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211期《故事湘西》：田瞎豆
編者按：「田甲桂就是第一批抽調到林場的知青，他比我們都要年長好幾歲。
《故事湘西》第16期
田 瞎 豆
酉水追影人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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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靖縣城遷陵酉水碼頭溯水行舟二十餘里，有處水上咽喉，名曰陡灘。河道在此拐彎落差突增，浪高水急，巨石卧流，是往年酉水上艄公排古佬談之色變的奪命之灘。上得灘頭便是幾里長的靜謐幽潭，兩邊是數十丈高的懸崖峭壁，北面綿延的山巒間，有座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小有名氣的知青林場。
那是1972年後組織萬人大造林應運而生的時代產物。屬地政府為了管護上萬畝林木，1974年初集中抽調貧下中農代表和插隊落戶知青共三十多人，正式組建了昂洞公社五·七知青林場。冷寂多年的山嶺從此喧鬧起來，先後兩批知青四十多人在此戰天鬥地度過了幾年熱血青春的蹉跎歲月，直到1979年知青大返城，僅剩幾人留守，幾年光景山林盜毀，林場灰飛煙滅，只留下他們五味雜陳的回憶和那些小人物的平凡故事。
田甲桂就是第一批抽調到林場的知青，他比我們都要年長好幾歲。身材瘦削微微佝僂，右眼是「蘿蔔花」（眼疾），人們都喊他「田瞎豆」，（瞎豆兒——保靖讀音，豆兒有昵稱之意，如稱女孩、姑娘——妹豆兒）。他無奈只有順應，久而久之幾乎都忘了其真名了。「田瞎豆」是隨地主分子母親一道下放昂洞尚家大隊，據說父親在解放後不久便一病不起，鬱鬱而終。一說是挨斗嚇死的。羸弱的母親獨自默默承受著歷次政治運動的衝擊，含辛茹苦小心翼翼地將兒子撫養長大。後來下放到了山寨，娘倆相依為命。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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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豆」從小就在「地主崽子」陰霾籠罩下生存，具有自卑和不甘的雙重心態，在強勢面前唯唯諾諾，遇弱則作態張狂。他隊上出工積極肯干，回家就拿地主老娘撒氣泄恨。常對他娘吼：「就搭發你這個地主婆害了我一輩子」。「佬佬，娘也是無法啦。」地主婆也只能以淚洗面愧對兒子的宣洩。寨上眾所周知「田瞎豆」就是個不孝順的「雙面人」。
到了林場，領導看他肯干又年長些，給他安了個場部委員的帽帽兒。從那以後，田瞎豆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知青林場數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還主動擔任喊工員。不管天晴落雨，剛吃完飯碗還沒放，便扯起喉嚨催大家上工。「今兒上午都去長坪薅草啦」。「吃過飯和灰的和灰，拌種的拌種，全部上紅岩窠種花生去」。催得要命，女知青個個埋怨：「死田瞎豆，二輩子眼睛還要瞎」。男知青也沒好氣罵道：「催，催你個死，屙尿都不等卵干。」「牛卵日的硬像吃了鴉片一樣提神得很。」怨了罵了，大家還得準備出工。
帶管幹部和貧下中農代表也只得由著他，當時一句流行戲詞，「不要打擊二癩子積極性哦。」這樣一來，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是他的做派總是得不到人們認可和讚譽，甚至很反感，覺得他在人前總是一副假面孔，裝積極，求表現。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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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第二批上林場的知青對田瞎豆更為不滿。他們剛剛高中畢業就到了林場，勞動的強度和枯燥的環境使他們始未及的不適應。初入社會，充滿血性的年輕人更看不慣田瞎豆的假過場。男女知青生病了或生理期不適找他請假，總是不準，一股不近人情，不食人間煙火的倔態。大家只有請示其他領導才得以批准。所以落了個「臉上無肉，做事刮毒」的評價。知青們時常有意「雀寶」（戲弄，惡作劇）瞎豆。有時，人們都飯後午休了，他仍獨自在火辣辣的太陽下薅草；天色抹黑都放工了，他還在田裡摸摸索索地栽菜。於是幾個人便偷偷分吃掉一些食堂給他留的飯菜。看到缽子里半殘的飯菜，瞎豆也知道是有人故意雀寶他，充個半飽又不好發作。
晚上，無論是場里組織政治學習還是開會，無論多麼晚，上床睡覺時田瞎豆總是打開一本《毛澤東選集》放在胸前，認真看書學習，從不間斷。日子一長，同室發覺，瞎豆常常是在夢周公，其實根本就沒看。他無非是想讓人看他夜讀《毛選》的作態，第二天又成了人們工余時拿他「旋罈子」的笑料。不過瞎豆從不申辯，依然我行我素。但有次卻被嚇得不輕。那是他睡著了後，胸前的《毛選》滑落到床下他那雙又臟又臭的解放鞋上，碰巧被起夜的兩個男知青發現。於是他們又邀起幾個人把田瞎豆從床上拽起來，故意借題發揮質問他：「田瞎豆，你把《毛選》放到臭鞋子上是什麼用意？」並揚言將此事件上報到公社去。一通上綱上線，當場就把瞎豆給搞懵了。越急著申辯舌頭就越不聽話，結結巴巴，一臉死灰，滿頭大汗。直到老支書來了問知原委，打了圓場才作罷。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藉機「雀寶」瞎豆的。但瞎豆心裡明白，一旦當個事搞，那就百口莫辯，罪該萬死了。自這場驚嚇後，田瞎豆收斂多了，生怕落下的把柄讓人秋後算賬。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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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恨之人必有可憫之處，瞎豆當時的境況確是如此，不管他如何積極肯干，由於人緣不好，總是落得個動機不純求表現的印象。幾年中，有的知青招工了，有的被評為「知青積極分子」受表彰，有的成了入黨培養對象，這一切卻跟瞎豆無緣。他有怨不敢恨，更不願前功盡棄，故只能下寨子回家時在地主婆面前惡狠狠地變態發泄：「你這個老不死的，害得我如今這個樣子，怎麼不搭早死了算了。」平時還不準老娘吃飽飯，常常罵道：「老都老了，又做不起功夫，吃那麼多搞什麼？」每次離家返場前，都只給老娘極少定量的糧食，其餘全部鎖起來。可憐他老娘常餓得頭昏眼花，寨上有些人實在看不過意，偶爾也會送碗包穀糊糊或幾個紅苕給老人充饑，並不時勸道：「大嬸娘，無法啦，將就點吧。寧可世上挨，不願土裡埋吶。」這樣，地主娘懷著對兒子終身的愧疚，支撐她苦苦地熬著，盼著。
只要一回到林場，田瞎豆又恢復了積極的表現，像上足發條機器一樣運轉起來。寒冬臘月在公社修水庫工地他用大扎簍（湘西收包穀、桐籽的，比背簍大的工具）背泥巴，出足了風頭。到後山背木板，他總要多跑一趟，月掛梢頭仍在山路上踉蹌而行。但也難免有求表現不當反吃虧的囧境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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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支書家親屬過世，需要幫忙從河邊抬喪上山。湘西習俗「抬喪不問路，」不管熟土岩坎只選抬棺木的路好走，遇到一丈多高坎也照樣往上沖。所以抬前面頭杠的有講究，必須是身大力不虧，眼快腰板硬。田瞎豆自告奮勇號上了頭杠，有經驗的人也沒為他點破這其中的竅竅兒。開始一段行進在緩坡包穀地暫且無礙，後半程大都是刺窠陡坎，前拉後推擁著往上沖。一次，田瞎豆就被杵進了一人多深的刺岩窠動彈不得。人們把渾身發抖，衣破血淋的他拉出刺窠一看，幸好沒有傷筋斷骨。但瞎豆也著實想起後怕，差點為此付出了傷殘的代價。
秋高氣爽，正是收穫花生季節，全場搞定額搶收，並規定不準偷吃。可誰也經不住鮮花生的香甜誘惑，都會悄悄剝幾粒嘗嘗鮮，自豪的享受著勞動成果的喜悅。中午收工，大家紛紛各自背著挖的花生回場過稱歸倉。當人們催瞎豆放工吃中飯，他卻推諉說不想吃。直到晚上收工，只見他面露尷尬，頭冒虛汗，突流鼻血不止,。晚餐勉強吃了幾口就「哇——哇——」地嘔吐出來了，地上一灘全是花生。原來他一人在地里花生吃多了，上火流鼻血，又誘發了急性胃腸炎，上吐下瀉伴著腹疼折騰了一晚上。經過這次得不償失又哭笑不得的「花生事件，」人們對田瞎豆又有了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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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初夏，由於林場人員增多，僅有的一眼小山泉明顯供不應求，附近也沒找到新的水源，只得將山泉探擴築塘。因為就在駐地，瞎豆顯得格外賣力。午休和傍晚，他都拿著鋼釺和鎬頭，挖呀撬啊。一連好多天，他終於將山泉飲用水池下方原有小水坑，擴築成了約3平米，深約60多公分的水池雛形。
一個雨後的午休時間，田瞎豆又站在水氹里挖，不料右坎上那塊約二百斤的橢圓石從濕泥里慢慢滑落，瞎豆根本頂不住，正好壓住了右腳，抽不出又掀不開。此時，洗衣服的女知青向萍和王麗看到，驚慌地喊叫：「快來人，瞎豆被岩頭踏著了。」
陳寶軍、周老告、龔友勝幾個聞訊跑來，看著他撐著石頭斜靠土坎一臉苦狀，「踏著哪可兒了？」「壓到右腳背了。」瞎豆無奈答道。他們看似無大傷，於是站在坎上揮手喊：「瞎豆，堅持住，堅持就是勝利，」「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毛主席教導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還高唱「下定決心」的語錄歌，對著宿舍那邊呼叫：「快去拿毛主席語錄來。」
他們圍著瞎豆笑鬧喊叫，就是沒有一個人下坑去掀石頭。動彈不得的田瞎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的忍受著疼痛和惡作劇。直到宋書記和團支書聞訊趕來，才制止了笑鬧。大家一起把石頭掀開將瞎豆扶了上來。所幸落石速度慢距離矮，稀泥中腳背只是被壓得破皮青腫，消消毒擦擦藥個把星期後也就痊癒了。雖然鬧了這麼一出，但大家還是認可瞎豆為擴建水池出了大力。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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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一直不受待見，儘管時常經受諷刺打擊，瞎豆就是瞎豆，他默默地忍受著，不停地表現著，不懈地追求著。他一次次向公社表態：願做岩上松，紮根農村一輩子。他一次次向黨組織表忠心：願做蝦子生無血，死後一身紅。在1979年末知青大返城前夕，田瞎豆終遂心愿，被批准加入中國共產黨，完成了從「地主崽子」到共產黨員的蛻變，成為工人階級先鋒隊中的一員。在那個年代確屬罕見的「特例」。
田瞎豆沒有紮根農村一輩子，他帶著雙目失明的地主老娘回到了縣城遷陵街上，招工進了集體制化工廠，從此他又開始了新生活。在家中，瞎子老娘繼續經受挨餓辱罵的晚年厄運，回城沒幾年就悲戚離世。瞎豆在人們鄙視責備中將老娘匆匆簡葬。在廠里，他從工人干到採購，後來當了副廠長，佝僂的身板似乎也伸直了些。已近不惑之年娶妻生子，過了一段揚眉吐氣、出人頭地的光鮮日子。常言道：福不雙降，禍不單行。九十年代末，工廠改制面臨下崗的田瞎豆卻不幸罹患肺癌，在街坊鄰居們「不孝即遭現世報應」的議論聲中慘慘淡淡地挨了幾年，不治去世。
2017年夏，林場知青四十年聚會，一幫往昔的青春戰友重訪舊地，回望青春，感慨人生。大家圍站在荒蕪的水池邊，田瞎豆那可嘆、可悲、可憐的人性扭曲故事，只是像流星在夜空忽然一閃而過，隨即，亦在人們唏噓不已中悄然逝去······
作品原創：酉水追影人
文章審核：白苗苗、谷周南
圖片攝影：彭和平
美術設計：張冬梅、羅永清
策劃統籌：北 絡、黃永歲
法律顧問：楊廷鑫、陳 霞
征 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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