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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寨新年 張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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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寨新年

文| 張承志

刊載於《花城》1996年第5期

插畫 |Boon Kyung

已經是歲末的最後一天。我在這個雲南大山中間的小小院落里擺開桌子,不知怎樣開頭。清晨時瀰漫一院的大霧,隨著陽光的射入已經散盡。粗糲的石頭台階上,叢生的綠草被陽光強烈地照成透明的鵝綠。有墨綠的松樹,落了葉的桃樹,還有一株老人乾脆叫它「葉上花」的、大瓣大瓣的鮮紅花朵開在梢尖的樹。

對著白紙,轉動著一支圓珠筆,我毫無寫字的心思。南國溫暖的平靜,使我心滿意足。我後悔沒有帶幾筒顏料,一兩支筆和一點調色油來。在這比春天更暖和的十二月的最後一天,為什麼要追究那些沉重的念頭呢?

嫩綠的、厚厚的甘蔗田,淹沒了遠處隱約的一條線。那是古代輸送移民和文明的路;南去印度支那,北上四川中原。

如今遠遠望著那一條線,上面似乎有如蟲的車輛在蟠動疾行,匆匆地去尋找都市的煩亂。

都市裡剛剛鬧完聖誕夜,明天又要慶賀新年。而我在橫斷山脈東緣的大山之麓,在一個被密密的甘蔗田和雄渾地拔地矗起的大山夾著的,這個小小的石頭寨,等著步步臨近的1996年。

雲南人以健美、淳樸和口齒清楚聞名。以前見過的雲南人,都講一種比南方各省人更準確一些的普通話。可是我的這個印象顯然是錯了幾分——石頭寨的老人們講方言;我總是在次要的地方聽懂了,在關鍵的地方怎麼也聽不懂:不過,主觀的印象和觀點更重要。我和老人都沒有對語言問題在意。因為談話之外尚有一種腹語,有一種不用說出的話語。怎麼說呢,有一種伴隨著每句交談的,話里的話——那就是:他們一心一意希望我在這個小村寨里多住幾天;而我呢,恰恰也只是盼著在這大山小寨之中,儘可能地多地逗留。

幾天以後就進入了靜謐。對我說來,這種獲得信任以後就能享受的安靜,是非常難得的。偌大的院子,只有我,還有老人兩個。他姓李,有一筆驚人的「硬筆書法」。寨子里,家家都掛著他寫的含意深奧的中堂。我用他的竹筆塗改稿紙上的錯字,他在院子里用大竹帚掃地。

每隔一個時辰,我就走出石頭小院,登上山坡,遠眺一會兒。那似淹似浮在甘蔗田之間的一條線,果真就是出關蜀、下越南的舊道么。不願想,覺得累。更使我驚奇的,是眼下這一派雄渾又綠透的視野。雲南的風景對我是一個深邃的謎,我總忍不住捉摸它。太陽繞著山移動,垂下的山脊一刻刻變成了深綠的重色。被禁止的農家糖鍋廢棄了,小屋頂上的土坯煙囪坍塌了一半。蔗田正在收割;水牛、馬兒、拖拉機,都拉著滿滿的甘蔗。我漫步走回我的小小院子。李老還在忙碌村人委託的事。我寫了幾筆,聽見他在給小樹叢澆水。多好的兩相無言;他見我過得習慣歡喜,就不再陪我。

飽飽曬夠了太陽,看完了山明山暗。沉吟了半晌,何必寫呢,我懶懶想著,收起了紙筆。若是帶來一點顏料,隨便找塊板,大概就能畫一幅不壞的寫生。可是我只帶來一支圓珠筆,和一疊雲南的稿紙——找塊石頭坐下來,黛色的山巒愈來愈暗了。望著風景,我發覺,又是一天悄然度過了。

2

我和李老一塊去龍潭玩。他大步如飛,我連連拉著他。急什麼,我說,慢慢走多舒服。他答應了。但是幾步之後,又照舊疾行起來。我再說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立即一停;弄得我只好加快步伐。

正是收甘蔗的大忙季節,雖是傍晚,在高原明快的日照下,待割的和收過的甘蔗田顏色亮暗參差,顯得大地上的植被很厚。

我對李老講過幾句北京的事,李老並不回答。一直如此,他不對任何不熟悉的事插嘴。他領我看了山上流出的泉水,那水清澈得像淡綠色的玉。從剛來的那天,就聽說這泉水是個名勝。我跟著老人,初次見識了南方大山的驚人的含水。

看起來都是山,可是這山和西北的山正相反。西北的山只有黃土,恨它深的無底,嘆它幹得冒煙。黃土山,沒有水。一旦來了雨水還要兩相做惡:洪水狠狠地掠奪土壤,山溝兇惡地逼水泛濫。越是熟悉大西北,就越是為雲南驚奇。這裡的大自然,陰陽協調,水土兩宜。山脈美而不嬌,而且壯闊蒼涼。不僅令人羨慕地有密密的森林遮蓋,還是石山。在這種大山上,劍麻如同水壺,樹木好似缸桶,森林已經帶水無數,地下泉又從岩縫裡潺潺流出,一座山,簡直就是一個水庫。唉,我不得不喜歡這個石頭小寨。

泉水下了山,被住在山腳的農民用石頭圍住,然後叫這水塘為龍潭。看了三處「龍潭」以後,這是一個吉祥的通稱,沿著這架植被厚密又岩石裸露的大山,龍潭一個個地繞山分布。我猜著,這不是地名,這是對水源的一種描述。

不用說,龍潭水先由靠山的村寨享用,但是老人仔細地告訴我,自古的鐵打規矩,是給龍潭下面的壩子,就是給那些隱現在甘蔗田裡的村莊送水。一定要分水給壩子,不然就會打起架、甚至交起戰來。我說,這個規矩我能懂,就像甘肅的河西走廊,山裡流出的一股水,若是不讓給下游一些,那就等於喊下遊人來拚命。

只不過,河西的大渠水可不能與這龍潭水相比。我喝了一頓,又凈又甜。出口處,清水漫著湧進渠里,去灌溉壩子,去澆灌甘蔗。就像北京西郊的玉泉,澆出的稻子香甜綠潤;我猜,繞著這道大山的壩子上的甘蔗,也一定特別好吃。

好福氣的甘蔗,我隨口說。我總是覺得甘蔗不可思議,總是聯想起那些旱渴的冬麥。看了一會水底的清晰石紋,抬起頭來,見老人正微笑著。他在清亮的水邊正襟危坐,表情放鬆而滿足。

我明白了:他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看看這潭。造化的龍潭就是幸福的象徵,誰也不能對著龍潭嘮叨命苦。我哈哈大笑起來。這個道理真是太簡明了。真是,哪裡有這樣的、造物的慈憫呢?比如甘肅,比如海固。

走吧,天晚了。老人說。

3

在回我住的房子之間的路上,總是可以看見三頭兩頭的粗大水牛,在路邊嚼著甘蔗葉子。水牛一身青青的滑厚皮色,永遠使我讚歎。我畢竟是北方佬,又在蒙古弄得看慣了黃牛,所以見了水牛就新鮮得不行。我忍不住想和水牛合個影,將來讓蒙古草原的家人看看。就像插隊那時,特別想照一張斑馬,渴望把斑馬照片帶回草原一樣。

牛大吃其甘蔗葉,我和牛的主人扯了一會兒。幾句話沒說完,我又吃了一驚。原來這牛並不是土生家養,更不是剛從水田裡勞累歸來;這牛,是從越南販來的。

你可真行,去越南販牛!我說,為什麼你不去緬甸泰國呀?

沒想到,他憨憨地答道:大理人走那邊。

我笑起來:嘿,你們還分片包干咕。難道越南你就熟么?

他靦腆地說:反正我們只要牛。運回來的路,熟。

後來李老告訴我,販牛不是人人做得的事。在雲南,也只是久遠以前,一些被逼上了絕路的人,漸漸地在生死邊界上摸出了這個路數,後來才成了一方的傳統。這些人不可貌相,他們可是敢做敢當。他們眼力尖銳,肯吃大苦。沿著大西山,出了山沿著元江紅河;在滇東的南北大道上,一連串多少個寨子,致了富的人,多是些販牛的。一條大水牛,買賣幾次以後,可以賺上三千元。石頭寨里,每天都有牛趕回來。我看見的那些在路邊吃甘蔗葉的漂亮水牛,大都來自越南。

這種故事聽得人心裡痛快。特別是,我正好住在這種心大意高的人家裡;這些敢闖天下的人,恰恰是敬我待我的一群,這就尤其使我高興。

回家路上,又看見了三條水牛。我從來沒有見過身軀如此巨大的水牛。它們搖著平平的大犄角,歡喜地大嚼著甘蔗葉。我非常高興,跳進甘蔗葉,抓住犄角,和它們合影一張。

4

小院傍山,日射多被山影住。光線好的時候,我總是擺開一疊稿紙。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放開大好風景,而偏偏寫它。李老是個讀書人,他看出我這個人並用不著陪,也就常常鋪開他的紙筆。

這種民間知識分子與眾不同。他們雖寫,但用竹筆。

不用說,南國的竹子,無論質地的疏密、乾濕的適度、還有竹子的曲直,蔑片的弧度,以至花紋青綠,都可以隨心選擇。李老製作竹筆,首先有上乘的原料。

他的竹筆有各種大小。寫中堂的竹板;寫半分寬、一分寬、一分半寬、兩分寬的不同粗細的平頭筆,還有用於極細筆道的竹針。竹筆就像以前常見的蘸水鋼筆,筆尖中央必須劈開一條裂縫,不然不會走墨。李老的竹筆上,那一條縫根本看不見,劈得精細之極。

在農民家裡看到他寫的條幅中堂,甚至是字拼的圖案畫,我總是對他用墨的濃淡有致,一次次地暗暗驚奇。可是一塊擺開攤,我不寫他寫,我漸漸看他寫字看得出神,琢磨著他竹筆的飛白,以及用墨枯飽的講究。

不僅寫,他還會自己裝訂。用道林紙裁開的單頁,被他裝得刀削般齊整。翻開來刷刷作響,每一頁的墨跡都勻稱黑亮。加上裱過的、幾乎是鈷藍色的藍布封面;那種藍色又深沉又明亮,藍得醉人。藍布面上,貼了一個鮮紅色的書名簽,那紅色亮得像壓暗的火——他自製的書,真是素雅美麗。

外屋的條案上,堆著他的舊藏。我經常一本本地取來瀏覽,漸漸看得眼饞。

女人做好了飯。我特別喜歡吃炸的洋竽片。還有蘿蔔,這是不易吃到的雲南特產,又甜又軟。他們告訴我,它不知為什麼出了名,近來大多出口日本。我就給他們講,口本叫蘿蔔為大根,笑女人腿粗就說她「練馬大根」,因為練馬地方的蘿蔔最粗大。而雲南蘿蔔呢,比練馬蘿蔔粗一倍。我一邊講著,吃得很歡。他們卻聽得半信半疑。問:可是,你為什麼不吃乾巴呢?我說,肯定硬的鐵一樣。女人男人都笑了:不,你吃一點看看。

於是,我吃了雲南的乾巴。這就是掛在省城順城街集市上的,那種晒乾的黃牛肉或者水牛肉。在昆明逛街時,滿街黑褐干硬的牛腿密密掛著,一市斤就要賣三十塊。我看著搖著頭,嘖嘖嘆服。我根本沒有想過我會吃它。切成薄片,滾油一炸,奇怪,酥酥的,不硬了。只是嚼著有勁。

綠蠶豆角,黃土豆片,噴香的乾巴,甜甜的蘿蔔,微微粗糙的白米飯。我陶醉了。這是幸福,我提醒自己。

5

天黑了。李老怕我睡得冷,忙著給我的床點上電褥子。我看看日曆,薄薄的,是1995年的最後一頁。現在是元旦的前夜。

我們老少爺倆終於熟悉了。幾天來其實閑聊不多。他性格和善,不擅言談。我只想休息,也不攀他閑扯。在這小小石頭寨,幾天的休養下來,嗓子的腫疼,心裡的毒火,都一時平熄了。我微微品味著一絲感激。我明白,這雲南村寨里的短暫休息,於我是寶貴至極的時光。

也許這是非常值得紀念的一個元旦前夜。我突然說:李老,咱們寫個慶賀新年的字吧。今天夜裡,要是在城裡面,孩子們都要聽新年鐘聲呢!

他的興緻也來了:好呵,你來寫吧。

我跑到外間,取來他的大號竹筆,墨盒。又平翻開一本舊雜誌。可是我還是不習慣用竹筆,「1996」幾個數字,寫得歪歪斜斜。

就這樣,在雲南大山中間的一個石頭小寨里,我們度過了西曆的除夕夜。

靠著那一頁「1996」,高興的李老又找來兩三種鄉里土製的餅乾點心,還有一籃橘子。然後把電爐燒得熱熱的。我們濃濃地泡上茶,一個個剝開橙黃的橘子,甜甜地吃著。我們開心地閑談了許多故事。他總是用三兩句話,就活炅活現地講完寨子里的一個人物;用一個小故事,就數過了往昔的一個年代。

我小口小口地,喝著滾燙的雲南粗茶,聽著老人的娓娓而談。不覺之間,我好像陷入了痴想。突然聽見李老在問:

你想要一本我那書嗎?

我聽了猛地驚醒,飛快地想到——在我的藏書里就要出現一本奇書;一本竹筆墨書、藍布裝裱的自製奇書,禁不住大喜若狂。我連連回答:是,是,我要那種藍布面的!書名也要那種紅紙的!您願意給我么,我一直想要一本,我一直沒好意思跟您要!……

老人慈祥地笑道:我給你專門寫一本。接著他屈指算了起來,最後補充道:可是要過兩個月我才得空寫。過了節,我就有時間了,那時寫,不晚吧?

窗外聽見山風的響聲,但是屋子裡很暖。不知是因為大山擋著風口,還是因為屋裡燒著電爐。如此的靜寂,還有如此的親切,使我總是喧囂的心,終於平靜了。

我忽然想像起離開石頭寨以後的日子。想像起遙遠的戰場般的都市。還想起一字沒寫的稿紙。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好,竭力擺脫了這個念頭。只是一陣珍惜湧上心來。我覺察到,其實自己是在一刻刻地數著,度過著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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