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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顏色與記憶的試驗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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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是我很早就開始關注的一位散文作家。讀到他的一篇文章—印象中也是寫楓林村的—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後來認識傅菲,讀了他的三本散文集(《大地理想》、《南方的憂鬱》、《故物永生》)。自寫散文以來,傅菲陸續寫了饒北河系列、城市系列、身體系列和大自然系列。傅菲最用力的,還是饒北河系列。饒北河流域是他的文字疆域,在地圖上、大概只有綠豆大小的楓林村是他的文字首都。傅菲「不急於匆匆忙忙把我認知的楓林村了了完結」,在散文主題的拓展上,他像在挖掘一口深水井,不斷地、持續地向縱深挺進,愈淘愈有。每一瓢井水都帶有鮮活的土腥氣青草氣、硌牙的泥沙和一夜之間就會漲滿石岸的饒北河的汛息……

以我作為一個讀者的體驗,讀傅菲的散文不宜(並非不可)馬上、枕上、廁上。還是要點亮一盞燈,將他的書捧在手裡或擺在桌子上,安靜地、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地往下讀。有些閱讀體驗,是由讀者和作者共同完成的。沒有對文本的深入思考,很難與作品、作者形成一種共振。「以人物為譜系,以鄉村普通事物為視角,寫鄉村的生存狀態、內心的掙扎以及人性,重新梳理鄉村的倫理、思想脈絡,力圖寫出鄉村的肌理與血緣以及生活的原生態。」這是《南方的憂鬱》前言里的幾句話。假如你正好有鄉村生活經歷,那麼一旦你打開這幾本書,你一定願意循著這些帶有個人體溫的文字,向饒北河—也是呼嘯奔涌在傅菲「胸腔里的河流」的遙遠處、幽微處走去,見證它的豐富與荒涼……

——責任編輯:周海

後山:顏色與記憶的試驗場

傅菲

後山是饅頭的形狀,有一個山包兩個山塢四戶人家,從我家看後山,倒覺得它像一隻螃蟹。山上有蔥鬱的松樹和煙灰色的桉樹,東邊的山塢有擁擠的墳岡,西邊的山塢有茂密的板栗樹,空落的地方是一塊塊長條的菜地。在板栗樹下,有一戶白牆紅瓦的房子,一個瘦小操沙溪口音的婦人,到中午時,站在門檻上對著田野喊:「金星,吃飯呢,吃了再幹活吧。」我聽到聲音,咚咚咚地跑到她家去,端條小椅子,爬到碗柜上,摸一個竹兜碗,盛飯吃。她是我的奶媽。到了秋天,板栗樹的葉子慢慢泛黃,後山的黃昏,有青白色的霧氣漸漸低垂。霧氣成了我們偷板栗的偽裝衣。世華(我奶媽的二兒子,大我兩歲)猴子一樣,一溜眼間就爬上了板栗樹,用腳跺樹枝,板栗沙得沙得掉下來。我用小錘,墊一個石塊,敲板栗殼,殼像縮緊身子的刺蝟。奶媽聽到敲石頭的噹噹噹聲,打開窗戶,說:「要吃板栗,到自己的樹上摘,明天叫你爸去。」奶媽把板栗子用刀切一個口,宰殺一隻八月雞,和上兩升糯米,放在文火上燜。油而不膩,香而不火。奶媽說,這是補身子的上好料。

奶媽的板栗樹在東塢,我們從來不敢去。我們最膽大的舉動,就是到山包的松樹林里采蘑菇。那是雨季後的陽春,泥土酥軟,青綠色的地衣植物毛毛蟲一樣爬動,小竹筍辮子一樣風中搖擺,蘑菇隱隱地生長。從山包上看墳岡,並沒有想像的那樣陰邪。墳塋一般在油茶樹底下,長滿雜草和虎皮樹,彌眼的油綠顯得春天有著特別旺盛的生育。我對死亡的恐懼,是從一塊頭蓋骨開始的。我提著一個毛竹罐,跟在祖父後面,到東塢撿拾蚯蚓。蚯蚓餵養的鴨子會生蛋,一天一個。祖父在東塢墾荒,翻挖的土塊用鋤腦敲碎,筷子長的綠蚯蚓滾出來,我用火鉗撿進罐里。地還沒挖半畦,祖父蹲了下來,說,這裡怎麼會有頭蓋骨呢。我不知道頭蓋骨是什麼,以為是可以吃的,一看,我就緊緊抱住祖父的腰,上下牙齒哆嗦地磕碰。那是一塊葫蘆形的骨頭,往內收縮,額下有兩個內凹的洞,下端有兩排粘滿黃泥的白牙。

通往東塢的路口,有一戶人家,是我的遠親,我叫五爺。他是一個強壯的人,高高大大,在我七歲那年,暴病而死。他的死使我不可迴避地去了墳岡。他埋在了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它開遍了東塢。村裡人都說,五爺的房子沒選好風水,東塢的陰氣沿山脈全進了他家。

五爺的老婆在屋後種了許多黃瓜,黃瓜一長到筷子長,就被人偷吃了。她站在院子里罵:「誰窮得像藥渣,連黃瓜也偷,總有一天要爛腸子。」罵了幾次,黃瓜還是被偷了。隔了半個月,一天中午,她女兒英英,突然口吐白沫,嘴唇發黑,眼睛翻白,送到診所急救。醫生說,這是中毒。五奶奶拍著大腿,坐在板凳上哭。原來五奶奶在黃瓜里放了農藥。英英小我兩歲,在她十四歲那年,嫁到了外縣。五奶奶說,早點嫁出去,可以節約一點糧食。

我去過一次五爺的房子。我跟母親去他家磨豆腐。潮濕的地氣和霉味讓我有短暫的暈眩,滋生恐懼。五爺有三個兒子,大叔叫丁丁,是一個鑽縫隙掙錢的人。他的小氣是村裡出了名的,但對我父親特別的慷慨。我家辦一些事,如蓋房,娶媳婦,他會主動對我父親說:「哥郎,要錢給我說一聲,我早作準備。」他矮矮小小,渾身瓦釉色,白天種田,晚上用電瓶打魚。他的自行車龍頭有一個燈,是他自己按的。他騎上去,燈就發亮。他老婆提個竹簍,跟在後面。他老婆是個很開朗的人,笑起來,咯咯咯,像下蛋的母雞。大概是1998年,我回家過年,看見大叔老了,雖然是四十多歲的人,一點生機也沒有,我問母親,母親說,他老婆吃老鼠藥死了。他們為兩斤沒賣出去的魚爭吵,他老婆一轉身,到柴房吃了老鼠藥。大叔也不再打魚,買了輛三輪小貨車,在周邊鎮里跑貨。兒女都在外面打工,大叔隔三差五就到我家吃飯,多多少少有些凄涼。隔了兩年,也是臨近年關,他到望仙跑貨,回來的路上,山上打石的人放炮,巨大的石塊滾下來,把整個車子都砸爛了,翻進了水庫里。大叔的屍體只留了個身軀,手腳和頭都沒撈上來。

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奶媽叫我住到她家裡去。她說,後山的鬼像兔子,到了晚上,又拱又鬧。她的說法是有根據的。五奶奶的小兒子那時還沒成家,母子住在一棟偏房裡。一次深夜,小叔點起馬燈,開了後門上茅廁。五奶奶有失眠症,隔了一盞茶的光陰,小叔還沒回房。她一聲比一聲響地叫:「兒啊,是不是吃壞了東西。」沒人應答。她慌神起來,跑到茅廁一看,只有馬燈在晃。鄰里的十幾個男人,打起火把,四處找人。我父親在東塢的一個墳塋,找到了小叔。小叔斜躺在黃泥上,用泥巴塞耳朵。他的鼻子流了許多血,眼睛糊了泥巴。他看不見人,啊啊啊地叫,手奮力地摳泥,指甲都摳爛了。我父親啪啪兩巴掌扇小叔,又打開褲襠,一把尿射在他的頭上。小叔哇哇地哭出來,口腔里的泥漿噴射而出。

大家多說小叔是個陰氣很重的人,會短壽。事實上,他比誰都強壯,像窯里的泥坯。他一餐能吃一斤飯一斤肉一斤酒,得了個「三斤頭」的外號。但陰氣的說法一直影響著他的婚姻,說了很多門親事,也沒成。後來上村的一個女子,見小叔勤快,主動上門說親。她是一個秕谷樣子的女子,蝦背,一生氣就哮喘,哈呼哈呼,什麼事也幹不了,但特別能生育。小叔轉軸一樣,再也沒停歇過。他早上砍了一擔柴回家,我們剛起床,就連夏天的中午,他也一個人去田裡幹活。他老婆每天要吃藥。楓林是梓樹遍布的村子,梓子不值錢,沒人要,小叔把柴刀捆在竹竿上,剃梓子。晚上,他一個人坐在廳堂,把梓子搓到籮筐里,黑燈瞎火,邊搓邊瞌睡。他說,吃藥要錢,搓梓子已經三天沒上過床了。他老婆沒熬幾年,死了。她患的是心臟病。我們都為她的死而暗自高興,她是鎖在小叔脖子上的鏈條。但小叔並沒有因此而輕鬆地活。他搬到廟裡住,房子空著養老鼠。

奶媽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會用盤子端給小叔家。奶媽說,世上的苦何止萬種,沒娘的孩子最苦。奶媽是個信佛的人,初一十五,她會叫我拜香。她站在我身邊,微笑著,看我弓腰,跪地,把香插在爐上。

到了我有膽量上後山的年齡,我已經可以砍柴了。我們是結伴上山的,腰裡捆一把刀,手裡拿兩根麻繩。我們把一半的時間放在烤紅薯上——在地里掏一個洞,生一堆旺火,燒出紅炭,紅薯放在炭面上,再燒一把茅草,捂得嚴嚴實實。柴砍好了,紅薯也熟透了。薯皮會起泡泡,撕開,吃起來粘喉嚨。但我沒有去墳場的勇氣。癩痢老六就敢,一個人坐在墳頭上唱歌,躺在碑前睡覺,手伸進墳窟窿里捉蛇,還把經幡上的白紙戴在頭上,扮日本鬼子。

墳塋,在我的幼小的心裡,是堆積的塊壘。整個後山,彌散一種陰森的邪氣。它是由墨綠的色彩帶來的——茂盛的狗尾巴草,蒼天高聳的松樹,墨綠是一團一團的,膠狀,起風的時候,湍急的水浪一樣洶湧,嗡嗡嗡的聲音儲藏在山塢里,像把大海擠壓在水缸。它還是高高在上的——從後山,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屋舍平攤在饒北河邊,像一堆堆干糙的牛屎。西塢沒有墳堆,但比東塢更令人毛骨悚然——夭折的或短壽的人,用糞箕或樓板抬到西塢,找一棵油茶樹,連夜埋了,作了培土的肥料。說不清是哪年,小學建在西塢,學校卻沒人守,課桌椅子,隔三差五地丟失。雇了幾撥人,沒守兩天就走人,連工錢都不要。說,到了半夜,鬼到教室里把桌椅翻掉。村裡膽子最大的兩個人,令林和老八,都五十多歲了,說要見識見識,鬼到底是怎樣的。睡到半夜,聽到隔壁教室的課桌嘩啦啦地翻倒,一個翻身,爬起來,一看,課桌好好的,整整齊齊,嚇得魂飛魄散。

廟裡的老僧聽了這些事,說,鬼是髒東西,一泡尿就能讓鬼現原形。他把草席鋪在操場上,生了一堆小火,抱著破棉絮睡。到了半夜,課桌嘩啦啦地翻倒,他爬起來,一隻猴子被吊了起來。原來他在教室里按了套子。後來,這隻猴子一直跟著他。老僧年輕時有一個妖精一樣漂亮的媳婦,生孩子時難產而死。他到廟裡出了家。老僧說,這隻猴子是他妖精變的,再也不會離開他。他給它穿了一件紅色的花肚兜,在村裡搖來晃去。

在我十三歲那年,奶媽一家搬到了市郊區生活。奶媽是個文瘦的人。我的成長啟蒙得益於她。她沒讀過書,但她會講許多的童話和打謎語。鄉村所見的植物,如棉花、茄子、辣椒,她都能用謎語說出來。我記得棉花的謎語:矮矮樹,青青桃,紅花去,白花來。我第一次到她新家,是那個正月。雨一直沒停過。每天下午,她拉著我的手,提一個菜籃,去榨粉廠,買米粉給我吃。她在幾年前摔過一跤,落下腳疾。我也完全疏離了楓林,一直在外。我只有過年,才會回老家。它只是一個簡單的山頭,但我看起來,它像一張床,最終,村裡的人都在那兒安睡。

有墓地的鄉村是有福的,能夠讓人從小就聽見死亡的呼吸,死亡讓人獲得安詳。我的一個鄰居,是個退休老師,他早早地在後山修建了墳墓。墳墓是水泥壘的,青石碑,碑文都刻好了,空了「卒於xx年」的位子。他沒事就去看自己的墳,彷彿那不是墳,而是他還沒住進去的新房子。他滿意於這樣的狀態。

我已經到了不再害怕墳場的年齡,對死亡也保持深深的敬畏。我懂得,一個亡靈的名字,不要輕易說出,也不要驚動他們在深夜的交談。讓守靈人安靜地打瞌睡,讓嗩吶蛆蟲一樣的叫聲埋在土裡。村莊也只是我們出發,或停留的一個長亭。我們在村裡生病,繁衍,勞作,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覺得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會扔下手中的鋤頭,撇下繁雜的人群,一個人到後山去。然而他並不孤單。後山是沉眠中的懷抱,我們被它一一所接納,無論我們的一生是多麼幸福,或不幸,我們都將彼此忘記。我們一直以為自己認知了生,也認知了死,其實不是,是生和死經過了我們身邊,帶來了母親,血液,時間和真理,也帶來了昏暗,塵埃,痛和消失。書寫就這樣開始,也這樣結束。即使是結束,也是溫暖的。

後山是那樣的低矮,油桐樹的白花在春天,壓滿了山岡,咆哮的田野在它眼裡一片寂靜。時光在沉淪。言辭在沉淪。被無數人翻越的山岡,散發墨綠的光芒,照耀我們。假如後山是我們的額頭,那麼皺紋是一幅完整的路線圖。

作者簡介:傅菲

傅菲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於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代耕種。作品常見於《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餘種各類選本。

已上架面世作品:

《屋頂上的河流》(2006年,「21世紀中華文學之星」散文卷)

《星空肖像》(2009年,散文)

《炭灰里的鎮》(2009年,散文)

《生活簡史》(2010年,散文)

《南方的憂鬱》(2014年,散文)

《飢餓的身體》(2015年,散文)

《在黑夜中耗盡一生》(2015年,詩歌)

《大地理想》(2016年,散文)

《傅菲作品?瓦屋頂下》(2017年,散文)

《傅菲作品?通往時間的上游》(2017年,散文)

《傅菲作品?萬物柔腸》(2017年,散文)

《故物永生》(2017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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