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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造巨額存單承攬上千公里鐵路工程,這位中國大作家有才無德下場凄涼!

來源:瞭望智庫(ID:zhczyj)

作者:陳忠海

亂世出英豪。亂世也出騙子。

在山河凋零的晚清,享譽世界的中國近代第一通才、大作家劉鶚也當了回「大騙子」。

他虛構了一張1000萬兩銀子的「存款證明」,想承攬一條1214公里的鐵路。

結果,他遇到了更老練的對手,被對方玩得團團轉……

1、低分高能也當官

提起這個人,人們並不陌生。

劉鶚,江蘇鎮江人,字鐵雲、號老殘。他是近代著名的小說家,其代表作《老殘遊記》,被評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在問世至今的一個世紀里印行的中文版本有180多種。

不僅如此,這部小說還被譯成英、法、德、俄、日等8種文字,在海外廣為流傳。其中,僅日譯本就有10多個版本。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把它列為世界名著之一,其國際影響可見一斑。

除文學外,劉鶚還縱覽百家,對文字、數學、醫學、水利、算學都有研究:他在甲骨文研究領域卓有成就,所撰《鐵雲藏龜》是第一部甲骨文專著,歷來備受中國古文字學界的推崇。

《鐵雲藏龜》書影

他還精通音律,是廣陵琴派的傳人,現在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四大名琴中,唐琴「九霄環佩」就是他的藏品。

然而,這位近代以來舉世罕見的通才、奇才卻不擅長考試——別人「高分低能」,他是「高能低分」,連考了兩次科舉,都落榜了。

科場不行,仕途就走不通了。於是,他選擇行醫,後來又去做生意。

直到31歲,劉鶚的仕途似乎出現了轉機。

1888年(光緒十四年),劉鶚給河南巡撫吳大澄作幕僚,後來又轉到山東巡撫張曜作那裡繼續作幕僚。

1895年,38歲的劉鶚因為在黃河治理工程中成績突出被保薦到總理衙門,以知府銜任用。

清代的知府相當於市長,劉鶚在總理衙門任職,享受著司局級待遇。

清政府總理衙門不僅管外交,還負責洋務、軍備等重大國務,地位顯赫,劉鶚在此任職期間積累了重要的人脈資源。並且,劉鶚的父親劉成忠與當時的直隸總督、後來當了總理衙門大臣的王文韶、吏部尚書李鴻藻等高官是同年進士,有同窗之誼,關係非常密切。

這些都是劉鶚的「硬關係」。

照理說,沒經過科舉這一關而能達到這樣的地位,憑藉家裡背景和自己能力,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劉司長應該感到慶幸和滿足。

但是,劉司長顯然不是俗人——他更喜歡商場。而且,他還喜歡交朋友,交外國「朋友」,關係好到為外商爭取築路權而積極奔走。

30歲時的劉鶚

2、重點工程再上馬

1895年前後,劉鶚一邊在總理衙門上班一邊暗中給外國公司辦事。

有一次,他探聽到一個重要信息:一度被擱置的盧漢鐵路建設項目又要啟動了。

盧漢鐵路北起北京盧溝橋,南至漢口,設計全長1214公里。在當時的中國,這絕對是一項「超級工程」!

早在1889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就上奏朝廷,建議修建盧漢鐵路。他認為,此路對民生、軍事都有重大意義。

朝廷批准了張總督的摺子,計劃南北分段修築,北段由直隸總督主持,南段由湖廣總督主持。

為修這條鐵路,朝廷專門調來張之洞任湖廣總督。

沒想到,這條鐵路燒錢太猛,只修建了約100公里,就因資金短缺而被迫停工。

張之洞到漢口上任後,看到後續資金遙遙無期,乾脆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漢陽鐵廠、湖北織布局等投資相對較小、見效更快的項目上,盧漢鐵路工程就這樣被擱置了下來。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中國戰敗。

這一戰極大刺激了中國人,清政府內部一些有識之士提出「應以蠲除痼疾,力行實政為先」。

1895年7月,清政府諭令總理衙門:「興修鐵路為方今切要之圖,亟應舉辦。」

在這種情況下,被擱置的盧漢鐵路項目又重新啟動了,仍分南北段建設,分別由直隸總督王文韶、湖廣總督張之洞具體負責。

光緒皇帝諭令:「盧漢一路,限以三年必成。」

決心很大,但問題也很大。

還是老問題:沒錢。

為修盧漢鐵路,張之洞曾反覆向清政府爭取過,朝廷在異常艱難的財政預算里每年撥款200萬兩白銀作為工程款。

然而,這筆錢還沒撥下來,就被人盯上了。

北洋大臣李鴻章提出「俄患日亟」,奏請先在東北修築關東鐵路。

於是,專款就這樣被挪用了。

張之洞(1837—1909)

3、全國鐵路大招標

那麼,盧漢鐵路怎麼辦?

清政府辦洋務,主要有兩種形式:官辦官營和官督商辦。

鐵路是重大基礎性建設項目,不僅事關經濟,也關乎國家戰略安全,所以一直主張官辦官營。

雖然大清朝的國庫里沒銀子,但是皇帝可以拿政策「抵債」。

1895年(光緒二十一年)12月6日,清政府諭令,搞了一次全國範圍的工程「大招標」:

至由盧溝南抵漢口乾路一條,道里較長,經費亦巨,各省富商如有能集股千萬兩以上者,著准其設立公司,實力興築。事歸商辦,一切贏絀,官不與聞。如有成效可觀,必當加以獎勵。

允許商辦鐵路,這是一項重大的政策性突破。

當然,朝廷也定了一道門坎:有能力就拿出1000萬兩銀子,否則免談。

要知道,當時清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勉勉強強只有1億兩,這筆錢相當於全國年財政收入的1/10!

雖然門坎奇高,但是,朝廷表示對這項工程「官不與聞」,等於給了商家最大的自主權,自然勾起了眾多投資者的興趣。

經過初選,基本上能符合條件的就4家:廣東道員許應鏘、廣東商人方培垚、國子監學生呂慶麟以及我們的大作家劉鶚。

這四個人都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有實力:集股1000萬兩沒有問題!

事關重大,清政府不敢輕信——萬一建到一半資金鏈又斷了就難看了。

不僅如此,大臣們認為:鐵路商辦可以集內資,但是萬萬萬不能集洋股、借洋款,免得中國這條南北交通大動脈被洋人操縱。即使有1000萬兩銀子,也要仔細審查有沒有外資混在裡面。

所以,必須得「驗資」。

隨後,清政府將「驗資」的重任交給了王文韶和張之洞。

盧漢鐵路保定站(攝於1915年)

4、姜,還是老的辣!

其實,劉鶚所謂的「1000萬兩銀子」,只是上海履祥洋行開具的一份的「存款證明」。

清政府沒有金融監管方面的法規和體制,洋行開出這麼一張紙很容易,也不必為此行為擔負任何風險。

因此,劉鶚是不是真的有1000萬兩白銀存在洋行里,不好說。

退一步說,即便真的有,也無法分辨其中有沒有洋款。

弄清楚情況,劉鶚是既高興又擔心。

高興的是,王文韶是自己老爸的「老關係」、「硬關係」,而且,他跟王文韶的侄子王稚夔交往更為密切,王總督必定會為自己爭取。

擔心的是,張之洞這個人不太好對付,在反對集洋股的人里數他最堅決。

劉鶚連忙趕到天津找王文韶。

在官場上,王文韶素以「為人透亮圓到」著稱,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說「其言甚滑」,是個十足的「老油條」。

劉鶚雖是「關係戶」,但他也不願意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上直接為他背書,風險太大。

於是,王文韶讓劉鶚去漢口找張之洞,言下之意,如果張之洞沒意見,他就沒意見。

劉鶚不知道的是,王文韶私下裡給張之洞寫了封信,先說應標的這4個人里「許、方、呂三人皆有洋東在其身後,洋東皆覦辦鐵路之人」,後又說劉鶚也「渺茫」——這個人能不能靠得住也不好說。

他倒是沒有否決劉鶚,不過先把自己摘了個乾淨——以後出了啥事都跟我無關。

直隸海關監督盛宣懷對盧漢鐵路也很上心,他曾向王文韶詢問劉鶚的情況,王文韶更是乾脆,直接表示「不知其人」,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

劉鶚(右一)與友人

5、「空手套白狼」行得通嗎?

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3月,劉鶚懷揣著那份外國洋行開具的「存款證明」來到漢口,受到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接見。

這個時候,張之洞已經有了主意。

此前,張之洞給王文韶寫信說:

有銀行具保者,豈外國銀行肯保華商千萬巨款耶?

很明顯,他對劉鶚的實力和資質表示嚴重懷疑。

劉鶚呈上那份「存款證明」之後,張之洞隨即向上海道發去公函,請協助查實。

上海道不敢怠慢,派專人詢問了履祥洋行行主貝履德,之後向漢口復函。這份復函揭示了劉鶚爭辦盧漢鐵路的真相和盤算:他其實沒錢,打算先把工程攬下來,再拿著這個項目向外國銀行貸款,說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

註:復函原文如下

該行在滬系伊獨開,專造匹頭生意。劉鶚系素識,曾與商議,如稟准有承辦盧漢鐵路明文,由伊行轉向外洋湊借一千萬兩,非真有股本存在伊處。現既未奉有核准明文,伊更不便籤押保認等語。查劉鶚在別埠有無召股本,未可知。惟履祥洋行開設未久,局面不大,縱使轉借洋股,恐亦未可靠。

問題搞清楚了,按理說,應該通告劉鶚,讓他該幹嘛幹嘛去。

但是,張之洞沒有攆劉鶚走。

他另有打算。

漢陽鐵廠

張之洞辦的漢陽鐵廠,屬官辦企業,由於經營不善而連年虧損,當時「已糜五百萬」——累計虧損了500萬兩之巨。

這是張之洞的一個心病。

他一心想把這個包袱甩出去,一來減輕地方負擔,二來可以給自己的政績止損。

就在這時,「接盤俠」來了。

這個人就是一向熱衷於辦洋務、深得李鴻章等朝廷大員支持的盛宣懷。張之洞暗示:鐵路可以給他辦,但必須同時把漢陽鐵廠接過去,由官辦改為官督商辦。

這筆私下交易本沒有劉鶚什麼事,但張之洞知道:盛宣懷本質上也是個商人,擅長討價還價。所以,他不急於否決劉鶚,等於給盛宣懷擺了個競爭對手,用來「壓價」,讓他不要亂提條件。

就這樣,劉鶚在漢口苦等了2個多月,既沒有人告訴他事情已無望,也沒有人給他帶來希望,想一走了之又不甘心就此放手。

直到7月,劉鶚從朋友處探聽到張之洞的一些真實想法,知道等下去已無意義。

這時,張之洞讓人捎話給他,稱盧漢鐵路「暫時不能有成議」。

劉鶚帶著滿滿的失落離開了漢口。

盛宣懷((1844—1916)

6、大才子兩次被「套路」

與此同時,張之洞就審查應標的4位商人資質一事正式復函總理衙門——「四商皆不可靠」。

他建議清政府「派熟悉商務、家境殷實之員為總理」來主辦鐵路事宜,暗中給盛宣懷提供「神助攻」。

清政府也已基本矚意由盛宣懷組建鐵路公司,採取官督商辦的模式全面承建盧漢鐵路。

塵埃落定,願賭服輸。

劉鶚縱然不甘心,可也只有如此了。

可是,事情沒有完。

過了1個多月,劉鶚突然接到漢口方面好友姚錫光的通知,稱張之洞急召他來武漢,商量修鐵路的事。

難道事情峰迴路轉了?

劉鶚抱著滿心渴望再次南下漢口。

再見張之洞,急於承接工程的劉鶚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是政府要求的,我都能一一辦到(制府所詢諸端,伊俱能應允照辦)!

張之洞似迎還拒,並不表態。

劉鶚有點兒納悶:既然如此,又召我來幹嘛呢?

這次,我們的大作家又被蒙在了鼓裡——盛宣懷抓住張之洞急於解決漢陽鐵廠問題的心理,不斷向其追加條件:一會兒要加重新設鐵路公司總理的職權,一會兒又要兼辦銀行。

張之洞越來越煩躁,就找來劉鶚來「壓價兒」,僅此而已。

盛宣懷聞訊馬上趕到漢口,重新跟張之洞談條件。

直到9月,逐漸了解全部內幕的劉鶚才悻悻而歸。

臨行前,這位大才子登上漢口龜山腳下的伯牙台,賦詩一首:

琴台近在漢江邊,獨立蒼茫意惘然。

後世但聞傳古迹,當時誰解重高賢。

桐蕉不廢鈞天響,人去空留漱石泉。

此處知音尋不著,乘風海上訪成連。

這是何等的蒼涼而無奈!

古琴台,又稱伯牙台

7、一心給洋人當買辦

第二年,在官謀商不成的劉鶚低調奢華地炒掉了老闆光緒皇帝。

辭官下海後,他通過應聘到一家外企任職。

新東家福公司是一家英資企業,買賣做得很大,生意一度佔英國在華投資的40%。

當時,該公司正謀求在山西、河南、四川等地的開礦權。英國人非常看重劉鶚深諳官場套路、人脈熟絡的優勢,因此重金聘他為中方代理人——買辦,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在外企打工的高級經理人。

在老領導的關照下,下海經商後的劉鶚依然長袖善舞,幫助福公司在山西取得開礦權,出任福公司山西礦產經理。

後來,他還幫助英國福公司到河南開礦,成立了豫豐公司,並親自為該公司草擬章程。

此外,在外國人開辦的四川麻哈金礦、浙江四府煤鐵礦等,都能看到這位奇才的身影。

1898年6月,清政府新成立的中國鐵路公司向比利時公司借款450萬英鎊,盧漢鐵路的資金問題這才得以解決,正式復工。

1906年(光緒三十二年)4月,連通中國南北的第一條鐵路幹線盧漢鐵路建成通車,湖廣總督張之洞與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一同驗收,並將盧漢鐵路更名為京漢鐵路。

此事在劉鶚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讓他久久不能釋懷。

盧漢鐵路通車典禮

8、荒謬的「清官可怕論」

1905年,他開始動筆撰寫《老殘遊記》,1907年完稿。

在文中,他這樣寫道:

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

《老殘遊記》1915年版

這就是劉鶚著名的「清官可怕論」。

這裡的「親目所見」,指的自然就是讓他「摔跟頭」的幾位大人。

從翁同龢到張之洞,儘管能力、政績各有褒貶、眾說不一,但有一樣是大家都承認的——他們都很清廉。

張之洞一家的生活全靠俸祿,他有一句常掛在嘴邊的話:人再窮,二三十兩銀子還是能拿出來的。

老百姓都愛戴清官,但是劉鶚很不以為然。

他認為,清官以較高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所以有一種道德優越感,看別人都是小人;而這種道德優越感容易使人自以為是、剛愎自用,凡不合自己之意的都認定為錯誤。

說得振振有詞,實際上,這話很荒謬。

「清官」雖然不能與「能臣」、「干臣」劃等號,但清廉本身就是優點,這個毋庸置疑;至於貪官,無論能力多強、多能幹,也終究只是個「蠹蟲」,禍國殃民、於法不容。

也許,劉鶚也想干一番大事業;也許,其中也有為國為民的成分。但是,通過行賄、造假的手段終為理所不容、為天下君子所恥。

翁同龢(1830—1904)

9、價值觀跑偏,下場有點慘

當初為爭辦鐵路,劉鶚四處「活動關係」,除了向王文韶等人行賄外,他還試圖賄賂同鄉、清政府掌管財政大權的戶部尚書翁同龢。

翁同龢日記里曾記有這樣一段話:

劉鶚者,鎮江同鄉,屢次在督辦處遞說帖,攜銀五萬,至京打點,營幹辦鐵路,昨竟敢託人以字畫數十件餂余。記之以為邪蒿之據。乙未五月廿一燈下。

(註:這篇日記的手稿現於常熟翁同龢博物館,是劉鶚行賄的鐵證。)

邪蒿

邪蒿,一種性溫無毒的水生植物,但因為名字中有「邪」,所以和孔子說的「盜泉」一樣,為歷代文人所不齒。

劉鶚最後的結局也頗令人唏噓。

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佔領了清政府的國家倉庫——太倉。

劉鶚自恃能跟洋人拉上關係,就跑去向八國聯軍購買太倉儲藏的糧食。

其實,他倒沒有那麼壞、只想發「國難財」,設了一個平糶局,還拿出部分糧食賑濟北京饑民。

然而,這件事過去了好幾年,有人舊事重提,認為劉鶚的行為屬「私售倉粟」。

1908年,清政府就以這個罪名把他充軍發配到新疆。

1909年,中國近代第一通才、世界級大作家劉鶚死於烏魯木齊。

背上了這些「黑記錄」,縱然在文學上取得了偉大成就,在中華民族的記憶里,這位古今難得的奇才也就是一株有學問的「邪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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