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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朝第一文人宋濂其人其文

時光飛轉,宋代結束之後,散文的傳統戛然而止,元曲登場。關於元曲又是另外的話題。南宋滅亡過了大約90年,中原重新回到漢人手中,文脈漸漸恢復。王朝新立,百廢待興。朱元璋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是很愛學習,也找了一些學霸來輔導自己的孩子。這些學霸就成為文壇新的中流砥柱。

其中,有三人最為著名,分別是宋濂、高啟、劉基,號稱「明初詩文三大家」。其中,劉基就是劉伯溫,是朱元璋的重要智囊。宋濂是元末明初一位大儒,寫過著名的教育後生的文章《送東陽馬生序》,收入中學語文課本,是難得的勵志文章。高啟擅長寫詩,暫且不表。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沒得到什麼好下場。

他們的結局分別是:劉基被明初權相胡惟庸迫害致死,當然胡惟庸也沒有好下場,5年後被滿門抄斬,成為封建時代最後一個宰相;宋濂本來功成身退,無奈孫子被捲入「胡惟庸案」被殺,自己被流放,72歲高齡死在途中;高啟因為不想當官,寫的詩文被皇帝認為影射宮廷,39歲就被腰斬。按理說,劉伯溫功勛卓著,應該善終;宋濂、高啟一介書生,與世無爭,也應該善終。但是朱元璋嗜殺成性,不管功臣還是文人,是君子還是小人,只要不入法眼就清除,明代政治生態之惡劣可見一斑。

經歷異族統治和新舊王朝交替的戰亂,宋濂這些文人的內心應當是非常惶恐不安的,能在亂世之下保全身家性命已屬不易,誰又有閑情雅緻寫散文表達觀點呢?然而,並不是你不想表達就不表達,朱元璋還沒完全打下天下、剛剛佔領南京不到5年的時間(1360年),就徵召宋濂教授太子《五經》,又參與修訂起居注。這時距離大明立國還有8年時間,宋濂應該屬於後期創業團隊的一員,以至於獲得朱元璋給予的「開國文臣之首」稱號。

明朝立國之後,宋濂馬上又任《元史》總裁(知識點:二十四史之一的《元史》作者是誰?),被時人尊稱為太史公。事實證明,若非後來發生牽連極廣的「胡惟庸案」(前後12年,誅殺3萬多人),宋濂作為著名學者、文壇領袖的地位一直是很穩固的。宋濂後來還做過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離皇帝很近,但官職並不太高。

宋濂是浙江金華人,在朱元璋手下做事的時候已經將近五十歲了。之前的這五十年,一直在寫書,尤其擅長《五經》(知識點:《五經》是指詩、書、禮、易、春秋五本古代經典著作)。39歲那年,他曾被推薦給元順帝當翰林編修,宋濂婉言拒絕,第二年就進山當了道士,實際上是繼續寫書。這就表明,宋濂內心是有氣節的,作為漢人不想給元朝效力。至於以何為生?推測應是當老師,教學是他的長處,後來也是因此被明朝徵召。

宋濂流傳至今的名作有三篇,分別是《送東陽馬生序》、《送天台陳庭學序》和《閱江樓記》,前兩篇是臨別贈言,後一篇是給建築物的題記;前兩篇是寫給私交,後一篇是奉命而作。總體看來,宋濂文言水平很高,保持了儒家士大夫一流的文字功底,確保了文脈的繼承;另一方面,讀之感到境界和氣度與唐宋相比狹小了不少,只盯著眼前一點非常具體的事,對上畢恭畢敬個性收斂,雖然文采不錯,也非常穩重,但缺了幾分靈氣,幾分洒脫。這應當是時代的烙印。接下來,我們具體分析一下這三篇名作:

《送東陽馬生序》可貴之處在於現身說法,把自己當年求學的艱苦和感悟都細緻入微地描繪了出來:

「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 ,又患無碩師、名人與游,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很多人只看到了其中的艱苦,比如「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其實這中間蘊含了怎樣學習的方法論:一是「書非借不能讀也」,家貧借書抄書,尤其是抄書效果很好。其實是最經濟、最有效的學習方法,看很多遍書不如抄寫一遍理解地透徹,因為是借的所以有時間限制,所以抄書必須很專註且快速完成,就是完成一件具體的任務,目標明確容易實現,而且書不是自己知道珍惜,書不佔地方,所以相當於別人家的藏書在為我服務。

二是必須跟隨鄉里的賢達和高手,向他們請教、和他們切磋,堅持求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宋濂此時懂得態度很重要,雖然經常惹高手們生氣,但仍然經常「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即使被罵也畢恭畢敬,罵完接著問問題。注意,這時候並不是真正拜師,宋濂只稱他們為「先達」。因為接下來才是拜師之後的事情: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捨生皆被綺綉,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余之勤且艱若此。」

這一段主要就是講述求學的艱苦了,不涉及方法論,但提到了世界觀:只要你心中有讓你高興的事,吃喝差一點根本不算什麼,即「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但是很不容易,一天吃兩頓飯,穿得破衣爛衫。(知識點:主人日再食,再在這裡是兩次的意思,古文一般不用數詞來指代次數,兩次就是再,不是第二次)

轉眼之間,就到了耄耋之年:「今雖耄老,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於余者乎?」

表面自謙,實則頗有自得之意。與公卿同列,不是一般人能夠享受的尊崇。既然有這樣的尊崇地位,以及很大的年紀,所以才可以對後輩提一些要求:

「今諸生學於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宋濂總結自己多年求學經驗就是「專心」。事實上,條件好的反而不能專心,條件不好的時候反而能專心。太學的學生條件很好,老師也很好,學不好實在是不應該了。這是一般老師教育學生常用的話,無甚出奇。

最後交代了馬生是誰,其實是自己的浙江金華老鄉:「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余朝京師,生以鄉人子謁余,撰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與之論辯,言和而色夷。自謂少時用心於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余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謂余勉鄉人以學者,余之志也;詆我誇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余者哉!」

馬君則來拜見自己,獻上了自己很長的文章。因為馬生要回老家,所以寫一篇贈言送給他,也讓老家的學子們看一看。至於老家那些經常詆毀自己身居高位驕傲自滿的人,那是真的不了解我宋濂啊。所以,這封臨別贈言,不僅是給馬生的,還是給太學生的,既給家鄉學子,又給家鄉詆毀自己的人。一舉而四得。

總地來看,這篇序最大的特點就是接地氣,文筆也很流暢,是學習和模仿古文寫作的範本。價值在於學習的方法論,其他都是老生常談,僅此而已。

除了《送東陽馬生序》,宋濂的《送天台陳庭學序》是對自己人生際遇的慨嘆。

古人寫臨別贈言,一般不直奔主題,往往顧左右而言他: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塘、灧澦之虞。跨馬行,則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為之悼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縱游無所得;非壯強者,多老死於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先說西南蜀道有多難,那簡直是兇險萬分,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能去的都是有使命在身,身體也很好的;但還不夠,還要有文采,否則經歷了也說不出來寫不出來,勞而無功。但是就有人能做到:

天台陳君庭學,能為詩,由中書左司掾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云、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游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歷覽。既覽必發為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於是其詩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予於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此人就是浙江天台的陳庭學,先介紹官職,任軍中參謀到成都。他就去了四川,遊歷了揚雄、司馬相如、諸葛亮曾經戰鬥過、生活過、歌頌過的地方。而且喜歡遊覽後作詩,所以詩越寫越好。在四川待了三年回來了,和自己見了面,明顯感覺和以前不同:「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這就說明,山河是能夠助長人的志氣的。

予甚自愧:方予少時,嘗有志於出遊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及年壯可出,而四方兵起,無所投足;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極海之際,合為一家,而予齒益加耄矣!欲如庭學之游,尚可得乎?

反觀自己,一生窮困著書,不能到處遊歷。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年少時都忙於學習,忽略了這事;等到長大了,又遇到戰亂,不敢到處亂跑。現在日子好了,天下太平了,但是人也老了。真是羨慕陳庭學這位小兄弟啊。

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陋室,蓬蒿沒戶,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於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苟有所得,則以告予,予將不一愧而已也!

但是有例外啊,以前那些聖賢也是哪都沒去過,為什麼胸中懷有天下呢?陳庭學回來大概就是為了探索這個問題吧。這段話把自己也抬高了,也提出了新的問題。意思是,雖然你遊山玩水漲了志氣,但是坐在陋室也不是一無所得。咱們以後繼續切磋切磋。宋濂此文,頗有些遺憾,但同時認為對於真理的追求,還是要靠深入思考。

兩篇贈序各有風格特點,文筆老到,呈現出一個酷愛學習的老學究的樣子。這兩篇都是寫給自己同鄉的,都是真情流露,用筆放鬆自然。下面這篇《閱江樓記》可不一樣,朱元璋要在南京修建一座閱江樓,用以俯瞰長江。於是命文武百官都寫一篇文章來記錄這件事。宋濂文采出眾,寫出來的《閱江樓記》,皇帝很滿意。其實,閱江樓在明代從未建成過,只是打好了地基。停建原因據傳有兩個,一是上天託夢給皇帝勸他停止;二是剛剛建國財力有限,修安微鳳陽中都都很吃力。

古代文人就有這種能力,樓還沒修好就能寫記,或者從沒見過也能寫,比如范仲淹《岳陽樓記》,實際上是在南陽寫的,並沒去過湖南嶽陽。很有可能,此時已過花甲之年的宋濂老先生就是看了看圖紙,或者到工地轉了轉,就寫下了這篇《閱江樓記》。

金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於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天同體。雖一豫一游,亦可為天下後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游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雲。

先確定格局,再看一看風水。南京這個地方六朝古都,但是都是割據政權。只有大明皇帝統一了天下,所以南京才真正成為帝王之州,可以為萬世榜樣。皇帝聽著美美的。這個位置也選得好,有虎踞龍盤之相。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沐風櫛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

雖然樓還沒有建,但是可以插上想像的翅膀。想像著皇帝的儀仗隊登上高樓,看到萬里江山鱗次櫛比,彷彿山川順服、諸侯來朝,一定情不自禁地回憶起打江山的往昔歲月:「此朕沐風櫛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心中一定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守衛這座江山。

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上下,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所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捋桑行饁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再看到破濤滾滾,萬國來朝,來進攻的外國人絡繹不絕,皇帝又忍不住要說:「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之所及也。」這一定是自己威名遠播,海外咸服。這種感覺真好,我應該在外交上更加懷柔。又看到兩岸的農夫在勞作,婦女給丈夫送飯,忍不住說:「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這一定是自己救生民於水火,他們才能安居樂業。所以,我應該對百姓們更好一點。

觸類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閱夫長江而已哉?彼臨春、結綺,非弗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弦之淫響,藏燕趙之艷姬。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

種種聯想,揣摩帝王心思的陽光面,帝王也會給與陽光。宋濂進一步頌揚朱元璋的遠大理想,修建此樓絕不僅僅是為了觀覽長江勝景。以前那些華麗的高樓有的是,不過都是為了滿足以前帝王們的一己私慾罷了。

雖然,長江發源岷山,委蛇七千餘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

再回頭看看當今的皇上,長江因為國家的統一,已經不再是天險,所以才能在這裡起高樓。讀書人登上這樓,應該對皇上有感恩之心,更加虛心學習,報效朝廷。這一段就是對天下讀書人提的要求了。

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珉。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最後表達自己水平不行,所以寫的都是由修建此樓聯想到的國家治理相關的要緊之處,至於看到了什麼美景,實在是不想寫,怕褻瀆皇上宏大的想法。

這篇奉旨之文,寫得恰到好處,在畢恭畢敬之餘,竟有一絲勸諫之意,把朱元璋捧得高高的,想像成澤被天下、心繫萬民的明君,但同時也是對他的要求和期許,體現了一個讀書人的氣節。

文筆好,善於揣摩帝王心思,又能堅持讀書人的原則,宋濂做到了,這應當也是他本人能夠一直待到平安退休的法寶,至於後來被貶,則是人算不如天算,純屬意外。雖然他文章的氣象不是那麼洒脫自如,時代所限,也不可強求。好處就是,能夠學習,易於模仿,不似唐宋大家們段位甚高,為常人所難以企及。

600多年後,進入21世紀,朱元璋當年下令修建的這座閱江樓才真正建成,就在南京獅子山上,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前往登臨,看是否有宋濂所描述的壯闊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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