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一點甜頭-紅薯

最新 01-11

陰天，上午。兩條狗從村口追過來，三隻雞驚叫著飛上牆，一個利落的轉彎、一次乾脆的急剎，馬達聲戛然而止時，一輛嘉陵摩托剛好停在院子中央。六十五歲的幺舅爺，從他的坐騎上跨下來，拍拍身上的塵灰，好像他騎的不是摩托車，而是烏騅馬，蹄子上還沾滿黃色的泥土。

家裡人聞聲迎出來，遞煙的遞煙，篩茶的篩茶。幺舅爺不言語，他知道這一路上追著他一起來的風，還在屋外徘徊。到了他這個年紀，被冬天的風盯上可不是什麼好事。等一杯熱茶吸溜吸溜落了肚，幺舅爺臉上才露出些顏色，開口同人講白話。他說山裡人已經開始打高粱粑粑了，他說今年的年豬兒怕有三百多斤了，好好的油菜秧兒又給誰家牛犢子糟蹋了……他心裡裝著一座山所有的事情，大到一個人的婚喪嫁娶，小至一粒種子的生根發芽，隨便說出幾件來，就夠我們琢磨上一個冬天。

每年凜冬之前，幺舅爺總是這樣如期而至，給我們送來山裡的故事和最好的苕（紅薯）。那是一種山上才種的白皮黃芯苕，和我們這裡的紅芯苕不同，口感上更粉更沙。入秋以後，苕陸續出土。農人像尋寶一樣，勾著個腰在山上一挖就是一天。曬老了苕的陽光，也曬老了人。

在深藏的大半年裡，人不知道苕會長成什麼樣子，只能憑經驗給它點水和肥，剩下全靠它自由生長了。所以同一塊地種出來的苕，總是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苕藤上啥也沒結，它們像在地里睡過了頭，醒來時已經錯過了春天，乾脆不再生長，停下來晒晒太陽，只等一把秋天的鐮刀將它收割。有的人也一樣，年輕時沒能去外面折騰出些名堂，最後都在這鄉下閑曬了一輩子太陽，是他們把一個村莊住老了。

圖片來自北緯

幺舅爺送來那一麻袋苕，家裡人誰也捨不得馬上吃掉。剛挖出來的苕，需要些時日來沉澱它一生的甜蜜，把從土地中領受的全部精華又轉贈給人。苕越放越甜，白天卻越過越短了，村裡人由每日三餐減至每日兩餐，早飯改在十點前後，晚飯提前到五點左右。因為正餐只食兩頓，家裡時常白水煮一鍋苕，餓了隨便吃幾個，再下地去幹活。苕在水裡洗掉往日的灰頭土臉，用最溫潤、細膩的心，熨帖著我們冬日的寒涼。而煮過苕的水，是清甜解渴的，鄉下人拿來作茶喝。

圖片來自北緯

苕是糧食，也是零食。秋冬時節，總有些可愛的阿姨、老太太，頂著冷風，在學校門外坐一口小油鍋，把切成小丁的苕，裹上些麵粉糊糊，舀一勺放到油鍋里炸得金燦燦的。只待放學以後，便會一搶而空。就是這一個一個香甜酥脆的炸苕面窩，掏空了我們小孩子的零花錢。

等紅苕、芋頭、棉花收進了屋，白菜、油菜、蠶豆都種下了地，冬閑就開始了。村裡人不再關心天氣和莊稼，吃罷早飯，男人女人溜進牌場去打發一天，老人在家裡生起爐子烤火，撿兩個苕埋到火堆里悠悠地燒著，且作一天的消遣。

美好的食物，能讓時間停下來。時間會像個孩子，涎著臉蹲在你手邊，看你從炭火中把苕掏出來，看你從左手換到右手，迫不及待地掰作兩半，香氣頓時冒出來，時間或許還咽了下口水，不等你一點一點把那層焦黑的外皮撕完，時間的舌頭早將苕最甘甜的部分舔舐了一遍，才心滿意足地走開。這一天會變得格外漫長，任憑屋外朔風寒雪，屋內依舊爐火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