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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蘇聯遺毒:逼著臨床醫生寫學術論文 | 短史記




文 | 諶旭彬



2017年,國際學術期刊《腫瘤生物學》(Tumor Biology)一次性撤回中國學者發表在該刊上的107篇論文

(發表時間為2012~2016年,作者絕大部分是臨床醫生)

,讓中國學術界灰頭土臉,尊嚴全無。




近日,藥理學家、秦伯益院士撰文反思了此次事件背後的制度成因。




秦院士寫道:





我國現行的臨床醫學學位制度是上世紀50年代時照搬的蘇聯模式。

三年碩士,再攻讀博士。學位與職稱晉陞掛鉤,沒有碩士學位不能晉陞主治醫師,沒有博士學位不能晉陞副主任醫師及以上職稱。因此

這一制度逼得年輕醫生只得先做研究生拿學位。



「一般認為,醫生做學位論文,學些研究工作的基本功是有用的。但如果在學位論文上花的時間代價太大,則會嚴重影響醫生在最佳時期提高臨床能力。……

現在中國的年輕醫生上班時忙於看病、安撫患者、警惕醫鬧、疲於檢查、應付評比、積極完成創收指標,回家後雜務成堆、親人埋怨、孩子輔導、丈母娘嘮叨,忙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

在這樣的職業生態中,面臨論文、學位、晉陞等壓力,個別人就急不擇路……




其最終結論是:





「弊政不去,惡果難除;舊制不改,新政難立。是時候了!應該總結臨床職稱晉陞制度和臨床醫學學位制度實行40年來的經驗教訓。」①



秦院士所謂的「40年來的經驗教訓」,扼要說來,其實就是:

「要求臨床醫生寫論文」這一蘇聯遺毒,始終沒有清理乾淨。





圖:秦伯益院士的文章截圖




1981年,照搬蘇聯模式




1978年,教育部恢復研究生制度;1981年,實施「學位條例」。




中國的臨床醫學研究生制度,從一開始就陷入了一種「博士不會看病,會看病的沒有博士學位」的窘境。




這種窘境的由來,與照搬蘇聯模式有直接關係。




據彭瑞驄教授回憶:




「恢復研究生招生之初,我參加過一些教育部的會議,當時教育部的副部長黃辛白主管此事。那時候我提出來,醫學博士學位的問題需要特殊考慮,不能完全按著培養科學博士的方式走。

實質上中國的研究生學位制延用的是前蘇聯的副博士、博士學制。當年比較明確的是第一步先恢復碩士學位,碩士學位實際上就是完全參照蘇聯的副博士制度,只是副博士改稱碩士。

因為中國的經濟還不發達,不可能培養那麼多博士,又不能按照英美的方式去培養碩士。因為英美的碩士實質上是職業學位,比如大學本科畢業生想當中學老師,就要先獲得一個碩士學位,做公共衛生工作也得有碩士學位。但是這些碩士都不需要做論文,僅僅是聽課,學習這方面專業知識課程,最後進行一些相關的實踐、實習就可以了。因此

我當時就認為中國的碩士學位如果按照蘇聯的模式的話,實際上就還是所謂的科學碩士,需要按照作論文、進行答辯這樣的程序培養。

當初上邊就確定了這麼樣的碩士培養方案,但是我們也還是堅持說『無論如何醫學博士的培養問題需要另外單獨考慮』。可是那時國務院的學位委員會裡醫學專業的就兩個人,一個是吳階平,一個上醫的石美鑫,這兩個人在學位委員會裡的聲音不大,理工科的專家完全聽不進去,就覺得『你們醫科學位太特殊了,我們這學位委員會搞不了』,所以最後都得按著統一模式做。」②




簡言之,

當時照搬了蘇聯模式,不管是不是做臨床工作,凡醫學碩士,都需要寫論文做答辯。




這種做法,無疑是有問題的。任何一個國家,對臨床醫學工作者的需求,在數量上一定是遠遠大於科研醫學工作者的;而

一個合格的臨床醫學工作者,需要磨練給病人治病的技藝,但並不需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科研醫學工作者。




合格的臨床醫學工作者需要具備何種素養?吳階平院士有一段精闢的論述:





「臨床醫學到底是不是科學?實際上,臨床醫學不完全是科學,因為它涉及到人的問題。

臨床醫學既是科學,又是藝術。

臨床醫學是以自然科學、基礎醫學為依據的,所以是科學。但臨床的許多問題,難以定量,資料收集也可能不全,在這種情況下,醫生仍要解決病人的問題,使病人對醫生產生信任,對治療增強信心,顯然,這當中有藝術。」③




照搬蘇聯模式,拿學術論文來衡量臨床醫學工作者,顯屬誤入歧途。故而,「學位條例」實施次年,也就是1982年,臨床醫學界提出了很多反對意見,反覆強調:





「照這個辦法培養出來的研究生是不會看病的」

。④





圖:吳階平院士




1986年,對蘇聯模式修修補補




為了培養出真正會看病的高水準的臨床醫生,1986年出台了一項新政策。




新政策將醫學門類的博士研究生分成兩類。一類以

培養科學研究能力

為主,授予

「醫學博士」

學位,一類以

培養臨床治病能力

為主,授予

「醫學博士(臨床醫學)學位」

(《培養醫學博士(臨床醫學)研究生的試行辦法》)




前者仍按以前的辦法培養。後者按新辦法「分段連續培養,直接攻讀博士學位」,前兩年「輪迴參加本學科主要專科方向的臨床醫療工作」,也就是做臨床訓練;後2~3年,學完全部學位課程並參加臨床教學工作,「完成一篇有一定水平的學位論文」。⑤




簡單說來,

新辦法就是在原蘇聯模式的基礎上做了一點修補

:將基礎醫學博士(做研究工作)與臨床醫學博士(做臨床工作)分開培養。




分開雖然是分開了,但論文還是要寫,答辯也還是要做。




這種區分,字面上看起來似乎很合理,但操作起來問題很多。




北京醫科大學研究生院1988年的一篇論文坦承,本校自1978年以來畢業的臨床醫學學科碩士研究生244名、臨床醫學學科博士研究生28名,普遍存在臨床醫療工作能力差的問題:





「被分配到科研單位的畢業生能發揮作用,而

多數畢業生被分類到醫療單位後,不能適應臨床醫療工作的實際需要

,不得不『回爐』重新再補充臨床醫療技能。」⑥




在很多臨床醫學領域的

研究生導師

看來,新辦法過於理想主義,不具備可操作性。他們認為:





「在短短4~5年內要培養一名臨床上達到初年主治醫師水平,同時念完不少於5門的學位課程,還要進行科研訓練,完成一篇具有一定論文水平的研究生,在時間上難以安排,培養要求也難以達到,其結果可能出現『三不』現象,即臨床能力達不到同年住院醫師水平;學位課程不深不透;科研訓練不如『科研型』研究生。」⑦




1989年,中國協和醫科大學調查了該校152名臨床醫學領域的博士/碩士導師,詢問其對「現行臨床研究生教育」的意見。結果

只有15.1%(23位)贊成學生通過現行模式取得臨床醫師學位

。⑧




不但導師們對新辦法有意見,

學生們也看不上新出爐的「醫學博士(臨床醫學)學位」

,對其滿腹狐疑:





「研究生在進入臨床訓練不久,也產生了強烈的思想波動:有的要求改變專業;有的認為這種制度和方法不適培養研究生,而是培養普通醫生,因此要求退學;有的認為研究生顧名思義就是念課程、做論文的,因而羨慕以從事科研工作為主的『科研型』研究生,說他們才是真正的醫學研究生,而自己是『二等』或『工農兵』研究生,是當作無償勞動力使用的『勞力者』;也有的對採取連續反覆進行臨床訓練的方法不習慣、不理解,產生了:

不安心——不願做臨床研究生,不甘心——不甘心做『二等』研究生,不放心——害怕畢不了業、拿不到學位

,等等。」⑨




這次針對蘇聯模式的小修小補,沒有能夠解決臨床醫學高水平人才短缺的問題,「培養的人數很少」。⑩





圖:1987年,衛生部科教司編寫的《醫學博士(臨床醫學)研究生培養方案彙編》




遺毒侵入臨床醫生職稱評定




為了培養會看病的高水平臨床醫生,1997年又出台了一項新辦法,並基本沿用至今。




新辦法將醫學學位區分為

「醫學專業學位」

(臨床)與

「醫學科學學位」

(科研),前者培養能看病的醫生,後者培養醫學研究者。

(《臨床醫學專業學位試行辦法》)




按照當年的制度設計者們的說法,這一改革參考了歐美日等國的先進經驗,同時也是為了壯大臨床醫生隊伍——1989~1990年的一份涉及3335名臨床醫師及相關管理人員的調查問卷顯示:81.4%的被調查者希望設立「醫學職業學位」,認為這樣做可以鼓勵青年醫師「獻身臨床醫學事業」。[11]




新辦法在形式上對接歐美日,卻保留了蘇聯模式的內核——臨床醫生想要獲得「醫學專業學位」的碩士和博士,仍然需要像醫學研究者一樣寫論文,一樣做答辯。




當然,新辦法用文件的形式,「降低」了臨床醫生的論文標準,允許其學位論文「可以是病例分析報告或文獻綜述」。但這種「降低」並沒有什麼用,2012年的一項基於40所醫學院校的調查顯示,

近六成院校里

,臨床碩士研究生在實驗室做實驗的時間,與自己的學位類型無關,而是由導師個人的課題決定;

有1/4的學校

,對臨床碩士研究生的畢業論文的要求,與科研型碩士研究生是一樣的。[12]




這無疑是不正常的。




更不正常的是:

「要求臨床醫生寫論文」這種遺毒,不但在學位問題上縈繞不散,還侵襲到了臨床醫生的職稱評定領域。




2015年2月,丁香園網在約2000名三甲醫院醫生中進行的一份問卷調查顯示,26.87% 的醫生表示,在中級職稱的評定中需要1篇核心期刊的論文;23.55%的醫生表示,需要2篇核心期刊。在副高級職稱的評定中,31.54%的醫生表示需要2篇核心期刊;23.08%的醫生表示需要3篇核心期刊,而18.41%醫生表示必須發表SCI論文。至於高級職稱,多數機構規定必須發表2篇以上的核心期刊論文。[13]




這種「核心期刊論文」,顯然不是「病例分析報告或文獻綜述」所能打發。




於是乎,在「醫學專業學位」領域,常常出現臨床碩士、臨床博士不會看病的怪現象;在「職稱評定領域」,常常爆出剽竊抄襲、捉刀造假的醜聞;一線臨床醫生們則哀嘆自己身份尷尬,「天天寫論文,哪有時間做手術啊?」




是時候終結「要求臨床醫生寫學術論文」這種歷史遺毒了。





圖:哈佛醫學院。該院對「醫學博士專業學位」(M.D.Program)沒有論文寫作的要求。




注釋


①秦伯益,《論文撤稿事件的反思:我國臨床醫學學位制度亟待改革》,《科學與社會》2017年第3期。也可以參見「知識分子」公眾號2018年1月3日的轉載。②彭瑞驄口述。孟譞、張大慶/編,《20世紀中國科學口述史:彭瑞驄訪談錄》,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P161~162。③吳階平,《談臨床醫學科學研究》,《醫學教育》雜誌1989年第6期。④《關於改進和加強臨床醫學研究生教育的幾點說明 》,1986年10月。收錄於 《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與研究生工作文件選編 》,P206。⑤《培養醫學博士(臨床醫學)研究生的試行辦法》,1986年10月。⑥⑦卜慶芊、溫發和、侯卉,《對臨床醫學研究生培養制度的思考》,《學位與研究生教育》1988年第6期。⑧劉芝華、李橋、趙紅、牛學勝,《從152位導師的反饋意見看臨床醫學研究生的教育改革》,《醫學教育》1989年第7期。⑨卜慶芊、溫發和、侯卉,《對臨床醫學研究生培養制度的思考》,《學位與研究生教育》1988年第6期。⑩胡祖挺、秦懷金,《設置醫學職業學位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中國高等醫學教育》1992年第2期。[11] 參見:周遠清,《在全國臨床醫學專業學位教育指導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1997年12月26日。 謝桂華,《關於調整醫學學位類型和設置與試辦臨床醫學專業學位的問題》,1999年5月5日。《中國衛生年鑒 1991》,P179。[12] 李艷、劉愛忠,《臨床醫學碩士研究生兩種學位培養現狀的對比分析——基於40所醫學院校的調查》,收錄於《研究生教育論壇 2012》。 [13] 孫愛民、劉浩南,《107篇醫學論文被撤 數十個國家級資助項目 誰來追回研究經費?》,財經網2017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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