葉

順著脈絡翻來覆去地看

有時候,她會無端的用拐杖敲擊樹榦

那聲音空洞的讓我們惶恐

讓我們一直貓在柴垛後面

咬牙切齒地詛咒

祖母那張核桃一樣,皺滿黑白時光的臉

後來,我離開小鎮

在學校操場背誦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那天祖母老去

一轉身,老到一顆核桃里

她的核桃樹,由此蕭瑟。頹廢。乾枯。落葉

很快被刀斧的丁丁之聲砍伐

老人或者孩子

乾癟。萎縮。遲鈍。他深陷在

鬆弛的皺紋里

已分不清季節的輪迴。曾經走過的路——

他安靜的讓人吃驚。偶爾咳嗽

喘氣,像一隻破風箱

在一些晴朗暖和的日子

他的子孫們

會把他搬出來,小心翼翼地

擱在院子中央一把雕花木椅上

就像涼曬一床散發出霉味的破棉被

他已不認識笤帚背簍

殘留著他體溫的鐵杴、钁頭

泛起銹跡的鐮刀。不理會

側身而過的風

和幾隻花喜鵲的問候

一樹和他遠走多年的老伴同名字的花

正沖著他瘋狂地怒放——

用了一百年的時間,他活過了

少年、青年、中年、老年

歲月悄悄偷走了

牙齒、頭髮、語言、聽力、記憶、思維

之後,他掉轉頭迅速地往回活

活到八十、五十、二十

活到十三歲、九歲、五歲

現在,他是個幼稚,不諳世事的孩子

而一隻慈祥的奶羊

正悠閑地咀嚼著他恍惚,越來越深的暮年——

郭曉琦,男,1973年生於甘肅鎮原。現居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5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於《詩刊》《人民文學》《山花》《天涯》《清明》等30多家文學刊物,併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新世紀5年詩選》《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作品》等多種選本。曾獲《詩刊》《作品》等刊物全國詩歌大賽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獎項。詩集《穿過黑夜的馬燈》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8年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

統稿審訂:欣梓

本期責編:李雁彬

中國·天水市詩歌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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