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孩康康的故事
橙紅色的太陽猶猶豫豫,想在天空多待一會。黃昏顯得尤其漫長。一大隊的麥場上堆滿了肥胖的草垛子,被夕陽染成杏金色,又染成甘荀紅。
麥子豐收不久,麥秸堆成的草垛子鬆鬆軟軟,散發著乾燥的暖烘烘的麥香味兒。幾個孩子在草垛的迷宮間躲躲藏藏,而後爬上高高的草垛,蹦蹦跳跳,當滑滑梯滑下來,而後像小狗一樣在草垛上挖洞,鑽進去,而後用麥草堵住洞口,任誰也找不到他。
三慶伯扛著鍘刀來了,後面跟著三慶嬸。三慶嬸胳肢窩子里夾著尼龍袋子拼接成的大麻包。三慶伯把鍘刀架在最矮胖的草垛下,三慶嬸展開麻包,鋪好。麻包真大,大得好像能裝下整個草垛。
「小崽子們,再不出來,看我不把你們鍘了草喂牛!」三慶伯拉起鍘刀,沖著草垛,氣洶洶地喊。三慶嬸偷笑著,順勢從草垛上抽了一把草,放到鍘刀下,「咔嚓!咔嚓!咔嚓!」就像切菜一樣,麥草變成一堆有整齊切口的碎渣。躲在草垛里的孩子聽到聲音,嚇得滾出來,帶著一身草屑,一溜煙不見了。
「三慶嬸,我來壓草吧!」康康背著空簍子,從一大隊的麥場路過。
「康康,豬餵了嗎?」三慶伯問。
「餵了,從家裡出來的。」康康說著,放下背簍,坐在三慶嬸的位置上。三慶嬸摘了摘身上的草屑,叮囑康康,「小心手!」然後回家做晚炊了。
「三慶伯,有事情叫我。」康康熟練地把麥草往鍘刀的嘴裡送。
「奶身體怎麼樣了?」三慶伯弓著腰,一邊上上下下地拉送鍘刀,一邊關心地問。
「不疼了,還在炕上躺著。」康康回答。
「小呢?」三慶伯又問。
「不肯上學,死活要陪奶,我把她送學校了,學習一天也沒耽誤。」康康說。
「那就好……奶的葯還有么?」三慶伯問,抬手擦了一把汗。
「還能喝兩天吧。」康康的語氣略帶擔憂。
「明天我去鎮上送菜,你跟我去,再給奶買些葯,不能斷。要好就好利索。」鍘刀前面的草渣已經堆積許多了,三慶伯鬆開鍘刀的木把,和康康一起把草渣往麻包里推。鍘刀下的草渣被清理乾淨了,他們又繼續。
天即將入黑的時候,大麻包吃飽了。康康用身體頂著小山似的麻包,幫三慶伯扛到背上,然後抱著沉重的鍘刀,和三慶伯回家了。
「留下來吃晚炊。」三慶伯把麻包卸到牛棚里,放好鍘刀,對康康說。
「不了,小該放學了,奶和小在等著呢。」說完,康康就朝門口走去。三慶嬸追上康康,往他的空簍子里放了兩個紫茄子、三根黃瓜、一碗油炸麵糰。
康康走進自己家院子里的時候,月亮已經悠閑地坐在村頭泡桐樹的樹杈上。
「哥,你去哪了?」小正趴在炕台上寫字。
「奶,我回來了,給三慶伯鍘了點草。」康康把簍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在灶台上,「三慶嬸給的。小,先別寫了,吃飯吧!」說著,就爬上炕,和妹妹一起扶奶奶坐起來。奶奶呻吟了兩聲,靠在炕角的牆壁上。康康和妹妹托著奶奶的左右腿,揉了一會奶奶的膝蓋。
康康在炕上鋪了一塊油布,端上晚炊,三個人盤腿圍坐著,吃起來。
「奶,明天我和三慶伯到鎮上走一趟。」康康說。
「給三慶伯送菜嗎?」小問。
「是,順便給奶買些葯。你要帶什麼?」康康問妹妹。
「不要。」妹妹猶豫了一下說。
吃完飯,康康和妹妹給奶奶擦了手腳,便開始聽妹妹講功課。妹妹今天在學校里學了什麼,總要一字不落地講給哥哥聽。雖然康康不上學,但是學校里學的那些東西,他都知道,學校里不學的東西,他也知道。如果康康上學的話,現在該是五年級了。不過他看起來,比學校里的五年級的學生要大很多。
夏夜悶熱,窗戶全開也沒有一絲風。康康和妹妹伺候奶奶躺下,坐在奶奶身邊,搖著蒲扇給奶奶送涼,奶奶睡著了,打起呼嚕。
「小,睡吧,我給你送涼!」小躺在康康另一邊,康康轉過身,給小搖了一會蒲扇。小也睡著了。康康輕手輕腳從炕上下來,套上大人穿剩的肥大的背心,沿著屋子旁的泡桐樹,爬到屋頂。
屋頂涼快一點,能聽到風在搖動葉子的聲音。藏在草叢裡的蟋蟀好像都商量好了似的,你唱一句,它唱一句,然後到高潮的地方,一起合唱。村莊顯得更靜了。康康看著月亮。月亮開始給他一個人表演,一會兒變成閃著銀光的湖,一會兒變成長滿麥子的地,一會兒變成奶奶的藥片,一會兒變成口袋,越變越離譜。他又轉眼去看星星。星星太多了,他沒法只盯著一顆看。你看這顆,不看那顆,那顆就噘著嘴不服氣,硬是往你眼睛裡擠,彷彿被你看一眼,它就無比快樂了。倒真是這樣,凡是被康康看過的星星,都變得更亮更閃了。這個一閃,那個一閃,就好像它們在說話,你一句,它一句,說著關於康康的話。它們鐵定是從康康的眼睛裡,把康康的心愿聽了去。它們商量好了,派了一個代表,去大地上幫助康康實現願望。
「流星!」康康喊了一聲,流星落到了遠處的山裡。
康康回屋睡覺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康跑去三慶伯的菜園,把剛收的新鮮蔬菜搬上騾車,和三慶伯吆著騾子,來到鎮上。
「這個錢拿給奶奶買葯。」 路過衛生所的時候,三慶伯從懷裡的布包里掏出幾張錢,給康康。康康不接。
「拿著,你多給我送幾趟菜就是。」三慶伯說。
康康接過錢,跳下騾車,往衛生院里跑去。三慶伯在後面喊:「糧油中心等你。」然後駕著車走了。
「康康,你奶的腿好些了嗎?」衛生院看門的胡爺爺問他。
「快好了,我來給奶買葯。」康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胡爺爺的腿上。
「年紀大了,腿可得好好養著,像我這樣落下毛病,可就啥也幹不了了。」胡爺爺放下手裡的報紙,撐著拐子站起來。他看到康康的額頭上有一道結痂,關心地問:「腦袋怎麼啦?」
康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吞吞吐吐地說:「不小心磕到了。」
「我看是大半夜又從炕上滾下來了吧?」說完胡爺爺笑起來。康康睡覺出了名的愛滾。三四歲的時候滾到炕底下嚴重地摔過一次,頭破血流,那時候康康的爺爺還在世,大半夜背著康康往鎮上跑,跑到鎮衛生院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當時,胡爺爺就已經在衛生院看門了。
康康不理胡爺爺了,徑直跑向院子西邊的藥房。
藥房門前有一棵柿子樹,結了不少青柿子,好多掉在地上。一個五六的男孩把小青柿子一顆一顆撿起來,擺到門前的磚階上,然後拿著小刀,把柿子切成一片一片,放在自己的小玩具車斗里,雙手沾滿了黏糊糊的膠液。
「小粒子,你的媳婦呢?」康康看小粒子一個人玩過家家正玩得入迷,忍不住打趣他。小粒子是李大夫的孩子,奶奶在醫院輸液那幾天,康康天天都能看見小粒子和比他小三歲的可可過家家。可可是藥房張阿姨的女兒。
「可可去她舅娘家了。」小粒子頭也不抬地回答康康。
「你怎麼沒去?」康康問。
「爸爸不讓我去!」小粒子不開心地說。
「那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小玩。」
「不要!我要開車給可可舅娘家送燒餅。」小粒子一臉認真。康康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來,「你拉了一車澀柿子給可可吃,可可會拉肚子的!」說著,康康走進藥房。
買好葯,康康要走的時候,小粒子還是一個人在玩,小小的身影顯得很孤單。康康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磨得溜圓的石頭,送給小粒子。
口袋裡還有兩塊錢。康康拐到西華岔口的舊書店。舊書店一半是書架,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舊的書,另一半是呂爺爺修鞋的地方。
「康康,你好久沒來了。」呂爺爺正在給一雙黑布鞋打補丁。
「呂爺爺,三年級的舊書有沒有?」康康走到書架下,四處打量。書架旁邊的地上也堆滿了舊書和雜誌。
「你自己找吧。」呂爺爺對康康說,並沒有停下手裡的活。
康康在書架上找了找,沒找到,又蹲在書堆旁,一本一本地翻。
「過了假,小要上三年級了吧?」呂爺爺問。
「嗯,假里小沒事幹,看看書。」康康在一摞書里找到了一本三年級下的語文書。
「是這個吧?」康康拿著書問呂爺爺。書很舊,四個角磨得起毛,紙張落滿灰塵,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封面和目錄也沒有。呂爺爺把書拿到老花鏡前,盯著看了看,翻了翻。
「這本有些年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收的,能用得上就拿去吧。剩下的我晚上空了給你找,你下次來拿。」
「呂爺爺,這兩本一起多少錢呢?」康康又在書堆里找到一本很舊的《稻草人》。
「你拿走看吧,看完了再還回來。小三年級用的書我慢慢幫你找,明天我就去收舊書,總會有的。」呂爺爺說。
康康拿著書在手裡反覆摩挲了一陣,把剩下的兩塊錢放進呂爺爺的工具盒裡,轉身離開了。他每次來鎮上都要到呂爺爺的鋪子里轉轉,借兩本書,他看完了,就給小看。一個星期後,總會走三十里路到鎮上,把書還給呂爺爺。
孩子們來看書,呂爺爺從來不收錢,很隨便就把書借給孩子們,之後就忘記了。
康康拿著書,去糧油中心找三慶伯,一起回家了。
小還沒放學。
康康爬到炕上,餵奶奶喝了水,然後用打濕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把《稻草人》擦乾淨。書的封面只剩下一半。康康撿來一個廢煙盒,拆開,捋平,比著書封殘缺的部分,撿了一塊,用漿糊粘補上去,在書的扉頁寫上小的名字。然後,他拿著書,坐在窗戶前,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天光微暗的時候,康康看完了兩本書,出去餵豬。小放學回來了,蹦蹦跳跳地走進院子,還背了一書包嫩地膚。
「哥,我回來了。」小跑到康康身邊,幫他往豬的食桶里填水。康康用瓢子舀了一點麥麩,倒進食桶。
「這是我從荒疙瘩上採的!」小的手伸進黑布書包,掏出一把嫩地膚芽,撒進食桶里,「明天吃地膚菜團好么?」
「明天我做。」康康毫不猶豫地答應她,「今天我跟三慶伯去鎮上了,奶奶的葯買好了,也給你買了書。」
「什麼書?」小喜笑顏開地問。
「一本《稻草人》,還有一本三年級下的語文。你假里先看,三年級用的書我已經托呂爺爺找了,呂爺爺明天就去收書,應該能收到。」康康剛說完,小就迫不及待地跑進屋裡。書就擺在窗台上。
豬餵了,康康抓了一把干麥草,幾根粗木枝,去灶台下生火做飯。
「哥,你怎麼知道我想看《稻草人》?」小好奇地問。
「你昨天不是說了么?」康康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沒說。」
「你給我講第五課的時候說了。」康康眯著眼睛,對著灶口把火吹起來,「老師講的《稻草人》,可有意思!是誰說的?」
小紅著臉,不說話了,放下書,幫哥哥看著灶火,看哥哥把饅頭和切成丁的茄子放進鍋里蒸。
「哥,假里能不能帶我一起去鎮上?」小問。
「嗯,我們搭三慶伯的騾車,去呂爺爺那裡給你拿書。」康康說。
「哥,假里我們去撿蟬蛻賣錢!」
「嗯,今年楊樹林里蟬蛻好多,我今天還在鎮上碰見了二雄去藥材站賣蟬蛻。二雄說蟬蛻今年價錢好,一兩三毛錢。」
「哥,掙了錢給你買一隻羊羔,你就能看羊了!」
康康看了妹妹一眼,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知道你想看羊,小葫蘆偷偷告訴我,你也想管一百隻綿羊!」
「小葫蘆瞎話。」
「小葫蘆說你總是看他放羊,還幫他趕羊。」
「瞎話!」
「你把咱家的小羊羔養大,讓它生小羊,再把小羊養大,再生小羊,很快咱家也有一百隻羊了。」
康康忍不住笑起來。炕上的奶奶也笑起來。
「等奶腿好了,再做點針線,就拿到鎮子里賣,給康買一隻羊羔!」奶奶說。
「奶,你別做針線了,腿要好好養,我明天去皮皮家借一碗奶給你喝。胡爺爺說腿不好好養會落下毛病。」康康對奶奶說。
「做針線用手又不用腿,腿閑了一個多月了,手可不能閑著。」奶奶說。
「奶,胡爺爺還問你好了。」康康說,「胡爺爺的腿好像越來越不好了,他走起來很吃力。」
「嗯,你下次去鎮上帶幾塊紅薯干去。」奶奶翻了個身,靠著炕壁坐起來。
吃晚炊了。
月亮停在院子里不走了。銀色的月光從淡黃色的窗戶紙上過濾下來,灑在奶奶身上,灑在康康和妹妹身上。
陰暗的小屋逐漸變得溫馨起來,像是那顆被康康注視過的流星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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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前任‖再見,不負遇見
※青春期,我喜歡過你
※其實,你就是懶
※還記得坐普快列車的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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