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克輝的中篇小說《人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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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克輝,生於1961年。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從事專職法律服務二十餘載。平生酷愛讀書、寫作,喜茶抽煙,尤好紫砂壺、石頭等,著作隨筆集《點滴撇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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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巫向陽刑滿釋放了。他在監獄辦公樓里辦好了釋放手續,把《釋放證》裝進衣兜里又回到監舍,收拾著大學同學給他寄來或來探望他時帶來的書,他丟掉了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半所有的生活物品,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什麼都不要了,唯獨把這數十本書收拾整齊了打包,準備帶回家去。在他眼裡,是這一本本書陪他度過了孤獨;在他心裡,是這一本本書幫他走過了艱辛;在他腦里,是這一本本本書讓他勇氣地活了下來。媽媽在最後一次給他的信中,要他離開監獄時丟掉所有的東西,就是要去穢氣,只有去了穢氣才能回到社會重新做人。按說,打小就乖巧聽話的巫向陽不會違逆母親的意思,會丟掉自己在監獄裡所用過所接觸的任何東西,可對於這些書,他實在不忍拋棄,哪有幫你度過難關,難關度過就扔掉的道理?
巫向陽提著兩大包祼露在外用麻繩捆著的書,吃力地走出監獄大門,守門的獄警對他驗明證身放行出門時,一直好奇地盯著他:坐牢戴眼鏡的人沒有少見,刑滿出獄的帶著這麼多書的還真頭一次看到。巫向陽走出監獄大門一百多米的地方,他把書擱在地下,回過身來久久注視著監獄的大門和高牆,回眸著自己在裡面生活、勞改的五百四十八天的日日夜,他的眼框里默默地流出了一行晶瑩的淚水,連他自己若干年後都沒有說清楚當時的心態,為什麼要流淚?似乎是為了告別人生的低谷艱辛而流淚,也許是遠離了人生的孤獨心靈的寂寞而哭。守門的獄警遠遠的看著巫向陽的舉動,深感不解:人家日盼夜盼就盼跨出這個大門,一旦離開了這個大門就會立馬跑得不見蹤影,可這個戴眼鏡提著兩大摞書的青年卻要回過頭來遐思著什麼。獄警唯恐有什麼變故便站在監獄大門口向巫向陽又是揮手又是大叫地示意他趕快離開……
巫向陽坐公共汽車趕到省城,再趕到省城火車站準備坐火車回家。他是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被抓的,也是共和國開革開放時的第一次嚴厲打擊一切刑事犯罪的時候被抓,並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了二年徒刑。也就是說,他的大學同學大學畢業之日也就是他刑滿釋放之時。他提著書來到火車站候車大廳,那會兒的火車站遠沒有當今這麼擁擠,沒有民工潮,也沒有旅遊群,除了出差探親的人們外,就是上學或放假的學生流。火車站候車大廳里,到處是放假準備回家或出外旅遊的大學生,巫向陽提著書進來融入人群中與別的大學生沒有異樣,只是他戴著的一幅眼鏡的一隻腳斷了,用醫用膠布纏著固定,給他增添了一種落魄感,使人看著他覺得滿身的憔悴。巫向陽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身份,既是有空位置坐,他也不敢往人多的地方湊,他來到公共廁所旁沒有人的地方,把書擱在一有蓋的垃圾廂上面自己卻坐在地下,遠處也有幾個帶著書的青年,他們就是把書擱地下當凳子坐,這對巫向陽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愛書敬書,寧願委屈自己也不會對書做出不恭之事,更不會把書墊在不雅之處。
2
巫向陽坐在公廁附近的地下抽了兩支煙,就聽到廣播里通知他所乘坐的火車旅客開始進站登車了。他沒有急於起身湧入登車的人流,而是靜靜地注視著登車人流的走向,當檢票登車的人流接近尾聲已經沒幾個人排隊檢票入站時,巫向陽才迅速起身來到入站口,他來到入站口剛好前面一個人檢完票進去,他就成了這趟火車最後一個入站的乘客。火車上的上坐率只有百分七十,也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三十的空位,而這百分之三十的空位又都夾雜在有人坐好了的中間,巫向陽上到火車,站在車廂口用眼掃視了一眼車廂內的情景,便決定不進車廂了,就在車廂開門處的過道上坐下來,這樣既可以避免打擾別人挪坐,自己也可以落一個清靜,而且過道的牆壁上還掛了一個煙灰缸,也方便自己抽煙。
巫向陽從書摞里抽出一本書,在壁掛的煙灰缸旁席地而坐,所坐高度非常順手彈煙灰,於是,他耳不聞環境聲眼睛裡只有文字的靜靜地看著書。巫向陽要下車的站,火車得行程三個多小時,最明顯的環境變化是天全黑了,也就是說微弱的人為燈光會提醒他該到站了,他完全可以專心看書,用不著擔心坐過了站。他抽了兩支煙,書也看了一半,突然一聲喧嘩把他從書中拽到現實的環境里來,他抬頭一看,有兩穿鐵路制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俯視地看著自己。巫向陽莫名其妙地:「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穿鐵路制服的年輕一點的男人不屑地:「你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多呢,別裝傻了,查票。」巫向陽醒悟的連忙掏出車票遞過去,年輕者接過一看不誤便又遞還地:「裡面那麼多位置,你怎麼不去坐?」巫向陽接過車票後反問地:「這個地方不讓坐嗎?」穿鐵路制服的年齡稍大的人用手拉了拉年輕者地:「走吧,別在這耽擱了,我們繼續查票去。」
巫向陽提著兩摞書第一個走下了火車,呼吸到了久違了而又熟悉卻並不純凈的空氣。他所在的城市是一個集礦山、冶煉、機械製造的工業城市,他所下車的站是城市機械工業最集中的工業區,火車站並不大,售票廳和候車廳在一個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建築里,平日里候車上車的人也不多,除了鐵軌旁修建了長長的站台告訴人們,這兒是客運火車站外,火車站裡還停放著許多待裝貨或待下貨的貨車車廂。只有逢年過節時,在一天只有一趟往返省城的火車的候車地才能看到人頭攢動,才能顯現這個火車站太小,小到根本容不下候車的人們。年節過完,坐落在工業區偏僻地方的火車站顯得冷清荒涼。特別是到了晚上,幾盞瓦數不高的路燈所射映出來的昏暗光線給人一種極為陰森的心理壓力。巫向陽提著兩摞書走的很慢,他在回味兩年半的情景,心裡的忐忑使他感到了窒息,這個地方就是他從天子驕子變成人人鄙視的階下囚的角色轉換的地方。
3
巫向陽走出火車站來到一個昏暗的路燈下,沒有放下手上提著的書,駐足久久望著不遠處的一灌木叢,彷彿聽到了兩年半前一年輕女性尖聲急促地呼叫「救命」。那是一個周六,也是這個時間,也是這樣的環境,巫向陽因家中有事回來過星期天,說是過星期天,其實也就只能在家呆一個晚上,因為省城連接這個城市的客運就是這趟火車,晚上到家,周日的一大早就又要趕這班火車返校。巫向陽下了火車,匆匆走出站台走出火車站,下火車的人不多,個個都是匆匆過客,個個都是迅速地離開火車站。巫向陽坐的靠近車頭的車廂,出火車站時反掉到出站人群的後面,等他走出火車站時,四周圍一片寂靜,前面已經沒有幾個出站行走的人影了。忽然,他隱約地聽到女性「救命」的呼救聲……
這個呼救聲如同被人使勁卡著脖子,窒息的近似絕望的奮力一呼。巫向陽停下腳步循聲望去,斷定這呼救聲就是從不遠處的灌木叢里發出來的。他注視著灌木叢半天,再也沒有第二聲呼救傳來,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產生了幻聽,當他啞笑的準備離開時,突然灌木叢里有了動靜,而且動靜不小,只見得灌木樹枝大面積不停地抖動,還聽見一男人壓著嗓子低聲地說:「快,把她摁住,把她摁住,別讓她動。」這下,巫向陽似乎明白了灌木叢中的罪惡,他判斷灌木叢中有一女性被侵,至於有幾個男人在實施侵害,就不得而知了。他沒有猶豫該不該援手施救地出手了,一個正直的男人面對著犯罪,第一反應就是制止犯罪,當面臨危機還世故地考慮得失,那就違逆正直男人的做派。巫向陽的出手施救,遭到了四個男青年的一頓暴打,打得他鼻青臉腫,打得他一個多月後全身還感覺生痛。值得慶幸的是受侵的女青年趁亂逃脫了。
共和國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恢復了高考,恢復了高考的同時也結束了應屆初高中生的上山下鄉,應屆能考取大學的畢業生所佔比例極少,那麼留在城市裡的應屆畢業生有一個稱謂:待業青年。待業青年嘛,沒有書讀,沒有工做,有的就是時間,時間多的無聊,這一無聊就要去尋找剌激,就會糾集生事。巫向陽所在企業的子弟是整個工業區里名聲最響的也是最厲害的,厲害到某個落單者遭到別人攻擊時只要說出自己是那個廠里的孩子,攻擊者都會停止攻擊放過落單者。因為這個企業的子弟報復心極重,一旦吃虧的話,不成十倍的找回絕不罷休。況且這個企業的子弟們心非常齊,只要遇到本企業的子弟受人欺負,不管有沒有交情或交往,遇者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一定會責無旁貸地出手。
巫向陽被打得就差點不省人事了,打他的四個青年都住手地站在一旁,抽著煙嘻笑著剛才的艷遇讓這個愣頭青給攪黃了。巫向陽漸漸地恢復了知覺慢慢地坐起來,一青年刁著煙彎腰對他說:「小子,長點記性,再別壞人家的事了。」這青年儼然想當江湖名士,打了巫向陽還留名威懾他地:「告訴你,老子叫石兵,就是火車站的孩子,有種你來找老子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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