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逐魔咒的最佳途徑，就是建造美好之物
我剛看到那隻狐狸，就想好了新小說的開頭。
聖誕節期間，我住在英格蘭南部的布萊頓夫婦家裡。他們已經度過了三十多年的婚姻，如今既不睡在同一個房間，也不在同一個時間上床睡覺。然而，洗手間就設置在兩個房間中間的，這樣我晚上起來小便就要格外小心，既不能驚動布萊頓先生，也不能驚動布萊頓夫人——但我午夜時分路過落地窗，在聖誕樹閃爍的燈光映襯下，看到了窗外的狐狸。
布萊頓夫人跟我說過那隻狐狸的故事，他們給它起的名字叫「二十一世紀福克斯」。它常穿過籬笆到花園裡覓食。花園裡不種食物，偶爾出現在盤子里的骨頭和雞肉當然是好心的布萊頓夫人把廚餘收拾好、放在那兒的。我們都沒有料到，在十二月份，狂風大作的南部沿海，狐狸還是自動找上門來。
在交織著驚奇和窘迫的情緒中，我向它揮手告別，然後它若無其事地掉頭走開了。這個神秘的畫面，讓我深受啟發——我決定一回到倫敦就開始寫我的新小說。
而在倫敦，持續三周的陰雨天氣，讓這座城市像個失戀卻輸不起的人。我們花了半個月習慣了當地人的交通規則（約等於沒有規則），卻沒有習慣這樣的天氣。
我們，即我和另外兩個參與「拜訪倫敦」計劃的同事。此外就沒有其他人同行。
出發前，我曾在公寓樓下遇到過鄰居飛豬，那個時候離他創辦的「一閃」（一款很受歡迎的視頻軟體）上線還有兩周。我滿心期待地邀請他加入這次行程，「我們將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然後拜訪當地人，一些普通人，而不是《孤獨星球》或是《旅行家》的作者」，「倫敦是第一站，接下來還會去其他地方，我們將是移動的辦公室」，並和他暢談了在此基礎上，如何錄製出色的視頻。
但最終沒有告訴他確切的出發時間。
因為在聊天的過程里，我發現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讓我對整個計劃失去了十足的把握。
所以——你不能把太多人拽入一件沒有十足把握的事，我想。當然也有可能是在那段時間裡，我被其他（不計其數的）糟糕的事情徹底剝奪了自信，從而波及了「拜訪倫敦」計劃。
記得十一月份，我沉浸在公司變動帶來的痛苦中，只好打電話給多年來一直支持我的朋友求助。他在電話里表現得既愧疚又堅決：「嗨呀，我最開始幫你一把就好了。但是，最開始那個時候，你表現得很沒有把握——你知道，如果你表現得沒有把握，你就很難獲得幫助。」
我們最後一回通電話，就沒有再談論這些。也有可能我記錯了，因為這之後的很長時間，我們沒有再通過電話。
在倫敦，拍攝團隊只有三個禮拜的時間去拜訪那些在倫敦生活的年輕人，期間那種沒有把握的感覺每天都在折磨我。
有一天，我們要在離倫敦市中心大約一小時車程的水晶宮公園製作採訪。於是那天清晨我從牛津附近的小鎮出發，乘火車及地鐵並換乘計程車來到了這個公園。精疲力盡。剛到入口，就遠遠地看到同事、攝影師、受訪者，因為天氣寒冷，他們和公園裡那些樹叢中的雕塑們凍作一團，我還看到湖面已經結冰了，那上面有很多鳥單腿站著，一動不動。
這些自若的傢伙讓我心煩意亂。
「狗屁！」我哆嗦著跑過去說，「這裡不是倫敦！這裡怎麼可能是倫敦？我們的拍攝要完蛋了！」
我的同事讓我冷靜：「我們下午就會去倫敦——倫敦東區。那是他住的地方。」受訪者則根本不知道眼前不斷跑動以保持體溫的我究竟在抱怨什麼。就在零下三度的曠野中，他穿著 VANS 滑板鞋，薄羽絨上衣和喇叭褲，頂著一頭經過宿醉折磨的亂髮。
整個上午，我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們遊走在由灌木、鳥群和恐龍雕塑構成的巨大場景中，有時候是採訪，有時候是拍攝空鏡頭，有時候則是純粹的休憩。
那是過去一個月當中，最冷的一天。我的前同事 Ceci 也在現場，她已經在倫敦生活多年，是我們的特邀製片人。她提前一晚就提醒我們：「明天你們就能看到我穿得臃腫的樣子。」但你知道，在時尚行業工作了太久，沒有人會真正穿得臃腫，更何況她現在的身份是時尚博主，正運營著自己的時尚公號「CC在倫敦」。
我知道你對時尚博主的看法：生活光鮮亮麗，自己不用寫稿，只需要出鏡，文章留給助理寫就行了。但她親力親為。我在行業里的很多朋友都表達了他們對這些文章的喜愛。（在《可以跟羽絨服媲美的保暖大衣》的標題下方，她加了一句：「很多博主寫過，然而我選的款式更好看！」）
我和她回到維多利亞站，找了一家餐廳吃飯。我臉上儘是焦慮，希望快點吃完，好回住處處理工作上的事。「真是讓人擔心！」我說，「我還有一篇稿子沒有寫完，因為計劃太滿了。每當任務沒有完成，我就非常自責，而且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把握。」
她說：「你已經足夠成功了，不用那麼焦慮。你看，你把團隊帶到了倫敦，今年你還出了自己的書……」
「這些都是世俗的成就。」
「但你也應該為自己感到高興。」她在博客中透露的積極能量，也支配著她在交談中的態度。
「當然啊，我很為自己感到高興。」
那個時刻，我不是真的高興。幾天之後，也就是聖誕節剛剛過完，布萊頓夫婦把我送到門口，他們異口同聲地指出了這一點。
「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高興，」布萊頓夫人說，「今天是26日，假期還沒有結束，你不應該這麼快就開始工作。沒有人應該在假期里工作。」
「我必須回倫敦，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掙。」我回應得非常悲壯，「而且——在中國，我們沒有聖誕節假期。」
布萊頓夫人的臉上露出了真實的憐憫。她說：「但你要知道，人總是可以掙更多的錢，卻掙不了更多的時間。」（「We can make more money, but you can not make more time.」）
這句話讓我提前陷入了對「終極問題」的思考。
所謂「終極問題」，都是和時間相關的問題。例如，過去一年我對時間的利用率是否合理，或是時間的分配，時間之於收穫的價值。
如果失去金錢已經不能成為衡量收穫的標準，並且做一些簡單的算數，例如：減去我剛買到就弄丟了的 TOM FORD 金屬零錢夾，減去我因為心情糟糕而效率低下的十四個工作日，等等，那麼過去一年是我收穫最多的一年。
這個結果體現在，當所有人都離我而去，我選擇了投入全新的社會關係（「你不能永遠把自己當成任何一段關係的受害者！」）；還體現在，我的工作地點包含了倫敦、紐約、哥本哈根、歐登塞、馬爾默、哥德堡、斯德哥爾摩、赫爾辛基、那不勒斯、日內瓦、洛桑、維也納、米蘭、聖莫里茨、馬爾地夫……既看到了雪山，也見到了大海。
可是你會懷疑，走了很遠的路是否能夠成為收穫的一種？當然，因為這不僅僅是走路：有的知識是在書中讀到，而有的知識則只能在路上獲得。
我們採訪的旅行網站編輯 Alex Jordan 也同意這一點。那天上午，他剛從加勒比海一處度假勝地回到倫敦，讓我們去貝克街的地鐵站等（迎接）他。這讓我羨慕起旅行網站的編輯：從零上三十度的海島飛到零下三度的倫敦，只需把一件大衣套在身上，就能直接開始工作。
他任勞任怨，從麗晶公園開始，就和我們在下著雨的倫敦街頭到處遊走。我覺得非常辛苦，卻始終被他激勵。事實上，在認識他之前，我和世界上叫 Alex 的人都相處得不愉快——所以還是要和更多的人打交道。（大概為了加深這種印象，我們此行遇到了三個 Alex，他們都很好。）
秋天，Alex 生平第一次到達中國，去上海入住一家開在外灘新酒店。他愛上了這座城市。不僅因為對岸的天際線，「最讓我吃驚的是，」他說，「人們都很友好。」
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
現在，請你設想一下：有個人生活在瑞典，他非常想保護地球，而與此同時，另一個身在非洲的人卻在獵殺大象。這個瑞典人該如何知道，他認為對的事情，是否能影響那個獵殺大象的人呢？
我想表達的，是一種信息不對等和目標不對等帶來的無力感，這就像一個魔咒。相隔千里，人們既沒有共同的目標，也不能互相了解：通常情況下，「你以為的世界並不是你以為的」。
這個魔咒也被施加在這名旅行編輯身上，雖然他總是能比普通人到過更多、更遠的地方。而我們彼時正在做的——前途未卜的「拜訪倫敦」計劃，以及此後將要在其他城市進行的（艱苦的）拜訪，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消解這種無力感呢？
後來，我在倫敦飛北京的航班上看到一個旅行節目，在這當中，從美國洛杉磯出發環遊世界的主持人來到俄羅斯，玩樂一天後，他突然對那種因為政治和意識形態帶來的、美國人對俄羅斯人的偏見感到厭惡。他對著鏡頭說：「最讓我吃驚的是，人們都很友好。」
和 Alex 說的話一模一樣，我感到非常震驚。
與此同時，一個謎團被揭開了。那個讓我失去「十足把握」的罪魁禍首。我們會出現沒有把握的狀況，並非因為失去了實現目標的條件和能力，而是對目標產生了懷疑。
帶著攝像機去拜訪任何一個城市，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這是不切實際的目標和偉大願景。然而，僅僅憑藉這件事——我們可以在讀者或是觀眾心裡，埋下一顆好奇的種子。
「驅逐魔咒的最佳途徑，就是建造美好之物。」
你還記得那隻狐狸嗎？那隻叫做「二十一世紀福克斯」的狐狸。我回到北京，布萊頓夫人說狐狸生了幼崽，它闖入家中，把所有的食物都叼走了。我首先表示了震驚，隨即提到了聖誕的夜晚，我和狐狸相遇的時刻，並且即將開始撰寫一部小說。
「它中了魔咒。」布萊頓夫人說，「你聽過那個故事嗎？在聖誕夜出來覓食的動物，都中了魔咒——否則他們應該在窩裡待著。就像在聖誕節工作的人一樣，都中了魔咒。」
看得出來，她對我的突然離開耿耿於懷。
「你的小說是關於什麼的？」
「旅行。」我確定地說。
「你喜歡嗎？」
「你是說寫作，還是旅行？」
「兩者都是。」
「我覺得……應該是的。」
「那很好。」她補充說，「但你要高興。如果你必須去工作，就應該保持高興。你不用證明這件工作很重要——『不工作就掙不了錢』——這樣太愚蠢了。你只需要證明：我很高興。為了將事情做好，首先你得喜歡做這件事，而不是喜歡這件事情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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