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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談 林谷芳:宮本武藏·孤峰頂上的一轉

每有朋友來訪,總為禪堂上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發問:為何將它置於祖師像前?無他,只因它來自那千古一役的岩流島。

岩流島是日本劍聖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決鬥之地,談岩流島就想到宮本武藏,但一介劍客,即便稱聖,何致讓我如此?恐怕還得從擊劍任俠的文化傳統說起。

談擊劍任俠,不得不談《史記》的《遊俠、刺客列傳》,《史記》部帙厚重,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但許多人讀之不能或忘,讀之身心暢然、凜然者,常就只是這《遊俠、刺客》而已。

遊俠、刺客吸引人,不在他以武犯禁,在他生命情性的特殊發揮,也所以真正的遊俠、刺客其傳乃不得不精短,因為非如此,無以彰顯他生命那極致而剎那的揮灑;非如此,不足以成就那可以孕育無限想像的傳奇。

《遊俠、刺客列傳》之令人神往者正緣於此,而能接此風的,則非唐代傳奇莫屬。不談那隱於市塵、驚鴻一現的紅線、隱娘,即便是登上歷史舞台的風塵三俠,傳奇寫來就真是傳奇,寥寥數筆,引人神馳。至於之後的小說引申,則已落在第二、三義,難論真正的擊劍任俠了。

《遊俠、刺客列傳》所寫是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唐代傳奇卻多了稗官野史、鄉野奇談,傳說的增加當然拓寬了傳奇的幅度,但相對的,也稀釋了那由真實生命所帶來的震撼。而後世的武俠小說既屬虛構,又篇長幅大、細寫情節,就只能成為文人的寄情及生活的排遣了。

在中國,這真實而特殊的生命出現在亂世,在法禁所不及之處,但在日本,他卻在不短的時代里成為檯面的文化,從這裡,走出了許多傳奇生命,到如今依然讓人津津樂道。而以岩流島一役成名的宮本武藏,就是其中之最。

宮本武藏與小次郎岩流島的對決恐怕是人類決鬥史上最傳奇的一章。決鬥,在當今社會看來,是遙遠而野蠻的行為,但許多文明裡它卻曾是個傳統,即便當今,對決也仍是我們生活中常有的念頭、常見的事,只是,比起立下生死狀的決鬥,其間的距離的確不可以道里計。

岩流島之役是立下生死狀的一役,這一役之所以傳奇,正因是兩位天才劍客的對決。那年武藏二十九,小次郎二十六,卻都已被公認為無雙的劍客,也因此,這一役,自一般人看來,是天下第一之爭的一役,傳奇性原夠;而更甚地,是對決雖在公開見證下進行,但短短一瞬的生死立判卻留下了許多的傳說與想像,以致四百年後的今日仍難免於議論的餘波盪漾。

以生死為判的對決,必然是一擊必殺的。武藏如何在短短一瞬間擊斃小次郎,民間的傳說有許多:有以為他故意遲到讓小次郎浮躁,又立於背光的有利位置,所以能乘敵之虛所致;有以為他以船櫓所削木劍為器,正因知道小次郎體格高壯,劍較他人為長,所謂一寸長一寸利,乃以長於對方的木劍制敵所致;又有以為是他自創的雙刀劍法贏得此役的。但林林總總,卻讓卑之者以為武藏此役贏得並不光明磊落,就此,寫青年武藏的吉川英治在他書末不平地寫道:波瀾為世之常,小魚逐波而善泳,躍然歌詠。然,誰知百尺下之心,誰知水之深。

這樣的切入其實是有所本的,武藏的一生並不止於岩流島,而他後半生的種種正足以映對這樣的觀照。

武藏二十九歲到達世人視為天下無雙的頂峰,但要到六十二歲才辭世,這中間的三十三年他是怎麼過的?其實很耐人尋味。位居孤峰,何止是一般人的高處不勝寒,日本人的櫻花美學──生命既難免於殞落,那就讓它在最絢爛的時候殞落吧!更促使日人很難面對這一關,以前如此,近世依然,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的殞落皆可作如是觀。

三十三年是怎麼過的?搜集武藏的傳說,小山勝清在《是後之宮本武藏》一書中對武藏如何突破這孤峰頂上有精採的描寫,而關鍵之一,則在他與上代劍聖丸目藏人佐的相遇。

與武藏一樣,丸目藏人佐也使雙刀,武藏因此有再次試劍的機會。本來,自世俗看來,岩流島之役是天下無雙之爭,但在小次郎與武藏內心,一個亟欲親見劍道極致的渴望,恐怕還更是彼此非得對決的理由,到此,天下第一劍客是誰已屬餘事,真正縈繞於心,真正能成其為生命公案的,還在這劍道極致之上。而在小次郎逝後,這公案的參究要直到丸目的出現,才有境界現前的機會。

境界現前,丸目並不以直接的劍道折服武藏。兩人試劍,丸目藉招引武藏追趕,而待武藏追至原野,再見丸目時,先前的劍客竟已成為眼前臿鋤而立、與世無爭的農夫,這一轉換,是連畢生所賴之劍都完全抖落,武藏就在此受教。

這是武藏三十歲之事,傳說武藏則由此在他五十左右悟得所謂「萬理一空」的劍道境界。

這相遇、這轉換是否如小山所寫,後人不得而知。而對萬理一空的「空劍」境界,坊間也有相關的傳說:一說是丸目臿鋤而立,武藏欲擊,丸目以鋤震地,竟讓武藏頭昏顛躓,而此無劍之劍,正因不須以敵為敵,乃能「一擊萬法生,百魔自粉碎」;也所以傳說有忍者偷襲武藏,武藏信手以刀擊之,雖只輕傷對方,對方卻因之數日難起。這些傳說的真假很難驗證,但日人常說武藏晚年與人印證劍道並不使劍,確已入「神武不殺」之境。

其實,武藏巔峰之後的生涯原不必依賴這種種的傳說,他諸多斑斑可考的實跡,也印證著這百尺竿頭後的一轉。

不止六十餘場對決的全勝,不止千古一役的岩流島之役,武藏一生還留下了許多的禪畫。

宮本武藏禪畫《布袋觀鬥雞圖》。

林谷芳/圖片提供

禪畫中:《枯木鳴鵙圖》、《紅梅鳩圖》都以一鳥立於孤危枝頭,但雖立於孤危,卻仍當下怡然;《蘆雁圖》屏風寫雁則有雪清自得之態;《鵜圖》具當下之姿,形態筆法皆極富機趣;而他最知名的作品《布袋觀鬥雞圖》更以「兩端俱坐斷」之姿寫布袋自得無涉地觀兩雞相鬥。這些畫,論筆墨畫風,放諸畫史都卓然可立,一個畫家能達於斯,已甚難得,一個劍客竟克臻此,只能說是異數。

異數是因歷來僅有,劍與藝能同時達到此高度者,武藏可謂千古一人。但話說回來,異數也不必然就只能從異數來看。

不僅於畫,武藏的書法與雕刻都很好,世人以常情觀之,總以為武藏之所以琢磨藝事,乃緣於對敵必須靜心,而藝事正是劍道在此修行的一環。換句話說,正由於藝事之修行,武藏乃能臻於世間劍道的巔峰。

放在尋常,這種說法自然有理,但其實不然。首先,在武藏年輕時,尚無竹刀的設計,對決非死即殘,劍客惕勵劍法猶恐不及,遑論騷人墨客之事,而就時間而言,武藏的藝作也都在岩流島之後。以此,他藝事的鍛煉或他終於參得萬理一空有關,卻與他之前頂尖的世間之劍無涉。

其實,要看武藏的劍與藝,還得回到更根本來看!

根本在禪,禪者識得本心,應緣而發,乃無入而不自得,禪畫因此多為無心的創作,一有作意就落於下乘,同樣,真正的劍,也必須不執於一處。

劍不執於一處,是禪僧澤庵宗彭對劍道的拈提,這位傳說中將武藏計賺吊於樹上,磨其燥氣,終使武藏入天守閣讀書三年、變化氣質的禪僧,在給新陰流掌門人柳生但馬守的信《不動智神妙錄》里如此寫道:「不可住心於敵,亦不可住心於己,不然,則為敵手所勝。」所謂執於一處,則為該處所奪,反之,「苟如達此無心,則能不止一事。」

正因不執一處乃不受限,《金剛經》的主旨只此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到此無執,生命就六根互通,此時遇事成緣,當下自在。所以說,武藏的諸事臻頂,不在他是亘古的天才,不在他以藝磨劍的鍛煉,根柢的,是他契入本心的會通,所以他的畫乃直契禪境,毫無勉強。

這樣的會通是悟者的本家之事,只是,武藏既發之於文武判然的兩端,就特別令人驚艷。

的確,會通的關鍵在禪,這是武藏中晚年之事,而能如此,我們在他年輕時倒也可找到更早的根源。

岩流島一役世人嘆息於天才劍手小次郎的消逝,對武藏之勝乃有所疑,就此,我在為中文版吉川英治《宮本武藏》所寫的導讀文中提到:岩流島的勝負,其實是一切即劍擊敗了劍即一切。

劍即一切的小次郎,據傳劍速之疾可斬下回飛之燕,而他就以此人類極致之劍披荊斬棘,自創岩流;但一切即劍的武藏,卻不止刀法、呼吸、步法是劍,連光影、時間、心量亦是劍,正因如此,他才能得木劍之長、光影之利,並擊對方心境不平之虛,所以據說後來有人問起武藏:是否對決皆須立於背光之地,武藏的回答很直接:亦有斬陰之劍。

正因光影、時間、心量都是劍,由此出發,晚年的武藏才能入於神武不殺之境。

武藏的神武不殺來自過盡千帆後的放下,二十九歲已被譽為天下無雙的劍客,往後又如何只繼續持手中的有形之劍前進!?

神武不殺更來自位臻頂峰的任運,早年的武藏既已光影、時間、心量盡為劍,晚年則連這手中之劍的原點也可盡拋。

然而,即便是神武不殺的劍客,於禪的究竟,恐怕仍是有隔的!

原來,劍客的生涯是生死間的爭戰,武藏雖說能拋手中之劍,臻於處處是劍,但若只拘於一個劍事,也只能得個劍之巔峰,若要六根互通,在禪,就須入於死生無關,契於無別,只有連心中之劍亦拋,一無所執,才能證得澤庵所言「全身如水」之境。

澤庵信中談「不止一事」之後的文字,是「遍及全身如水,而可盡其用」,這「全身如水」,是「萬理一空」的具體映現。全身如水,丸目藏人佐才能以一代劍聖而為與世無爭、溶於天地的農夫,日本最大劍派新陰流的開創者柳生石舟齋才會盡拋劍事,成為悠遊生活的隱者;而武藏呢?

武藏在《五輪書》中自謂五十之頃契得兵法之道,「此後,無可尋之道」,這無可尋,不是已位臻巔峰再無其上,而是證得萬理一空,所以再無可尋,這正是無所執之境,到此,才能如他所言:「依兵法之利,為諸藝諸能之道,於萬事,無須為師。」所以武藏晚年乃不僅處處是劍,還處處是書、處處是畫,且劍書畫都能盡其用,達於巔峰,甚而,所寫之《獨行道》固可為劍事觀,亦可為行者參,《五輪書》更連當代企業也用得上。

到此,生命即便非徹底透脫,亦一定相應於水,也才可稱之為真正的劍禪一如。這樣的劍客已非劍客!

看到岩流島之役所露端倪的吉川乃有書末的慨嘆,而直接深入他後來的生涯,小山所寫即便仍只在劍上談武藏一生劍事的極致追求,而不及於他藝中真正的禪意與劍禪一如,但就只是這孤峰頂後的行腳,即可為所有生命參,何況之後那劍藝互通的武藏!

的確,無論前期的一切即劍,中晚年的萬理一空、神武不殺,武藏劍道的生涯原是禪者徹底的生涯,於是歷來談禪,我總不免及於武藏。而年輕時,讀小山之作,遙寄四百年前的行者,想著他修行的峻烈,我曾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江湖久獨行,凜冽若孤松;

欲將天地對,不與世人同;

發白添寂意,劍冷泣秋風;

兵法何嚴厲,寒夜佇冰峰。

這是嚴厲修行的劍客,卻還不是神武不殺,更非全身如水的行者,但就像多數人因他的愛情、他的割捨以及他決鬥的傳奇,總喜歡吉川所寫般,儘管自修行切入,年輕的我,心所嚮往者,也仍是那「兵法何嚴厲」的武藏。

的確,沒有嚴厲的悟前鍛煉,就無悟後的生命風光,只談後者,禪就會失去它劍刃上事的本質,但即便以此立言,後期的武藏修行就不嚴厲嗎?禪常指「騎驢不肯下」是成就行者的最大罩門,何況是天下無雙的武藏呢?所以說,武藏與別人最不同的一點,正是這巔峰後還能有的一轉。

這一轉是跳出天下無雙劍客的一轉,這一轉也是直接跳出劍道的一轉,這一轉更是印證劍可及於生命一切的一轉。行者因手中無劍而無處不劍,更因心中無劍而全身如水,武藏在此為世人昭示了劍禪一如的世界,更拈提了孤峰頂上那唯一的出路。而就此,何止有成就的行者必得觀照,即便不學劍、不天下無雙的我們,不也常認為自己的小小成就是那無可割捨、無可轉身的孤峰嗎!?

也所以,岩流島後武藏的種種,恐怕要比他那先期嚴厲修行的劍道歷程更能昭示世人、更能拈提行者,而談武藏,也更得談這一轉間、一轉後的武藏。

然而,儘管如此,岩流島畢竟是武藏生命的關鍵之地,因為無有這一役,孤峰頂上該如何走下去的公案就不會現前,武藏可能也只會像一般劍客般,為誰是天下無雙無盡地追尋下去。

就這樣,談禪,總及於武藏,總得從那千古一役的岩流島談起,於是,九年代初期,老友庄展鵬因聽我課,在日本行中,乃特別轉到了岩流島,回台後,就送了我迄今仍供在祖師像前的石頭。

石頭不起眼,卻直扣著那千古的一役,白色石面上有淡淡的細紅點,當地傳說是小次郎的血染紅所致,可見早逝的巔峰生命在世情中仍是大家所最嘆息之事。

然而,儘管禪堂上有岩流島之石,我卻一直未曾親臨岩流島,談武藏,當然不必盡履他的行跡,

但要履,就得從這武藏的轉折之地走起。於是,2010年四月,我與兒子雨庵踏上了岩流島。

岩流島位處九州島、本州島之間的關門海峽中,因形似船,原名船島,是因小次郎之死才改今名的,島的面積原極小,只消十來分鐘就可繞上一周。

孤懸海中的無人島,無雙劍客的生死對決,這傳奇的千古一役,合該有此場景!

然而,實際到了岩流島卻必然要有所失落的,由於海砂淤積,現在的島已大上三倍,既有綠蔭沙丘,就徹底少了那孤懸、蒼茫,那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情境,與先前一無所有的小島相比,的確難有隻此一地、只此一役的相應。

然而,原先的島樣貌雖已不存,事迹卻依然活在人心,可惜的是,以前賣的石頭不知何故現在沒有了,於是,真能引人懷想的,就只是2002年在決鬥之地所塑,那武藏與小次郎對決的雕像。

像,是後人的想像,卻將對決的一霎傳神鵰出,想來,這不僅因於塑者的功力,更深地,還在那一直不斷的劍道傳統,以及永遠活在人心的那段傳奇。

儘管今非昔比,我卻還是毫無遺憾的,在島上徘徊,心底一直迴響著東坡的詩句: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的確,這一趟是必得要來的!平淡的小島或者更應和著武藏一轉後的追尋,畢竟,即便是千古一役的勝者,生命也還得從這裡走出去的──我如此想著。

版權聲明:本文來源:我心安處天清地寧(ID:TQDN-XRM)。版權歸相關權利人所有。尊重知識與勞動,轉載請保留版權信息。編輯整理 | 致中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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