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規矩,茶還是酒?
冬
「店裡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我唯一的夥計三兒跟我抱怨,「老大,你說是天太冷,還是我們店太偏啊?可先說好,就算沒客人,我這工資不能拖欠,女朋友還等我養活呢。」
「該來遲早要來,不該來的我這門他也看不見。」我一邊沏上壺瓜片,一邊應我這小夥計,「爺這麼多年欠過你小子工資嗎?別跟爺在這兒多嘴,去把門口給我掃掃,有客要來。」
三兒一副看不慣我有干不掉我的樣子,「嘚嘞,您是爺,三兒現在就去。」臨去了還回頭給我個白眼。
這麼多年,我說明天天晴就必定下雨,比天氣預報准,這張臭嘴不知道打我多少次臉。可來客這事兒上,它就不敢造次,我說有客來,就一定有。三兒這麼多年,估計也就這事兒服過我。
三兒把門口收拾乾淨不一會兒,門被推開了,一打眼,是老梁,熟人了。
「老梁,好些日子沒見,怎麼有空上我這兒來了,老規矩?」我不緊不慢抿上口茶,不忘咂咂嘴。
「成,老規矩。茶。」老梁不見外,靠著我這紅木小漆四方桌坐下。
老梁,本名梁及宇,雖叫老梁,人並不老,三十沒出頭,倒是跟我這糟老頭子有幾年交情,稱作老梁。他長得不醜,臉上的斑斑點點這兩年也走得差不多了,像個小夥子,對我這「老梁」的稱呼一直很是不滿。只是他拗不過我,只得從了。
「那開口吧」說著我給他倒上杯瓜片。
這四個字,我用的一股白白凈凈腔調,跟初遇他時一樣。
夏
「我這店裡是老客居多,新客能找見,也是緣分,規矩來客可知道?」打量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傻裡傻氣的小夥子,我饒有興緻地問。
「規矩?什麼規矩?這茶館進來喝茶還要先辦張卡?」他顯得有些驚慌,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生怕這是家宰人的黑店。
「辦卡倒是不必,小店也無這業務。今日與來客有緣,爺就說道說道。小店名喚「往來居」,熟客賞爺幾分臉,給另起個名字叫「茶酒坊」。顧名思義,有茶有酒,來客報個名字,爺覺得順口就把名字記下。茶酒無價,客人講個故事便好。敢問來客貴姓啊?」
這年輕人鬆了口氣,「免貴姓梁,叫梁及宇。」
「及宇,好,大氣。喝茶喝酒?」
「一會兒還要開車,就茶吧。」梁及宇伸進褲兜的手停了一會兒,想起什麼,又把手抽出來,不自然地搭在桌上。
「三兒,大紅袍一壺。」我對著三兒吩咐道。
「喲,使不得使不得,這茶我也喝不起啊。」他有些慌,「您還是給我拿個菜單,我自個兒點。」
我眼裡有些慍色,嘴裡卻笑出聲來,娃娃還是娃娃,「小店並無菜單一說,茶酒二選,選定就是爺的功夫。小兄弟大可放心,茶酒無價,故事講完就好。難不成小兄弟看我這是張奸臉,信不過我不成?」
「沒有沒有,那我想想,給您講個故事。」他讓我方才那張黑臉嚇得不輕,嘴裡應付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甚是可笑。
「不急不急,慢慢想,沏茶也要會兒功夫。」
估摸著二十來分鐘,三兒把茶端上來,我放一杯到這個叫及宇的年輕人面前,示意他開口。
「行,那我給您講講我跟一個女孩的故事。
她姓劉,名字好聽,叫絲逸。我跟她吧,是在一條公路上認識的。
當時是08年,我當時大學剛畢業,大學成天混吃等死,好不容易混了張能畢業的紙,沒一家公司要我,說我成績不好看,六級分也沒到他們要求。一家這麼說也就算了,家家都這麼說,當時脾氣混,一生氣,就到四川找了個小學支教。心想,你們不要老子,老子走,離這個鬼地方遠遠的。
支教的地方離家不遠,就把家裡的車開過去了,想著能方便點兒。當時手還能畫點東西,就教孩子們畫畫。大山裡也買不著顏料,我就開車去縣城買,結果路邊上就看見絲逸了。那是三月份,還沒暖和起來。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買完顏料又想著給孩子們買點吃的,反正我補貼花不完,東買買,西逛逛,天就黑了。也捨不得住賓館,就亮著車燈往回趕,路是不大好開,但車也少,我膽子就大該小心的地方還是小心,車速一直是不到三十碼,路上彎多,沒辦法。
也怕迷路,一路數著彎口,在第十九個彎的時候看見絲逸的。當時把我心臟病都快嚇出來了,大晚上的,伸手不見五指,剛繞過那個山頭,就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穿著白衣服的。好在大學裡一直開車,一腳剎車踩的及時,不然她真的要變女鬼。我問她,「姑娘,這大晚上的,你一個人擱這兒幹嘛呢?要不我捎你一程?」天黑看不清臉,可她一講話,我就知道這姑娘肯定好看。她本來不願意上,怕我圖謀不軌,等走近看見我穿的那個支教的衣服,喊了聲「大哥」然後坐進了副駕駛。一路上也無聊,我們倆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啊?山邊豺狼虎豹的。」
「我也不想啊,這不是要出來給孩子們買練習簿和筆嗎?買著買著天就黑了,錯過了末班車,身上又沒帶多少錢,住不了賓館,我就想著往回走試試。」
「姑娘你也是支教的呀?不是我自誇,咱們支教的小伙兒個個頂帥,姑娘個個如花似玉。」
「可不是嘛,要不是看大哥你穿著這衣服,這車我還不敢上呢」
「別一口一個大哥的,我有那麼老?我叫梁及宇,今年大學剛畢業,你呢?」
「我叫劉絲逸,今年大二,休學出來支教的,要不我喊你學長吧」
「行,聽著比大哥舒服」……
她離得不遠,車開了半個小時就到了。臨下車,我問她,「要不留個電話吧,以後再進城賣東西,我倆趕一起,我把你捎上。」絲逸嘴上推脫說這怎麼好意思,還是留了電話。
我這個人也挺奇怪的,大學見過那麼多妹子,一個心動的都沒有。這就見了一個,沒兩天就害了相思。
一個月里買了六次顏料,每次都喊上她。她說她沒什麼買,我硬是把她拉出來。剛開始就單純地買顏料,後來帶她去吃吃東西,把縣城吃了個遍。
有個晚上帶她去吃飯,我說隨便點幾個小菜就好了,她非要吃火鍋,說是來四川到現在一次還沒吃過。
我就是隔壁省的,還能吃點辣,她一個南京來的這不是作死嗎。我拗不過她,就跟她吃了火鍋。
當時要了一個最不辣的,還特意叮囑老闆我們是外地人,少辣。鍋端上來,沒看見多少辣子,我們倆還挺開心,想著老闆挺解人意的,沒想太多,她一股腦往鍋里下東西,我也沒攔著。
等熟了的時候,她搶著下筷子,剛把筷子放進嘴裡,眼淚都下來了,兩個小臉蛋通紅通紅的。我問她,「這火鍋這麼好吃嗎?都感動成這樣了,我也試試。」
她一把拉住我手,嘴裡喘著粗氣,細聲細氣地喊,「水,宇哥快給我水」
原來是辣的,我趕忙給她拿了兩瓶玻璃瓶裝的汽水,小姑娘吃辣不行,喝水是真快,一下子喝完兩瓶。
好不容易解了辣,她還不服氣,還要吃。我說,「還吃,不要命啦?」
「可下了這麼多東西,不吃多浪費啊」
我還是拗不過她,跟老闆要了兩箱汽水,一瓶瓶蓋兒都打開放旁邊備著。
我開汽水的功夫她又打算吃,我急忙給攔住,這要讓她吃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又給老闆要了一瓶開水一個鍋,整個晚上,她吃的不亦樂乎,我就在旁邊給她夾菜,夾完拿開水洗一洗再放她碗里。
她還過意不去,自己吃完一口還要來喂我。
大學四年沒談過戀愛,那個晚上讓個小姑娘撩得不要不要的。
到十點多,好不容易吃完火鍋,她還說沒吃飽,還想再要點。
「姑奶奶,再吃明天嘴該腫了」我只有拿這句話來勸。
她小女孩脾氣上來,非要吃,說我洗過的沒事,吃了嘴不會腫。我沒辦法,當時身強力壯的,結了賬直接把她抱起來,抗回了車上。
在車上跟她說,「姑奶奶,下次出來吃火鍋提前跟我講一聲,我先去買兩箱汽水,剛才老闆說汽水都要被你喝完了,差點要加價。」
絲逸一副做了錯事的可愛的樣子,「我喝了多少錢的汽水啊,要不我給宇哥。」
我裝出一副霸氣總裁的樣子,「別操心不該操心的,這瓶汽水別喝了,放嘴唇上敷一下,明天別腫成香腸。」說完我把臨從店裡拿的汽水給她。
她聽話地把汽水瓶放到嘴邊,「哇,好涼好舒服。宇哥你要不要感受一下。」
「不了不了,我還要開車,再不把你送回去,村裡人還以為我把你拐賣了。」說著,上車點著火。
「宇哥你試一下嘛,真的很涼。」
那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二十二年里都沒怎麼碰過女生,一把湊到副駕駛,把瓶子拿開,拿嘴唇碰了一下她的,順手幫她繫上安全帶。
「感覺到了,確實很涼。」我甚至帶著一點敷衍這樣跟她說。後來才反應過來她是想讓我試一下瓶子。
耍完流氓氣氛尷尬了一小會兒,然後,她就說,「我不管,下次我還要吃這家火鍋。」
「好好好,下次還來吃。現在快把瓶子放到嘴唇上。」……
那個晚上,我們開始互相發簡訊一直到凌晨兩點多,她還嫌發簡訊沒意思,要打電話。我說太晚了,容易朝著別人,明天還要上課,早點睡。兩個人非得當聊天終結者,一直互發晚安一個多小時。
這樣好久,直到五月十二號。」
我聽得饒有趣味,期間不止一次地給這個陳述者添茶。至少現在聽到的部分,不愧對我這大紅袍。但這梁姓年輕人不像是有繼續下去的樣子。「小兄弟,有什麼難言之隱,若是這劉姓小姐已去,這故事便到此打住。小兄弟若是想坐,小店不打烊,茶水無價,這故事爺聽得很舒服。」
秋
「您想聽,我就繼續講,只是這大紅袍不過潤潤嗓子,您得給我換成酒。先前不懂規矩,這次喝什麼酒您定,是酒就行。」這年輕人臉上表情有些奇怪,用的還是敬語,卻瞧不見一點先時對我的敬畏與恐懼,有點意思。
他拿手抹了把臉,對著我苦笑一下,老頭子心裡酒有了定數。
「行,爺最賞識懂規矩的人,茶酒無價,便是這個道理。三兒,撤茶,上酒,奪命烏蘇。」
三兒手腳麻利地端來烏蘇,我也是一時興起,不知這下半個故事,可襯得上我這烏蘇。
拿起盛酒的茶碗,跟眼前這個小夥子一飲而盡,示意他可以開口了。
「5·12汶川地震,我們支教的地方隔得比較遠,震感不是很強烈,但是為了安全,還是把我們這些支教的都趕了回去,我跟她也就這樣分開。臨別前,她說:「宇哥,你要是不支教了,一定要來南京。我明年就要讀大三了,不能回來,你就算不能到南京工作,也要多來玩,南京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正說著,她眼淚跟著下來,我手忙腳亂地掏紙巾幫她擦,說,「好好,一定去,小絲逸在南京等著我。」
火車站分別前,抱得火車票改簽再改簽。我一個老處男,這次是真的動心了。
回家,每天晚上還是發簡訊,我一邊在各種招聘上找南京的工作,南京怎麼說也是二線城市,能要我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不要我。這時候才後悔當時為什麼要混過我的大學四年。沒辦法,最後家裡動用多方面關係,把我安排進一個當地小公司,讓我上點心,一年還是兩年後調去南京。當時想著,最多再過兩年,我一定能去南京安定下來,絲逸,等著我。
就這樣過了一年吧,我去過幾次南京,每次都要帶她去吃火鍋,非得點最辣的鍋然後用開水洗,旁邊放上兩箱汽水,一定是玻璃瓶裝。有次吃完,說讓她做我女朋友,她遲疑一會兒,說,「等你來了南京,我就做你女朋友。」
我笑著答,「好!」
其實一年裡,我跟公司申請過很多次調去南京總部,關係跟我說還沒到時候,說我不夠火候。我就在公司里拼了命地干,一面拼了命地提升業績,一面打通各種關係。最後,終於定下來調去南京的日子,那是我從四川回來一年八個月零七天後,可能有時候就是那麼巧吧。
那天剛準備給她打電話,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號碼。
「小絲逸,我有事跟你講。」
「宇哥,我也有事跟你講。」
「那小絲逸先講,我這個事情不急。」
「不不不,還是宇哥先講。」她的語調已經很奇怪了,手機都沉浸在一個奇怪的氣氛里。
「那行,我先講。等我把這邊工作交接完成,就能去南京了,小絲逸開不開心?」我可能是太興奮了,忽略了她的語調,告訴她這件事。
她是這樣說的,「好棒啊,恭喜宇哥,我就知道宇哥那麼厲害,一定能行的。」聲音越來越小,「那個宇哥,我前男友找我複合,我答應了……」後面說了什麼不大記得清,腦子裡嗡地一聲,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幹嘛。
「那很好啊,等我到南京了,請你們倆吃火鍋」
「好哇好哇,謝謝宇哥」……
原來,就是因為分手,才去做的支教。
我還是來了南京總部,也還請他們吃火鍋,不過拿開水洗食材的不是我了。今天開車帶他們出來玩兒,他們倆去看電影了,我這個電燈泡不想當,才出來找個茶館喝茶,沒成想進了您的店。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幹嘛,在等吧……」我拿茶碗碰了他的,讓他停下,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說得太多反倒不好。
又是兩碗烏蘇,我也要送客了,「小兄弟,你可知道這烏蘇為何奪命?啤酒而已,哪兒來這麼大名頭?新疆喝烏蘇有個習慣,要麼喝夠,要麼一滴不沾。喝夠了,自然奪命,可這忍住不喝,也是奪命啊。」
「您的意思是……」
「三兒,送客。」
冬
「那我就給您講講初見那次出您的大門後的故事。幾碗烏蘇上了頭,那年交警查得不嚴,還是開著車回去了。您這兒的烏蘇,的的確確是奪命。
頭越來越沉,眼睛閉沒閉上我都不知道,醒的時候,是在醫院裡。絲逸坐在我旁邊,只有她一個,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掉眼淚。我讓她別哭,說我沒事,這不好好地躺在床上嗎?她不聽,還是哭。我說,男朋友不在吧,我要說些可能會讓他打我的話了。小絲逸,我喜歡你,總覺得我們上輩子就認識,宇哥這麼多年沒對一個妹子動心,第十九彎口看見女鬼倒是讓我喜歡上了。這麼久栽你這兒,我很開心,只不過以後,我不能這樣了。跟烏蘇酒一樣,要不喝完,要不不沾,你對宇哥還有點兒意思沒……」
我像是喝酒一樣喝完瓜片,再拿杯子指指門口,一個女子進來。似是與老梁相熟,朝著他一跳一跳地走過來。
老梁也馬上閉上了嘴。
「想必這是劉小姐吧,爺也算是老梁熟人,不知六安瓜片合否小姐胃口?」這也算半個熟人,就不再慣用式開頭。
「不不不,您弄錯了,我不姓劉,我姓田。老梁經常說起您,久聞不如一見,久仰久仰。」這田姓女子走過來解釋道,順勢挽住了老梁的手。
「原來是這樣,是爺弄錯了,對不住二位,」我拿起茶壺給這女子倒上斟上一杯瓜片,笑出聲來,「老梁,下次可還有故事願講?」
老梁臉色一下子紅起來,像是個新客。
「三兒啊,送客。」我背過身去,對三兒吩咐道。留下老梁兩口一臉無奈,爺就這脾氣。
春
「三兒,客人走遠了嗎?」
「爺,走遠了,門也給您關上了。」
「成,給爺上烏龍茶酒,今日倒是見識了,爺也能遇上不知是茶是酒之事。」
「爺,得嘞。」
只是這茶酒,還得我這主人自斟自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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