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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居西洋的外交官的建言為何隻字不提西方制度?是排斥,無知,還是另有顧忌?

原標題:久居西洋的外交官的建言為何隻字不提西方制度?是排斥,無知,還是另有顧忌?


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中國史學會原會長張海鵬


但是還要指出,《敬陳管見折》並未明確指出在社會制度上要改采西法。是否黎庶昌在這方面缺乏知識?我們從《西洋雜誌》上看到,他曾專門到德國、法國、西班牙議院考察議會政治和政黨政爭,到瑞士遊歷也注意考察瑞士政治制度。到倫敦一個多月,就參觀了一次議會。比較之下,他認識到中外政治制度是不同的。「中國君主專制之國,有事則主上獨任其憂」1,而英國富強冠於歐洲,「特其國政之權操自會堂(按會堂指議院),凡遇大事,必內外部(按指上下兩院)與眾辯論,眾意許可,而後施行,故雖有君主之名,而實則民政之國也。」2「西洋民政之國,其置伯里璽天德本屬畫諾,然尚擁虛名。瑞士並此不置,無君臣上下之分,一切平等,視民政之國又益化焉。」3黎庶昌對西洋的考察報告,取白描手法,文字平實、客觀。他雖未明白表示是否贊成「專制之國」或「民政之國」,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他在記述西洋民政之國的種種社會經濟生活現象時,是取讚賞態度的。


黎庶昌故居


對西方社會生活的讚賞態度,在黎庶昌的私人信函、散文和在日使任上所做的書序等文字中,有更明確的表白。如《卜來敦記》。該文是一篇遊記,全文不過五百字,狀物寫景如行雲流水,不啻一篇絕好散文。位於倫敦南160餘里的卜來敦,是一處旅遊勝地,每年國會散會後,英國人「率休憩於此」。文章說:「英之為國,號為勝強傑大,議者徒知其船堅炮巨,逐利若馳,故嘗得志海內,而不知其國內之優遊暇豫,乃有如是之一境也。昔荀卿氏論立國惟堅凝之難,而晉欒針之對楚子重,則曰:好以眾整,又曰:好以暇。夫惟堅凝斯能整暇。若卜來敦者,可以乩人國已。」4這常使作者「嘆為絕特殊勝」,雖遊歷歐陸各國,「而卜來敦者未嘗一日去諸懷,其移人若此。」這是通過遊歷探討了英國社會船堅炮巨以外的另一面。他認為,這種「每禮拜日,上下休息,舉國嬉遊,浩浩蕩蕩,實有一種王者氣象」5,贊仰之情溢於言表。船堅炮利和優遊嬉戲反映了一個國家的兩個面,表現為一種王者氣象,這是一種很高的評價。中國人幾千年來追求王道治國,而今連船堅炮巨與優遊嬉戲或並其無,社會生活發展到當時那種樣子,中國是大大落後了。「輪船、火車、電報、信局、自來水火、電器等公司之設,實辟天地來未有之奇,而裨益於民生日用者甚巨,雖有聖智,亦莫之能違矣。」 6「使孔子而生今世也者,其於火車、汽船、電報、機器之屬,亦必擇善而從矣。」7又說:「向令孟子居今日而治洋務,吾知並西人茶會、音樂、舞蹈而亦不非之,特不崇效之耳」。8在他看來,縱令孔、孟等聖人在今日,也是要學西法的。這所謂西法,當然包括「上下議院之法」:「凡事皆由上下議院商定,國王籤押而行之,君民一體,頗與三代大同」。9既然西方的「上下議院之法」,與幾千年來令人景仰的中國「三代」政治有「大同」之處,難道不應當學習嗎?可見,黎庶昌對西方的政治制度是嚮往的。


黎庶昌故居


《敬陳管見折》中為什麼對西洋民政之國的情形竟不置一詞呢?在社會政治制度上改采西法,的確是一個更敏感、現實政治性極強的問題。解釋只能是:黎庶昌斟酌再三,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而採取了更為隱諱、婉曲的手法。奏摺在結尾提出:「今軍機為政本所在,總理衙門又洋務匯歸,必宜多有數堂曾出外洋之員方足以廣獻替。誠使我皇太后、皇上豁達洞觀,特遣一二親貴大臣馳赴歐洲一游,經歷美國、日本而歸,綜攬全球,虛心訪察,必有謙然知我內政之不足者。臣愚以為莫如醇親王最宜矣。如此不特目前醇親王輔佐樞廷,處事必歸至當,即異日皇上親裁大政,顧問亦有折中。自強之本質在於是」。這是一段很重要的議論,一個很大膽的建議。曾紀澤讀後曾評論道:「修治京師道路及請醇邸出洋兩層,弟懷之已久而未敢發。台端先我言之,曷勝快慰。假定朝廷嘉采,碩劃實見施行,則中國之富強,可以計日而待。倘再因循粉飾,意見紛歧,則杞人之憂,方未已也。」10可見,這兩個早期外交官聲息相通,意見是一致的。



黎庶昌拙尊園


這一段重要的議論和建議,是黎庶昌個人切身經驗的外在表述,是他八年來心路歷程的獨白。我們知道,黎庶昌雖然出身於貴州遵義的世代書香之家,祖父、父親、兄長都是舉人,伯父還曾進士出身,惟獨黎庶昌飽讀經書,科場卻屢屢失意。他很可能作為廩生老師章句,終老鄉里。同治元年(1862),皇帝下詔「求中外直言」,給了黎庶昌一個機會,他時在京師,遂以廩貢生身份上書皇帝,條陳時務,「為一代除積弊,為萬世開太平,為國家固本根,為生人振氣節」11,一時震動台閣,轟動士林,傳為美談。朝廷鑒於王公宰相、督撫大吏、台諫諸臣面對世局混亂無以應詔,收到這個廩貢生的上書後,又諭令其殿試條陳時務,因其建議多有可采,黎庶昌被破格以知縣用,並被發交曾國藩軍營差遣以資造就。細讀這兩次上書,不過歷代賢臣、士大夫所謂救世良策中薦賢才、慎保舉等老一套內容。觀其對於外國侵入的對策,無非「內諸夏而外夷狄」、「嚴夷夏之大防」那一套。看他如何建議「禁罷一切奇技淫巧」12的:「外夷以奇技淫巧炫惑中國人士,人士向風。今請將中國服色仿古五等之制定為品級,使公、卿、大夫、士、民到目可辯,則人有限制,華靡自抑;並洋貨使用亦定為品級,使與中國限制同至」。13用人分五等、服色各異的辦法來抵制洋貨和外夷的奇技淫巧,其荒唐徒令後人笑話。它反映了長期處在封建專制社會的封閉狀態下、昧於世事的封建士大夫對來自西洋的新鮮事物的束手無策。看來黎庶昌所走的仍是封建知識分子干青雲而直上的老路。換言之。黎庶昌是以一個傳統士人上書成功而聞名於世的。

拿黎庶昌26歲時的兩次上皇帝書與他49歲時的《敬陳管見折》相比,雖愚者而知其反差極大。還是用夷狄觀念來舉例。上同治皇帝書,嚴夷夏之防的觀念是十分鮮明的。上光緒皇帝書,則完全 放棄了夷夏之防,要求朝廷學習西法,即用夷人之法以治夏。還在上折的前一年即光緒九年,他在東使日本任上,給一個日本友人編撰的《尊攘紀事》一書作序,回顧日本開關之後,水戶氏倡攘夷之說,迫使德川幕府歸還大政,以成尊王之局。「乃不旋踵明治改元,即舉向所攘斥者一變而悉從之,而水戶之論,絕不復聞。推移反掌,何其速也。然則,夷不夷亦因心之異視已耳,於人國無與。孔子作《春秋》,明王道,制義法,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可知夷狄無定名、定形,褒譏予奪,一本政教而言。非謂舍己以外,綜地球七萬里,而皆可禽擾獸畜也。」14這是黎氏觀念上的一次極大轉變。今所謂夷,已非昔之所謂夷了。夷不夷,並無明確規定。你說人家是夷,人家並非禽獸之國。反過來,西洋各國也可以把夏看作夷的。這種觀察,與今人說外國人是「老外」,中國人到了外國,也被外國人當作「老外」一樣了。


發生轉變的關鍵因素是,他經歷了八年的出使生活。走出國門,親自考察外國的社會生活,對一個中國官員的思想影響極大。外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地理情況究竟如何?國際會議、國際博覽會如何召開?各種外交場合如何應付?這些關在家裡是想像不出來的,非親自考察,難以獲得真知。這種感想,在他留下的文字中常有流露。他比較齊國人鄒衍與漢朝張騫,鄒衍談天,得海外九州形似,但他未去過海外,談天「止於怪迂之變」;張騫通西域,三十六國之跡,「其言至今可以復驗」。鄒、張二人,「一則以供遊俠,一則以開漢業,成就各殊者,見與不見之分也」。15所以他特彆強調身履目擊。他說:「處今日而談洋務,非身之所履,目之所擊,不足以為異。身履目擊矣,而或不能著書,著書而或浮文剿詞、寡要鮮實,與不能施於政事,皆君子所弗尚也。」16就在《敬陳管見折》中,也常常強調身履目擊對認識西洋事物的重要。如提到興辦鐵路的好處,他說:「彼火車則非身至其地者不得乘,非己有貨財者無可運」,意即只有親自乘坐火車運載貨物,才能體會到火車的重要。提到國際交涉,他說:「不知西人情偽,大事必用力爭,小事可因勢利導。然此非身親其境,目驗耳聞,亦難懸得要領。」實際上,任何西洋的令人不可理解的奇技淫巧、新鮮事物,只要身親其境,目驗耳聞,就可以認識它,掌握它,運用它。如《西洋雜誌》中多有記述的西洋的生產技術水平和社會政治制度,在身履目擊、實地考察後,不是不可了解的。正因為如此,建議朝廷派親貴大臣如醇親王者出外實地考察,就顯得極其重要了。八年來,朝廷雖然派了一些公使駐節東西洋各國,但由於人微言輕,國內禁網太密,很少有人向國內報告國外的真實狀況。第一任駐英公使郭嵩濤雖向國內反映了一些情況,卻遭到猛烈攻擊,「橫被構陷」,以至家鄉士子「至欲毀其家室」17使他感到「萬口交謫,無地自容」18,終於不能安於位。本來向國內報送的日記摘要一類文字,在遭彈劾後,也不敢再報了。


正是有鑒於此,黎庶昌才覺得有必要大膽向朝廷提出派醇親王去東西洋考察。醇親王是光緒帝的父親,可以影響樞廷政治走向。只要他身履目擊,親自考察,就會受到感染,從而移情於彼。他的意見不僅可以左右樞廷,亦且可以鎮撫百僚。派他去,就不會造成郭嵩濤的悲劇。黎庶昌雖然沒有明確建議醇親王去考察政治,但到了國外,社會政治制度必然成為考察的重點。黎庶昌明白,考察生產技術等具體洋務,是用不著派親貴大臣前去的。他在折中用肯定的語氣說道:「綜攬全球,虛心訪察,必有謙然知我內政之不足者。」可見,改革內政,是考察的根本目的。這就是他所說,「自強之本質在於是。」可惜此策不行,要到二十年後才有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的事發生。黎庶昌的建議在清政府的政治生活中是大大超前了。他的建議之不被接受,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是並不奇怪的。


本文原題為《析黎庶昌》是為1992年10月貴陽「黎庶昌國際學術研討會」而作的,原載《貴州社會科學》,1993年第1期。收入張海鵬《追求集--近代中國歷史進程探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1.《答曾侯書》,《西洋雜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頁188。

2.《與李勉林觀察書》,《西洋雜誌》頁180。


3.《西洋遊記第二》,同上書,頁148。


4.《卜來敦記》, 《拙尊園叢稿》卷5,頁10-11。


5.《與莫芷升書》,《拙尊園叢稿》卷6,頁2。

6.同注


7.《儒學本論序》 ,《拙尊園叢稿》卷5,頁13。


8.同注


9.《與莫芷升書》,《拙尊園叢稿》卷6,頁1。


10.《曾襲侯函》,《拙尊園叢稿》卷5,頁7。


11.《上穆宗毅皇帝書》,《拙尊園叢稿》卷1,頁1。


12.同上書。


13.同上書,頁18。


14.《尊攘紀事序》,同上書,卷5,頁11-12。


15.《遊歷日本圖經序》,同上書,卷4 ,頁15。


16.同上書。


17.郭嵩濤:《辦理洋務橫被構陷折》,《郭嵩濤奏稿》,嶽麓書社,1983年,頁387-388。


18.《俄人構患已深遵議補救之方折》,同上書,頁397。


編輯:胡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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