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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去舞廳的譚非,卻進了派出所……

櫻花舞廳走三遍

 當初就不應該學吉他

馬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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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按:這是我發表在《清明》雜誌(1988年1期)的頭條小說,原標題:《沒去舞廳的譚非》。剛好30年過去,今天拿出來曬一下,希望大家喜歡:

譚非站在窗邊抽煙。他聽見妻子在廚房把碗磕碰得丁當響。妻子在做家務時,他絕不求她這樣那樣,否則他和她都會共同產生她虧了的感覺。他挺聰明。譚非挺聰明。譚非繼續抽煙,同時換換站立的姿勢,好使自己的整個更舒服一些,而這個動作也是暗暗的,妻子無法知道。丁當聲終於沒有了,廚房裡沒有了動靜,接下來譚非也該摁熄煙頭了。他果真摁熄了煙頭,這使他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譚非轉過身來,妻子果然也正從廚房出來跨進客廳門,坐在了沙發上。她開始休息。她在休息。譚非覺得是時候了。

「你過來。」譚非說,同時把手伸進了口袋。

「什麼?」妻子注意地看他一眼,沒動。

譚非自己向妻子走來,把口袋裡的手和一副明晃晃的項鏈一併拿出。那副項鏈被勾掛在幺指尖上,激動得閃顫著,好像己明白自己要替譚非出力了。

「這副項鏈是我替你買的。」譚非溫柔地說,溫柔得連自己都不大好意思。

「你買了鉑金項鏈?」妻子問。

「這是銀的,只花了不多的錢……」譚非吃力地緊抓住溫柔。

妻子於是把由於吃驚而睜大的眼睛縮小,恢復原狀,再使它變細,直至眼帘垂下去,盯住自己的膝蓋。譚非想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是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是他妻子,但絕不等於就是他。譚非有時連自已是怎麼回事也不夠清楚。他後悔煙頭已摁熄,有時它會幫他。

妻子慢慢將眼睛從膝蓋上抬起,迅速瞥他一眼,說:「講吧,你有什麼事?」

她知道我有事,譚非想。譚非想笑,不為別的,只是想笑而已,但他盡量剋制住,因為那樣會使他的事減少合理成分。他要告訴她的事是合理的,在法官面前都通得過。譚非沒有笑,但也不敢太嚴肅,因為太嚴肅又會使他的事看上去有點虛假。他的事不虛假,在上帝那兒都通得過。

譚非不笑也不嚴肅,玩兒似地說:「今天是周末……」

妻子的尺寸比法官和上帝加起來還苛刻。

譚非繼續玩兒似地說:「他們邀我晚上七點半……」

妻子有時候連尺寸都不要。

譚非繼續輕輕鬆鬆地說:「七點半,就在那……」

「你想去就去吧。」妻子說,隨便盯著一處。

譚非很吃驚。他端起茶杯喝茶,擋住了自已吃驚的臉。妻子彷彿知道他說話吃力,沒等他說出「星星舞廳」,就率先替他說了,只是在「去」的後面省略了這幾個字。這幾個字在沙發上,茶几上,牆壁上,窗帘上,到處都有,還暗暗控制著整間屋子的氣氛。她甚至不問問他,「他們」裡面都有些誰。

上星期六,還有上星期六的上星期六,她可是把「他們」一個個都剝了皮兒地嚼個透。現在她竟什麼都不問,隨便盯著一處。譚非很吃驚,繼續喝茶,直到喝得肚子發漲,臉上現出一副蠢相。

妻子的尺寸寬得沒有了邊,這反而使譚非感到害怕,怕她會突然在背後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嘲笑,嘲笑他譚非竟會以為她的尺寸寬得沒有了邊。譚非慢慢朝門口走去,同時準備著接受那種打擊。背後沒有笑聲,但譚非的意識里充滿了那種笑聲。背後仍然固執地不發出那種笑聲,因此當譚非的腳剛邁出門時,他意識里的那種笑聲也跟著消失了。他像一條漏網的魚那樣飛快朝樓下射去。

譚非要去星星舞廳跳舞,是他們邀他,不是他邀他們,這使他要去那裡的理由好像充足了一些。他們中有個美女上次說他跳舞時像企鵝似的,很傷他的自尊心。他發誓今後要跳得不再像企鵝。譚非不喜歡企鵝。這就是譚非去舞廳跳舞的全部故事,在法官和上帝那兒都說得過。即使譚非妻子剝了皮兒地嚼,也絕不會嚼出什麼滋味。但今天,她不僅不嚼,還懶得朝它看一眼。她的尺寸一下寬得真會使法官和上帝都目瞪口呆。

譚非的腳步突然遲疑住。他感到奇怪。如果現在他一點都不顧及這個奇怪的話,那麼他到了舞廳後,心裡就會奇怪得使他更像奇怪的企鵝。事實上他現在不可能不顧及他的奇怪。他停住腳步盯著地上。街沿上滿是甘蔗皮和橙皮,一隻蒼蠅飛來棲在橙皮上作思考狀,然後像是悟出這祥做也有點奇怪,又扭身飛走。譚非又抬頭望著近處一棵樹於,漸漸覺得很有必要往迴轉了。

他想悄悄回去看看妻子今晚到底要做什麼,竟然對去舞廳的他無動於衷。妻子這種一反常態的態度現在比舞廳對他的誘惑力還大。譚非不懷疑自己妻子,但假如他對無動於衷的妻子也無動於衷,那麼他就該懷疑自己了。譚非不可能懷疑自己。不,決不。

譚非是一條漏網的魚,剛剛掙脫了網,又轉身朝網邊游,想看看網裡到底是些什麼。他悄悄踏上老式樓房,來到門邊。門關著,那是他出門時隨手關上的。譚非看不見門裡的妻子在做什麼,更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因為她總不可能自言自語。譚非正在猜想妻子會在屋裡做甚,忽聽到門裡腳步聲漸漸近攏,好像是妻子朝門口走來。他趕緊推開一旁的廚房門,閃了進去,站在門背後喘氣。他聽見妻子出來,拉上門,然後把旁邊這扇廚房門也拉上了。譚非聽見咔嚓一聲。譚非聽見樓梯上響起咯咯的皮鞋聲,孤獨而寂寞,由近而遠,消失在樓口。

我被鎖在廚房裡了!譚非猛然清醒過來,連忙撲上去用手拍門,把門拍得碰碰響。其實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因為他妻子早已走遠,怎麼能夠聽得見譚非的求援聲?待他徹底清醒後,他停止了拍門。有個時候他覺得事情比先前還要來得奇怪,自己怎麼跑到這兒來被關起了?他真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這比去舞廳跳舞跳得像一隻企鵝那樣還糟。如果他今晚心裡奇怪得使他仍像奇怪的企鵝,那他可以不跳,就坐在一旁看著別人跳,看他們何以跳得不像企鵝而像別的什麼。望著別人跳得像打架的袋鼠或者抽風的人,那也是一種享受。他們說抽筋迪斯科就是講究個「抽」,「抽」得頭暈目眩,分不清東南西北。企鵝算什麼!對了,他還可以聽音樂,還可以喝咖啡。可是現在他樣樣都不可以。他被關在了廚房裡。他已經吃過飯,還關在廚房裡做什麼?

再說,妻子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她聽到譚非要去舞廳,竟欣然應允,還隨便盯著某一處,然後等他譚非剛離家不過幾分鐘,她就匆匆走了。她可不是隨隨便便對待丈夫跳舞的那種女人。她今晚去的地方以及要做的事於她一定很要緊,這個那個的,保管沒錯。但是目前譚非感到最要緊的是自己該怎麼辦。譚非用手卡住下巴,尋思著。他掉頭看見了窗戶。他撲過去,三下兩下拉開窗扣,把窗子打開了。

他的家在三樓,因此窗口離地面的高度拒絕譚非出來。老鼠從這裡往下跳都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何況他譚非了。譚非既不能從門口出去,也不能從窗口出去,自然更不必說其他地方。往下吊的繩子是絕對沒有的,否則譚非還真要壯著膽子從窗口試試。譚非開始恨恨地、無所顧忌地抽煙。他從窗口看見夕陽漸漸隱沒在西邊一大片厚厚的雲層里,有一道金色的霞光從雲縫裡掙出來,像棍子一般戮在了高樓背後。他看見暮色漸漸來臨,城市隱在灰濛濛的暮靄里,於是這裡那裡就閃出了燈光。樓下那盞路燈也亮了,熾白的燈光威風八面,招來許多崇拜的飛蛾。

天完全黑了,廚房也籠罩在一片黑暗裡。譚非想使廚房亮堂起來,但是電燈開關在門外,因此他必得繼續呆在黑暗裡。他借著路燈看看錶,己經八點半了。妻子出門一個小時,也不知究竟幹什麼去了。譚非不清楚自己還要在廚房裡站多久,不定要到十點以後。這個想法使他很惱火,他不禁用手狠狠拍一下自己的前額,好像不準腦袋這樣去想。於是他另外想,假如我能從窗口飛出去就好了。他就覺得自己真的飛了出去。譚非看見另一個譚非出去後,很快找到他妻子,原來她在一女友家玩。然後他坦坦然然跑到舞場上去。既然他己知道妻子的去向,心裡也就不存奇怪,因而跳起舞來便不再給那個美女以企鵝的口實了,並博得一片嘖嘖的讚歎聲。他玩得挺痛快。

這種對比使呆在黑暗裡的譚非冒火了。他真想把這扇廚房門踢個稀巴爛。他還想從門上伸出一隻手把那鎖扭下來;但要是譚非能夠將手輕而易舉地從門上伸出去的話,那他就用不著再扭鎖,整個身子都能出去了。他想打電話,但先前為了防止在舞廳受到不必要的「騷擾」,他多個心眼假裝忘了帶手機,就留在了客廳里。他看看錶,那可惡的時針正指到九點。它之所以可惡,是因為它竟然已指到九點,使譚非想到自己已經在廚房裡關差不多兩個小時。它還之所以可惡,是因為它竟然才指到九點,使譚非想到自己至少還要被關在這兒一兩個小時。這兩種情況於譚非都很不妙。他被夾在這兩種情況之間,乾乾咽一下,感到十分難受。

譚非又站到窗口去抽煙。他突然看見廠里的三寶從路燈下走過,快轉彎了。他連忙把手往頭上一舉,踮起腳尖嘶聲喊道:「三寶!」

三寶在拐彎處站住,回過頭疑疑地向這幢樓張望。看樣子他已聽見有人在樓上喊他,但他被熾白的路燈晃得眯細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三寶想繼續往前走。

「三寶!三寶!」嘶喊著的譚非把手臂舉得更高,高得好像要把自己整個提起來。

三寶又回頭張望。三寶不敢答應。三寶曾聽老年人講,走夜路聽見背後有人叫你名字時千萬別答應,因為那叫你的人說不定壓根兒就不是人。

「三寶,是我!我是譚非。」譚非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是譚非。

三寶也直到這時才聯想到譚非。他說不定真是財務科的那個譚非,三寶想。於是他疑惑地站到樓下,抬起頭往上看,卻仍然看不見。火光一閃,譚非打燃打火機,照亮了自己。他果然是發放工資的那個譚非,三寶又想。但是他看上去顯得那樣依稀模糊,簡直不能算譚非。

「譚非,什麼事啊?」三寶試著問道。

譚非顧不得向他解釋,只說:「你上來,我求你一件事。」

三寶看看錶,為難地說:「我現在還有要緊事,明天來好么?」

他說他明天來。譚非自己對自己說。「三寶,要是你想明天再來,那你就永遠不要再來了!」譚非氣急敗壞地說。

「永遠不來?」三寶蠢得夠可以的,獃獃說,「那我領工資怎麼辦?」

「領工資?到鬼那裡去領工資吧!」譚非吼道。

三寶一聽譚非吩咐自己到鬼那裡去領工資,嚇一跳。他又想起老年人對他講過的故事,覺得今晚遇到的說不定真的是……他掉頭就跑。

三寶逃跑了。

但是三寶又回來了。因為他想,這個與他講話的要真是那個發放工資的譚非,而他又不理睬譚非的話,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不明智的。

「譚非,你真是譚非么?」

譚非聽見樓下喊,連忙又將頭探出窗口,舉起手說:「對對,三寶,我是譚非!你快上樓來。」

他十分之九是譚非了,三寶肯定地想。但他仍在樓下疑疑地說:「為何你不下樓,而偏要我上樓來?」

譚非想起問題的實質了,忙說:「我被關在了屋裡。快上來幫我個忙!」

「你住哪間房?」三寶從未來過譚非家。

「就是你左面那個單元,三樓六號。」

譚非聽見三寶咚咚跑上樓了。譚非聽見三寶在砰砰敲自己的門。他敲的是寢室門,譚非不在那邊,而在這邊。譚非拍拍廚房門,說:「三寶,這邊,我在這邊。」

譚非聽見三寶開始敲這邊廚房門,並聽見他說:「譚非,譚非,我是三寶,快開門呀!怎麼不開門了?」

譚非覺得世界上再沒比三寶更蠢的人了。他的蠢簡直令人沒法說!要是換作譚非在門外,而三寶被關在廚房裡的話,那麼譚非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愚蠢的三寶,讓他永遠記住自己的愚蠢。但現在是譚非自己被關在廚房裡,他要有求於三寶。

「我要是能開門,三寶,還要你來幫忙么三寶?」譚非提示道。

「對對,你……譚非,我現在怎麼辦?」

「把鎖扭開!」譚非恨透了那把鎖。

譚非聽見三寶開始扭鎖,但門扣釘得很牢,他扭不開。譚非要他使勁扭,同時自己的手也開始暗暗用勁,指甲都快嵌進了手心的皮肉。在他譚非的意識里,隨時都會發出「哐當」一響,那是鎖和門扣被扭開的金屬聲,響亮而清脆。譚非屏住氣等待著。

「對了,我鑰匙串上有把小刀,我試試!」

譚非聽見三寶的鑰匙串嘩啦響,並聽見他用什麼把門扣弄得咯砰響。譚非屏住氣等待著。

這時二樓樓口那裡卻大叫起來,譚非聽見那是他妻子的聲音。譚非聽見他妻子回來了,但又聽見她在喊捉賊,並央求與她一同回來的鄭工夫婦幫她一塊捉,鄭工夫婦就住在譚非的隔壁。她在耍什麼花招,譚非想。難道我是賊?

門外的三寶跑了。譚非聽見他的腳步聲咚咚跑下樓,大約想從他們中間衝過去。譚非這才明白他妻子把三寶當成撬門賊了,因為她從未見過三寶。譚非又開始替三寶暗暗使勁,要掙脫他們。三寶掙脫就好,那樣,他妻子就會上樓來,他就可以把三寶撬鎖的事告訴她。譚非繼續暗暗使勁,但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和嘈雜的叫嚷聲漸漸遠去,終於消逝。樓口又安靜下來,一隻老鼠在那裡吱吱叫。它在告訴譚非,這兒已沒人,三寶被人當作撬門賊抓走了。

譚非覺得世界上再沒比三寶更蠢的人了,他只知道在哪兒領工資。他的蠢簡直令人沒法說!他被譚非妻子捉住時,他的整個腦袋一定充滿了作賊的感覺。三寶或許會向他妻子解釋,說他譚非被關在廚房裡了,不過也難說,否則他們為何還未轉來?愚蠢的三寶一定是有口難辯了。要是換作三寶被關在廚房裡,而譚非在門外的話……

現在,譚非繼續被關在黑咕隆咚的廚房裡。他開始啪啪摁打火機照亮自己,好像要證實被關在這兒的究竟是不是他譚非。但是他看不見自己,因此永遠也不能完全了解自己。譚非永遠也不可能完全了解譚非,便就著火苗抽煙,好通過感覺來證實譚非。對,這是我,譚非想。譚非開始定下心抽煙,儘管舌頭被燒得焦苦,但往常他的舌頭就有這種感覺,因此他敢肯定沒錯。

一個小時艱難地過去,譚非聽見樓口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那是緩慢的、疲乏的步子,一步步地往三樓上來。譚非再也不敢放過機會,連忙撲上去捶門,喊。樓梯上的腳步聲精神起來,迅速咯咯跑上樓,中止在廚房門外。譚非一剎間感到整幢樓房靜極了,好像剛才根本沒有過人似的。他側耳聽聽,又用手敲敲門。「是我。」譚非抖著氣說。

「你是誰?」門外抖著氣問。

「我是譚非。」譚非很有信心。」

「你怎麼會是譚非?」門外卻沒有信心。

「快開門!憋死我啦!」譚非跺著腳大吼起來。

門外的鑰匙嘩啦響起,然後咔嚓一聲,鎖開了。被關了三個多小時的譚非從廚房裡鑽出來,站在大家面前。真的,果然是譚非,大家的表情說。接著,鄭工夫婦一臉不高興地回家睡了。譚非妻子也一臉不高興地開門進了屋,好像他們都不高興他是譚非似的。譚非尾隨妻子進去。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因為他站立的時間太久,便要使腿上的力往上走,落在臀部那裡。

譚非的妻子好像也很累,癱在沙發上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在廚房裡?」

譚非覺得自己今晚虧了。他要妻子先回答問題:「你呢?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妻子不願說,或者,她是太疲乏了。她揪住三寶衣領的那隻手還在酸痛。她慢慢活動著手腕。譚非注意地看她活動著手腕,想起了被他們揪走的三寶。

「三寶呢?」

「你是說那個被送去派出所的三寶?他真犟,氣力又大,我們三人……」

對了,譚非出來了,但是三寶又被關著了。譚非站了起來。

「你去吧,把他保出來。」妻子有氣無力地說。

「把他保出來!把他保出來!」譚非惱火地學著說。

譚非來到外面宿舍區大門時,發現門已關。他好歹在宣傳欄背後的一間小屋叫醒看門人。看門人一臉不高興地披衣出來,看看譚非,又看看自己的表。譚非知道看門人在告訴他什麼。譚非挺聰明,一聲不吭,不給看門人以機會。譚非看見他撅起了嘴。譚非看見他咔嚓開了柵欄門。然後,走出去的譚非頭一掉,就什麼也不看了。

若換作三寶,他定會掉頭再看,譚非想。譚非走得很快,皮鞋把水泥街面敲得咯咯響。街燈還亮著,但街道兩旁的商店什麼的大都已關門。譚非路經星星舞廳時,簡直不朝它瞥一眼,怕它那種得意洋洋的樣子再一次破壞他的情緒。只要他朝那裡看一眼,保管會看見那裡面有個像企鵝一般搖擺不停的他。是的,舞會早完,但他還在那裡,而且永遠會在那裡隨著樂曲搖擺不停,奇怪而彆扭。

譚非走得很快,衣衫在身後飄飛起來。他不知道妻子今晚究竟到什麼地方幹什麼去了,竟對他去星星舞廳的事一聲不吭。她可不是隨隨便便對待丈夫跳舞的那種女人。她今晚真奇怪。她還把三寶弄去了派出所,真怪。譚非看見了派出所,門口有一盞暗黃的燈,譚非覺得它像暗夜裡一隻窺探的眼睛。

派出所的小門開著,好像知道譚非要來似的。裡面有個小院,小院四周都是房屋,其中一間亮著燈,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譚非喜歡這種風平浪靜的樣子。它使譚非感到他是到了隨便一個什麼地方。可是當兩個值城警察從亮著燈的屋子走出來時,譚非突然緊張起來。譚非緊張得要命,要想往後退,但人家叫住了他。

「什麼?」他問。

人家又說:「你幹什麼?」

「我找三寶。」譚非說。

「你找三寶?」待譚非結結巴巴說明情祝後,接待他的那兩個值班警察開始慢慢打量他。其中一個方臉警察說:「不錯,我們確實關了一個叫三寶的人,他正在撬別人的門鎖,被人當場抓住了。」

譚非忙說:「抓他的是我妻子。我妻子不認識他,弄錯了。」

「你說你是你妻子的丈夫?」年輕一點的警察懷疑地盯著譚非。他不相信譚非是他妻子的丈夫。

「她丈夫叫譚非,我就是譚非。」譚非說。

方臉警察擋開那個小夥子,自己上前說:「那個女同志說她丈夫確實就叫譚非。但你憑什麼說你就是譚非呢?有證件嗎?」

譚非的證件放在抽屜里,沒帶著。但是他還是在口袋裡象徵性地摸了摸,結果摸出兩隻煙遞上去。

「這就是你的證件嗎?」方臉警察譏笑著說。他不要。他把煙給譚非擋回去,「再說,你稱自己被鎖在廚房裡了,為何又在這裡?如果是你妻子把你放出來的,為什麼她自己不來解釋?更重要的是,你妻子說——假如她是你妻子的話——她丈夫七點鐘就去星星舞廳了,她是親眼看見他下樓的。她還撩開窗帘看見他在樓下轉了彎。」

她還撩開窗帘偷看過我,譚非想。她今晚一定背著我幹了什麼事情。

「我真的被鎖在了廚房裡。不信你們可以去問三寶!」譚非用煙隨便指了指一個地方。

方臉警察循著譚非香煙所指的地方隨便看一眼,沒事,又說:「那個叫三寶的人也是這麼說的。你們倆都這樣說。」

「你們不相信三寶,難道連我也不相信?」譚非又把煙指向自己。

兩個警察相視一笑,根本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譚非沒想到什麼證件,也沒想到應該讓妻子一塊來。譚非還沒想到假如他一沒去星星舞廳,人們就不相信他是譚非了。他是應該去星星舞廳的;他沒去,那麼定是另一個譚非去了。譚非不知道那個譚非是誰,為何人們都相信他而不相信他?

「我只好再跑一趟,叫妻子一塊來了。我沒帶電話。」譚非沮喪地轉過身。

那個年輕警察早截住他的去路,因為他在一旁已經觀察出,這個不是譚非的譚非想溜。

「什麼?」譚非覺得氣氛不對。四周很靜,但這種風平浪靜的樣子已不討他喜歡了。他現在寧可要鬧鬧嚷嚷的場面。

「你和那個三寶究竟是什麼關係?」方臉警察變嚴肅起來。

他們把我當作三寶的同夥了,譚非想。今天真糟糕,事情被攪得愈來愈麻煩。譚非久久凝視著面前這個方臉警察。他看見他的眉毛很粗很濃,鼻孔很大,嘴唇很厚,兩邊的臉腮平滑得像兩把鏟子。他還看見他的眼珠深深嵌在又厚又腫的眼皮下,炯炯有神,燈光使它反射出一股懾人的光芒。譚非從這張臉上看出沒有一點餘地了。

「那麼,你們看怎麼辦呢?」譚非困惑地說。

「要暫時委屈你一下,一切會水落石出的。如果你真是譚非,你妻子一定會來派出所。」方臉警察很有經驗地說。

「要是她現在己經睡著了呢?」譚非想起睏倦不堪的妻子。

「她永遠不會醒了嗎?」方臉警察覺得他問得奇怪。

譚非被人帶到後面去。當門哐啷一聲掀開時,譚非借著門外投進的昏暗燈光看見了裡面草鋪上的三寶,接著門又砰地關上,一切又歸於黑暗。

咔嚓一聲,好,譚非再次被關了起來。不同的是,這次還有三寶作伴。三寶本是在門外要幫助他譚非的,沒想到他不但沒能幫助譚非,連自己也被關了起來。譚非覺得世界上再沒比三寶更蠢的人了,蠢得真令人沒法說!譚非聽見三寶沒睡,從草鋪上悄悄坐起,又窸窸窣窣向他這邊爬來。他知道三寶剛才借著燈光也看見了他。

「你不是譚非妻子的丈夫嗎,怎麼也被關起來了?」三寶困惑地問。

「都因為你,我才被關起來的。你若沒被關起來,我還來派出所嗎?你怎麼不向他們解釋清楚呢?」譚非瞪著黑暗中的三寶,好像他能看見三寶似的。

「你都沒能解釋清楚,我還能解釋清楚么?」黑暗中的三寶固執地說,「譚非妻子把我弄來時,對警察發誓說,她丈夫根本不會在廚房裡,要是廚房裡真有個人的話,那隻能也是個賊。聽她這麼肯定地說,我也沒法再爭辯了。」

「你就有了你自己是賊的感覺?」譚非挪榆地說。

「不,我就有了你或許真是個賊的感覺。」

譚非簡直不想再理睬三寶。他這人真是蠢得沒法說。呸呸呸。

又過一會,三寶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道:「喂,你真是譚非嗎?」

譚非簡直不想再理睬三寶。他一把推開三寶伸過來的手:「我不是譚非。」

「我就知道你不是譚非!」黑暗中的三寶又氣又怕地說,「先前你在樓上叫我那會兒,我就已經懷疑你不是那個發放工資的譚非,而是別的什麼東西了。你在窗口打燃打火機時,你的面容也模模糊糊讓我看不清。直到現在我還沒認真看過你一眼呢,對了,你把打火機拿出來。」

「我沒有打火機。」

「你當然沒有打火機,因為你不是譚非。聽人家譚非的妻子說,譚非是到舞廳去了。」

「住嘴三寶!」譚非忍不住大喝一聲,「告訴你,你也不是三寶!」

「你說什麼,譚非?我不是三寶?」

「假如你真是混蛋三寶,怎麼會被關到這裡來了呢?」

三寶頓時啞口無言。他大概也沒法證實自已就是每月去譚非那兒領工資的三寶。

譚非的妻子終於醒了。倘若她沒有記憶,也不遷就習慣,那麼被關著的譚非和三寶或許就永遠不會還原了。幸好譚非妻子發現身邊沒躺著譚非時,就非常地不習慣。她記起昨晚以前的那個譚非,那個構成她生活方式的、非同小可的譚非。她驀地從床上坐起,望著發白的窗戶發獃。

譚非終於聽見自己妻子慌慌來了,在外面同警察說什麼。譚非忙從草鋪上坐起。

三寶也忙從草鋪上坐起,他對譚非還抱有一線希望。接著咔嚓一聲,門開了,一束陽光投進來,照亮了譚非和三寶。

「對,是他。」譚非聽見妻子在說。

譚非和三寶走了出來。被妻子證實了是譚非本人的譚非又證實了身旁的三寶。

譚非見妻子乜斜著三寶,好像不高興人家也是三寶本人似的。我定要叫她知道我也有厲害的時候,譚非想。

「昨晚你究竟躲在廚房裡幹什麼?」妻子問。譚非沒法說。他不說。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虧得凶。

「你呢?」譚非反問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妻子悄悄去了星星舞廳,想偵察譚非究竟在那兒幹些什麼。但她也沒法說。她不說。

我要叫她知道我也有厲害的時候,譚非想。譚非迎向妻子走去。譚非繼續向妻子走去。快走到近前了,旁人都屏住了呼吸看他要怎麼樣。譚非猶豫住,斜過眼睛朝方臉警察的腳尖看,因為他突然覺得,假如這時他敢揍妻子的話,人家很可能又會懷疑他不是譚非了。是的,目前情況他應當設法確定自己,保住自己,否則,他譚非就真要變成不知什麼東西了。帶著這種模糊的信念,譚非在妻子那裡忽地轉了彎,朝大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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