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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剃頭匠

按照老家的習俗,年底要剃頭。所謂「有錢沒錢,剃頭過年」。

然而理髮從來就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每次理髮之前,總要猶豫一番。好不容易現在的髮型看順眼了,別到時候一剪沒,那可太糟糕了。

幸運的是,我知道一家非常適合我的理髮店。

我打小就在那家理髮店裡剪頭了。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倒是記不清了。總之,每當我覺得有必要剪頭的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家。

老家的剃頭匠

然而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竟至於一年才有一次,這不得不說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人生或許就是如此,有太多的無奈。如果不是因為故鄉的小縣城難以有我發揮的天地,我又何至於背井離鄉呢?

每次回到故鄉,心中總不免許多感慨。縣裡的水泥路到處都是裂縫,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地上隨處可見花花綠綠的包裝袋,煙頭,菜葉,和自己工作的城市判若雲泥。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同樣都是國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為什麼會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呢?大概這就是先富帶動後富吧,總有一些地方的一些人先富起來。

從街口往裡走,大約二十米的樣子,有一條半大不小的巷子,走進去,兩邊出傳來臭豆腐和糖炒栗子的香味,不要停留,繼續往前走,在一家童裝店的旁邊,你會看到用紅色的油漆寫的幾個大字「財來理髮店」,字寫得很醜,聽說,還是幾年前讓鄰居家的讀初中的小孩寫的。我第一次看到那幾個字的時候,忍不住吐槽:「大爸,這字寫得真他媽難看,你這樣會沒生意的。」

我們這裡,管年紀比父親大,但又不至於大到爺爺輩的熟人叫「大爸」。所以,我有很多的「大爸」,但是「二爸」「三爸」卻只有一個,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老家的剃頭匠

大爸撓撓頭,說:「沒有事沒有事,到我這來剃頭的,都是熟人。寫兩個字主要是像點樣子。」

這話在理,來大爸老張這裡理髮的,多半我都認識。這些年,縣城裡陸陸續續新開了幾家理髮店,裝修得很漂亮,和這個小縣城有點格格不入的那種漂亮,進到裡面,會讓人有種置身大城市的感覺。當然,和許多大城市的理髮店一樣,他們會不停地推薦你辦卡。這一點,准也是跟大城市學的。

相比之下,老張的理髮店顯得實在磕磣。連個像樣的招牌也沒有,門口也沒個旋轉燈,而且,店裡居然還是水泥地,這要能把顧客吸引來,那可真是奇蹟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奇蹟。每次回家,必定走到這裡來,問一聲:「大爸,幫我剪個頭。」

老張剪頭是極其認真的。剪頭之前,先要洗頭。老張洗頭,用的是木製的老式抓頭梳,那圓形的玩意在頭皮上摩擦摩擦,力道有些粗暴,洗完之後倒是覺得挺舒服的。

剪頭的時候,老張很喜歡跟人拉家常。最近幾年,老張總是對我進行靈魂拷問:「在外面找了女仔子啵?」

我向來不善撒謊,每次都說了實話:「沒。」

「還不找女仔子?我跟你這麼大時候,崽都有了……」說到這裡,老張總是會停住,然後轉到其他的事情上去。

後來我才知道,老張的老婆生完孩子沒兩年就去世了,據說是生孩子的時候落下了病根,一直沒錢治,在家捱著,沒捱過去。他是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好不容易才把兒子拉扯大的。

這次,老張又問我:「找了女仔子啵?你爺娘都巴望著抱孫子哦。」

「沒。沒找著合適的。」

「湊合著能過日子就行,不要老是挑三揀四的,我給你剪個好好看的髮型,保證好多女仔子喜歡你。」

說完,老張就開始擺弄起我的頭髮,一邊揮著剪刀,一邊問了我許多大城市的事情。

「地鐵?在地底下走的火車?乖乖,火車還能在地底下走,是厲害啊,現在科學技術真是發達。」

老張聽著我的講述,常常作出一些有趣的評論。

我和老張講起了「無現金城市」的事情,我說,現在,在大城市生活,身上根本不用帶錢。

老張聽了,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反應:「那他們是不是用糧票?」

我愣住了。糧票這種東西,我倒是見過。父親珍藏著幾張糧票,在我很小的時候說起過曾經那個糧票布票的年代。

不過,糧票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說:「大爸,這你就不懂了吧,我說不用錢,是說不用現金。我們用手機。」

「手機不就用來打電話的,還能用來買米?」

「不光買米,做啥都可以。需要用錢的時候,用手機掃個二維碼就可以了。」

「搞不懂,搞不懂。還是錢好,錢實在,是人都認錢。」

我覺得,和老張討論無現金社會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沒再繼續下去。停了一會,我問道:「大爸,你兒子沒回家過年?」

「我崽要到初三才回來。」

「不回來過年啊?」

「崽大不由爺哦。」

「你兒子是在上海買房了是吧,好像上了大學之後就一直住那了。」

「是哦。孫子都上小學了,今年3月份生了個小的,我崽還把我接過去吃滿月酒。說起來,我也是到過大城市的人。我說,那上海是不是也跟你說的那樣,都不用錢,用手機的?還有那個……在地下跑的火車。」

「當然了,上海那可是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啥先進的東西沒有。你沒在上海走動走動啊?」

「沒啊。下了火車,我崽就開車來接我的。在那住的幾天,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上哪去啊?最多就到樓下的走走。哎,我在那裡住的幾天,憋屈死了,住不習慣,感覺啊,那地方,沒什麼人情味。那邊的老頭老太,就跟你欠他們錢似的,沒個好臉色。要我說,還是這裡好,街坊四鄰的都熟悉,沒事就跟幾個人喝喝酒打打牌,舒坦。」

「你就不能跟孫子玩?」

「那小兔崽子,天天抱著個手機,打遊戲,叫什麼『農藥』,也不知道是那個缺德的公司搞出來的,叫啥名字不好,叫農藥。他們城裡人,哪知道什麼農藥啊,也搞不懂在想什麼。瞎搞,真是瞎搞。」

「那可是現在中國最火的遊戲,叫『王者榮耀』,小孩子都愛玩,也愛在遊戲上頭花錢,人隨便買個英雄,買個皮膚,那錢你得剪十幾個頭才能掙到,好多小孩在這遊戲上花的錢都過萬了。」

「還真是的燒錢的東西。哎,你說的他們花錢買的啥來著,英雄?英雄那不得是黃繼光邱少雲那樣的,還能買賣啊?」

「我們這說的英雄跟您說的那不一樣。英雄,其實就是遊戲裡面的角色。其實英雄都不是最花錢的,皮膚才花錢呢。」

「搞不懂,真是搞不懂。」

「哎哎,劉海給留著,我這頭髮本來就不多了,你這要把劉海給剪了,我這就……」

「我說,你這頭髮確實是越來越少了啊。我記得你讀中學那會兒,每次來剪頭都說要打薄一點,現在倒好,不用打,就薄得不像話了。」

「我有什麼辦法,每天都掉一大把頭髮,剛洗頭的時候,你也看到了。那頭髮……」

「是哦,是哦,落下來的最起碼有上百根,搞得我後面都不敢用勁給你洗。我看啊,要不了幾年,你就得跟你爸一樣了。你還不趕緊趁著有頭髮的時候把婚結了,再過個幾年,找老婆都找不到。」

這話聽上去有些嚇人。我在H市打拚的這些年,頭髮確實稀疏了許多,每次洗頭,望著盆里漂著的一把又一把頭髮,覺得這實在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在某寶上買了些防脫髮的洗髮液,也沒見有什麼起色,頭髮還是掉得厲害。幸虧現在還多少能長回來些,不然,我恐怕早就不能享受理髮這件這件美事了。

老張給了理完頭髮,還順帶著修臉。這是老張的拿手好戲。我在城裡的理髮店,還從來沒見過能給人修臉的理髮師。

所謂修臉,可不是整容。修臉,就是倒騰臉上的毛,主要是鬍子,有時候也修鼻毛。

老張給人修臉的時候,總是十分得意。他常說:「這年頭,能給人修臉的剃頭匠已經不多了。」

我問他:「那你收個徒弟,好好教教他。別讓這門手藝失傳了。」

「我也想啊,就是沒有人願跟我學哦。」

「為什麼?這不挺好的手藝嗎?」

「年輕人都到新開的店裡去了,哪有人願跟我學?我又不會染頭髮,也不會卷頭髮,只會剃頭、修臉,現在的年輕人都精明得很,都曉得做頭髮更賺錢。光學剃頭,他們看不上眼。」

老家的剃頭匠

「是哦,做頭髮賺錢。我去外面的理髮店,個個都叫你做頭,一做,隨隨便便就是幾百。我上次被那理髮師說的煩了,就做了一個,三百多就沒了。」

「土匪,簡直就是土匪搶錢。」

「你別激動啊,你手裡可拿著刀呢。」

「這不是搶錢嘛。再說,你這頭髮做什麼呀,這麼短的頭髮也要做?這還能做出花來?還要三百?這就是土匪搶錢吶!」

「人家可不是土匪,合法經營。」

「狗屁。合法搶錢才差不多。你啊,就是耳根子軟。從小就這樣,人家多說幾句,你就招架不住。以後再有叫你做頭的,你就問他,『你他媽到底會不會剪啊?不會剪他媽的就換人』。哪有這樣的,你頭髮都這樣了,哪能經得起瞎折騰啊,在折騰就沒了。其實,要我說,大多數人都沒必要做頭,剪剪就行了,剪頭才能體現剃頭匠的功力。」

「對,您說的太對了。可惜,就是沒人聽您的。這年頭,你想找個好好給你剪頭的地兒,還真不容易。你往那一坐,人就開始跟你,你這頭髮,最好是做一下,然後吧啦吧啦一大堆,怎麼怎麼好啦,怎麼怎麼帥了,弄得人是真的煩。可是,咱又不好得罪他,萬一給他惹毛了,給你瞎剪一通,那可真是要命。有一次,我就被說得煩了,吼了一句,『他媽的就剪短一點聽不懂人話嗎?』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剪得真他媽跟狗啃的一樣。」

「要不我說這幫人是土匪呢!就只會搶錢!」

「要是外頭的理髮師都跟您這樣就好了。」

「跟我一樣有什用啊,我又不懂你們年輕人。來我這剃頭,都是些老頭子了。你小子也是難得,還記得我。」

「大爸剪頭的技術,放心。還有,主要是在您這剪頭,舒坦。您老不會一個勁兒攛掇人辦卡。」

「我是不懂什麼辦卡不辦卡,反正,剪個頭就五塊錢,我只認錢。」

「大爸,要不我給你搞個二維碼,您也試試那無現金的生活?」

「不要,我就認錢。」

「您咋這麼倔呢?現在年輕人出門多不愛帶錢了,都是拿著手機,那掃一掃,錢就付了。多方便。」

「我不放心,我就認錢,你小子別給我耍滑頭。」

我看著那明晃晃的刀,心裡瘮得慌,趕忙說:「行行行,現金現金。」說完起身,摸出錢包,把三個夾層翻了個遍才找到一張十塊的。

「要不要跟大爸下盤象棋啊?」收了錢,老張笑嘻嘻地說,「好久沒跟你下過象棋了。」

很快,棋局擺好,楚河漢界,紅黑分明。

「大爸,你先走唄。」

「好,當頭炮。」

「上馬。我說,大爸,你也沒個學徒,這店以後打算怎麼辦啊。」

「不曉得。趕著這幾年還做得動,就盡量多做幾年。這店啊,從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傳到我這算是斷了,幾年前還有兩個學徒,學不到一年就跑了。我崽又不可能回來接手。哎……這剃頭店快倒了,我老頭子也快沒有用咯!」

「要我說,明年就乾脆把這店賣了,叫你兒子接你過去享享清福。出車。」

「享什麼福啊?那城裡的生活,沒什麼人情味,過得難受。我啊,還是在這待著好,沒事,幾個老頭子喝喝酒,吹吹牛,打打牌,下下棋,蠻好,蠻好的。嘿嘿,將軍,你這隻馬死了。」

「也好,在哪不是過呢。大城市,小縣城,過得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這話說的對。人再厲害,頂多長命百歲咯,有幾大的了不起咧,到頭來還不是要去見閻王爺。將軍!」

「死了。」

「將死了吧,嘿嘿。」

「大爸這是寶刀不老啊,下不贏下不贏。」

走出理髮店,陽光灑在臉上,暖暖的。糖炒栗子的香味和臭豆腐的香味混在一起,叫賣的聲音和討價還價的聲音混在一起,爛菜葉子和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混在一起,新開的那家服裝店,門口音響震天,十來個老太太跳著廣場舞。

「我出車的那一瞬間,其實已經贏了。只是,何苦跟一個可愛的老頭爭奪輸贏呢?」雙手插進口袋,回想著老張臉上得意的表情,我微笑著向前走去,天更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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