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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詩論‖敬文東:頌歌、我-你關係、知音及其他

敬文東1968年生於四川省劍閣縣,1999年獲得文學博士,現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主要有《流氓世界的誕生》《指引與注視》《失敗的偶像》《隨「貝格爾號」出遊》《事情總會起變化》《牲人盈天下》《皈依天下》《藝術與垃圾》《感嘆詩學》《小說與神秘性》等學術專著,有《寫在學術邊上》《頹廢主義者的春天》《夢境以北》《網上別墅》《房間內的生活》等隨筆、小說和詩集,另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靈魂在下邊》《詩歌在解構的日子裡》《用文字抵抗現實》等學術文集。

頌歌、我-你關係、知音及其他

吉狄馬加和《致馬雅可夫斯基》

吉狄馬加是我大學時代就開始關注,至今仍然很感興趣,甚至還很喜歡的詩人——雖然詩人這個身份,在今天聽上去很是可疑。吉狄馬加早期那批或許是效法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的作品,給我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美好。那批詩稱得上單純、透明、深情以至於忘情,近乎高地歌謠,毫無凝滯之態,完全不似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那般尖銳、神經質和「扮酷」「求怪」。事實上,這種特質至今仍然回蕩于吉狄馬加的所有詩作,只是飽經世事後獲取的單純更加堅實有力,更能寸勁制敵。

吉狄馬加的詩歌生涯起始於1980年代早、中期,迄今已逾三十年。詩人自己呢,也從青蔥、粉嫩的少年,漸次步入滄桑中年;他從故鄉大涼山開始寫作,途經成都、北京、青海,直至現在的整個世界。簡單觀察一下吉狄馬加三十多年的詩歌樣態,便不難發現:他的寫作既不先鋒(比如跟他的四川老鄉歐陽江河、肖開愚等人相比),也說不上保守(比如與他的前輩賀敬之等人相較)。當然,自命先鋒派的那起子人,會覺得他趨於保守;而自命革命、其激情也多導源於「革命力比多」的那伙子人,會覺得他的詩中自有一些先鋒性的異質之物,頗為打眼,實在有違革命話語給出的基本教義。

吉狄馬加具有超強的行動能力,對行動本身充滿了渴意。但他更是一位「博」極群書,同時也「駁」雜群書的詩人。他熟悉整部世界詩歌史,尤其是自19世紀末期以來的西方現代主義詩歌史。但無論是他的詩歌作品,還是他的散文作品,三十多年來,一直傾向於清新、清澈和單純,但又不可以說成「淺顯」,更和通常意義上與「淺顯」連為一體的「易懂」沒有瓜葛——問題的關鍵和癥結,均不在此處。這樣一個原本可以足夠複雜的人,給自己許下如此這般的寫作心愿,一定是深思熟慮後的自覺選擇,很可能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人生緣分在起作用。德國哲人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早就在某處說過:一個人選擇什麼樣的哲學,關鍵要看他是什麼樣的人。一個人與文學風格、文學情懷、文學理念間的關係,實在太神秘,太不可思議,不說也罷。吉狄馬加曾坦承他有很多詩歌師傅,但他可能更願意像杜甫所說的那樣,「轉益多師是吾師。」在眾多師傅裡邊,艾青無疑給他了更為重大的影響。順便說一句,艾氏或許才算得上一整部中國新詩史上「第三條道路」的真正發起者:既不食洋未化地貌似先鋒,也不會無端端地被革命激情所焚化。像其師傅一樣,吉狄馬加也是「第三條道路」的踐行者,雖孤獨,卻滿具韌性,也滿有孤膽之豪情——這也是他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

最近,吉狄馬加有一首長詩,名曰《致馬雅可夫斯基》,發表在今年(即2016年)的《人民文學》第3期,篇幅近500行。這樣的體量,在當下中國的詩歌寫作中比較罕見,也顯得有些意味深長,甚或不同尋常。今天,我準備重點談論這首詩,但尤其想談談這首詩帶來了哪些詩學啟示,更想看看這些啟示是否有可能為當下詩歌寫作提供幫助。如果可能,我想將啟示具體化——架空或空言,不是你我想看到和想要的結局。或許,談論這個問題,遠比談論吉狄馬加的詩作更重要;而要對他的全部詩作做一個整體性的評價,現在顯然不是時候——一切都在進行之中,一切似乎皆有可能。不過,我的講解需要繞道或曰借道而行,這倒不僅僅是我喜歡弧線的緣故,主要還是因為《致馬雅可夫斯基》能夠引發的問題與思考,必須跟漫長的古典漢詩傳統聯繫在一起,才能得到恰切的說明,也才不算辜負它龐大的體量。

頌歌

打開吉狄馬加的幾乎所有詩集,撲面而來的,或者說,讓讀者印象至為深刻的,乃是臂力強勁、味道醇正、態度真誠,未曾顯現矯揉造作之姿容的頌歌。也許,這就是最近三十多年來,吉狄馬加有別於所有大陸中國詩人的奇特之處,以及醒目之處。稍知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人無不清楚,在1980年代以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謔呼為「歌德」的那種古怪且古老的德行,曾佔據了包括詩歌在內的所有中國藝術之要津。這方面的極端例證,或許正是吉狄馬加的四川同鄉,大文豪郭沫若先生製造出來的。此老有一首名作,寫於紅彤彤的1967年6月5日,題為《獻給在座的江青同志》——

親愛的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你善於活學活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

你奮不顧身地在文化戰線上陷陣衝鋒

使中國舞台充滿了工農兵的英雄形象

新時代隨「口」而「占」的「新絕句」很是朗朗上口,也很是押韻,熨貼著距離口占者不遠處的被頌揚者,還有她那無比荒蕪的半畝小心田。但當這等人間奇景迅速破滅後,頌歌幾乎一夜之間,就淪為「淺薄」的代名詞,「陳腐」的同義語,「矯情」的同位語。更重要的,則是與「無恥」一詞的語義近距離地相對稱,並且心心相印。因此,自1980年代以來,人人都對「歌德」式頌歌避之唯恐不及,包括那些原本準備「麻」起膽子媚上,以獲取好處的人。從此,頌歌被認作現代漢詩中的不可能之物(少數過於無恥者除外)。

歷史地看,漢民族製造的頌歌打一開始,就是獻給個人(比如祖先、帝王、官僚)、自然與山川(比如泰山、黃河)的,無視神靈或超驗性。或許,屈原的《九歌》算得上不可多見的例外。《九歌》之所以有資格成為例外,大致上與屈原所在的楚國有關。楚國所屬的巫楚文化(長江流域)與《詩經》認領的中原文化(黃河流域)很不一樣。當北國——也就是黃河流域——已經「絕地天通」時,亦即人可以不理會神的心思自作主張、自我決斷時,南楚故地,也就是今天湖南、湖北一帶,仍然巫風大盛。楚民們依然需要視神靈的臉色行事,生怕一不留「神」,惹「神」靈不高興而招致禍端。這種看似原始、落後的情形,不僅孕育了屈原那種既小心翼翼,又輝煌燦爛的想像力,也讓他的詩與巫風聯繫在一塊兒。因此,《九歌》里確實有不少「頌詩」是獻給神靈的。但需要注意的是:《楚辭》雖然偉大,卻算不得漢語詩歌的正宗。我們常常宣稱漢語詩歌有兩大傳統,一是來自北方的《詩經》,一是來自長江流域的《楚辭》。實際上,自秦漢以來,特別是漢末五言詩大規模流行起來之後,《詩經》里的四言體,《楚辭》中長短不一的句式、句法和語法,統統沒有得到繼承——兩漢以後的中國人的呼吸,似乎不同於兩周時中國人的呼吸。說《詩經》和《楚辭》是漢語詩歌的傳統,主要指的是精神方面;至於《楚辭》中那些神秘、超驗的成分,在後世詩歌中保留得更是少之又少,幾近於無或零。從這個角度看,頌歌在古代漢語詩歌史上確實存在,卻基本和神靈沒有關係。古典漢語詩歌成長於「一個世界」(西方是「兩個世界」);這「一個世界」上不存在彼岸,不存在拯救,不存在神靈和超驗性。它是一個孤零零——但又從不光禿禿——的世界;古典漢語詩歌打一開始,就是世俗性的。《詩經》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為起始,不以「起初神創造天地」為開篇,或許就是要開宗明義:《詩經》中的所有詩篇,都將是塵世的,與超驗無關,與神靈無涉。關於頌歌,此處可以舉一個小例子。《詩經·周頌》的第一首頌歌是《清廟》,足夠短小,但也足夠精悍:

於穆清廟,肅雍顯相。

濟濟多士,秉文之德。

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

不顯不承,無射於人斯。

在此,「於」應該讀「嗚呼」的「嗚」(wū),不能讀「關於」的「於」(yú)。「於」(yú)在未被簡化前,和「於」(wū)的長相完全相同。在此,它是嘆詞,也有人將它認作發語詞。但無論嘆詞,還是發語詞,都跟頌詩的情緒與呼吸節奏相般配。為了簡便,但更因偷懶起見,我在網上找到了一個還算不錯,還算準確的白話翻譯,大致如下:

啊!莊嚴而清靜的宗廟,助祭的公卿多麼莊重顯耀!

濟濟一堂的眾多官吏,都秉承著文王的德操;

為頌揚文王的在天之靈,敏捷地在廟中奔跑操勞。

文王的盛德實在顯赫美好,他永遠不被人們忘掉!

華夏諸族自商、周以降,便極力倡導祖先崇拜。無論是尊貴如王室者,還是一般性的貴族(庶民、野人暫且勿論),無不以祖先崇拜為第一崇拜。《清廟》里的周文王,就是作為被崇拜的周之先祖而出現。在此,可以很容易地辨識出:頌揚者和被頌揚者之間的關係,不是親密的我-你關係。它是在莊嚴的祭祀場所中,「我」對第三者,亦即對周文王的頌揚;文王作為已故者,作為被「我」頌揚的人,乃是不在場的;在場的,僅僅是文王在「我」心目中的那縷「精神」,「我」則是文王的後人,是文王匍匐在地的崇拜者。很顯然,頌揚者的「頌揚」及其讚詞和被頌揚者之間,是隔著一層的;它不是針對某個在場者的頌揚(比如郭沫若面對江青),而是對經由祭壇隔離開來的某種精神的膜拜。這時候的頌歌,可以說,是頌揚既在場又不在場的某種精神,不是頌揚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或扎紮實實的物。西方的頌歌傳統不比我們晚,但和我們很不一樣:它從一開始,就是有意識地獻給神靈的,具有超驗的性質。促成中西間這種差異的原因,至今仍是斯芬克斯之謎,對此的很多解釋,都是不飽和的解釋,不足以說明問題。赫西俄德(Hesiod)頌揚的宙斯,但丁(Dante)頌揚的跟「他」的「主」(his God而不是myGod)相關的天堂,都是超驗的,不具備塵世的味道,雖然那也不是實體的人或物。中國的頌歌永遠都是獻給名山大川,以及曾經存活的人,其實體不在,精神卻既在場又不在場,這就是所謂的間接性,與郭沫若製造頌歌時擁有的直接性,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詩經》里無論《周頌》還是《商頌》,頌揚者與被頌揚者之間,都不是親密無間的我-你關係,因為根本不具備直接性。這一點,倒是和赫西俄德、但丁遭遇的情形相等同。

古典漢詩中另一種規模更大的頌歌,就是我曾經鄙夷過的「押韻的諛辭」。它施與的對象,通常是皇帝,是達官貴人,是某個難堪者有求於「人」的那個「人」。這種詩是直接性的,是赤裸裸的——非直接、非赤裸對「押韻的諛辭」毫無意義;被頌揚者是在場的,並且始終是活物——非活物對「押韻的諛辭」也毫無意義。這可以被看作一種不對等的我-你關係,比喻層面上的或需要加引號的我-你關係:「我」和「你」面對面,「我」把頌歌獻給「你」,只因為「我」有求於「你」,因而「我」在生命或人格上註定低於「你」。就像第一類頌歌,人在祖先的英靈面前是跪下去的。跪天地、跪祖宗、跪山林……在中國的傳統里廣受褒揚,但跪塵世間某個有權有勢的人則要遭到唾棄,不過卻屢屢有人這樣做,此中情由,諸位不難知之。我們偉大的杜甫,情急之下,就寫過很多諛辭,獻給那些他以為可以幫他走出困境的人。他曾向人訴說過自己的卑賤之舉:「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朱大可在一篇著名的文章里很是幽默地調侃說:官方拒絕了「此人痛苦的申請」。這句話說得特別好:諛辭並不總是管用,而在它不管用時,反倒會加深諛辭面臨的難堪與屈辱。在中國,類似於杜甫這種充滿直接性的「押韻頌歌」,可謂源遠流長,至少延續到1980年代以前。1959年,郭沫若和周揚兩個天朝大佬聯袂主編了一本民間歌謠集,自稱勝過了《詩經》中的「國風」諸篇。「黨的頌歌」那一輯共收詩48首,直接歌頌毛澤東的超過了一半,另一小半則在間接歌頌毛澤東。那些歌謠用語之誇張,遠超《周頌》諸篇,杜甫頌揚其「貴人」的詩根本不值一提,就更不用說歌頌毛澤東的歌劇《江姐》在京上演時,毛澤東親臨現場觀看,更是「直接」將「直接性」推向了高潮。杜拾遺窮愁之際寫就的「押韻諛辭」,從頌揚者和被頌揚者的關係上看,隔著詞語和紙張;這種「隔」,看起來好像促成了關係上的間接性,就像宗廟裡祭祀周文王時的讚美之詞,但實質上是完全不一樣的。紙張和詞語只是表象,它的直接性很明顯:詞語一如馬克思所說,只能震動樹葉和空氣,卻能直接刺激被頌揚者的耳膜,進而溫暖其心田;紙張不過是將聲音化的語言以記號(sign)為方式,承載起來而已——那層窗戶紙事實上很容易被捅破。

彝文化的支撐性

兜了個大圈子後,現在可以回到吉狄馬加,繼而回到《致馬雅可夫斯基》。吉狄馬加之所以敢違時而動,逆向性地使用頌歌,也許跟他背靠著的彝族文化有關。彝族是大陸中國出現得最早的民族之一,有自己水深土厚的文化傳承,令它的兄弟民族好生羨慕。在吉狄馬加早期歌頌自己民族的一首詩作中,我們大致上能夠看出些許端倪:

給我們血液,給我們土地

你比人類古老的歷史還要漫長

給我們啟示,給我們慰籍

讓子孫在冥冥中,看見祖先的模樣

(吉狄馬加:《彝人談火》)

像黑人蘭斯頓·休斯代表全體黑人感謝河流那般,吉狄馬加在代表他的族人感謝火,這太陽的人間片段。他的頌揚聲感情真摯,不摻雜念,動用的是膜拜的神情,以及與這種神情兩相般配的頌讚體,亦即劉勰所謂的「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雖然吉狄馬加與火是面對面的,卻仍然夠不上我-你關係,因為在彝人眼中,火是太陽的片段,是太陽派駐人間的大使,具有世俗和超驗的雙重身份,它代表太陽君臨一切的架勢,早已謝絕了火與任何人擁有任何平等關係的可能性——至少彝人的先祖們樂於如此認為。吉狄馬加對火的態度,與早他不幾年的多多對太陽的態度完全不同。多多除了對真實的太陽——而非它的人間片段——擁有高度的感激外,更多的,反倒是悲憫與同情,而且,最終還要落實於同情與悲憫:「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多多:《致太陽》)多多表達的,是一個普通人對神奇造物的理解和同情,胸懷寬廣、博大,卻不似吉狄馬加那般虔敬與沉靜。吉狄馬加的如此做派,或許跟彝人頂禮膜拜的大經大典——《勒俄特依》——深度有染。這本書記載著一個跟火(這太陽的人間片段)有關的故事。說的是大洪水退去後,整個世界只剩下躲在木桶里,方才逃脫劫難的居木武吾。此人和天神的女兒結為連理,卻遭到了天神的報復,生下了三個啞巴兒子。居木武吾後來碰巧窺得神意,知道了如何讓兒子開口說話的秘密,於是取火燒水,用開水給兒子們洗澡,長子說聲「俄底俄奪,成為藏族的始祖」;次子說聲「阿茲格葉,成為彝族的始祖」;三子說聲「畢子的咯,成為漢族的始祖」。在幾年前草就的有關吉狄馬加的小文中,我對此有過粗陋的評論,此處不妨直接挪用:「和《聖經》中巴別塔故事的寓意很可能恰相反對,彝人的火,不僅跟創生有關,還跟語言和種族有染;漢、藏、彝三個偉大的民族,擁有一個共同的發源地、共同的祖先。或許,在火的聲援下,《勒俄特依》杜撰的巴別塔故事的寓意恰好是:儘管三個民族言語不通、難以交流,卻沒有任何理由相互仇恨和殺戮,畢竟它們擁有共同的肉身性的祖先,而不是《聖經》暗示的那樣,人是上帝用語言創造出來的。」

和語言相比,肉身具有不容分說的直接性。連神都知道,這個世界從來不存在大於肉體的真理;而被同一種肉體定義過的一切,都值得來自於、導源於這個肉體的子民的頌揚。或許,這就是彝人吉狄馬加從祖先那裡獲取的信念;歷經三十多年的寒霜雨雪,這個信念看上去仍然堅不可摧,完好如初。正是基於這種來自民族文化深處的心性,吉狄馬加才本能性地傾向於艾青的「第三條道路」,他的寫作打一開始,就跟最近三十多年公認的詩歌源頭——朦朧詩——沒啥直接的關係;他打一開始,就懂得如何將現代性導致的情愫(比如孤獨),跟民族文化界定過的那種情愫(比如讚美)結合起來。

我一直對如下問題有興趣:像吉狄馬加這類有深厚的本民族文化素養,又用漢語寫作的詩人,到底能給當下的漢語寫作帶來什麼?漢語寫作最近幾十年來寫得更多的,是仇恨,是厭世,是對孤獨和自戀的把握,是自我撫摸,是對世、人(不僅僅是「世人」)的不信任。吉狄馬加的頌歌對當下漢詩寫作意義何在?接下來我想討論這個問題。

馬雅可夫斯基

有必要事先介紹一下吉狄馬加的讚頌對象——馬雅可夫斯基。1980年代,此人在中國名頭極大;把時間往前推,他的聲望就更響,因為1949年以後,中國幾乎在每一個方面,都一頭栽向了前蘇聯,有道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在1950-197年代,賀敬之、郭小川等一大批詩人,都不同程度地學習過、模仿過馬雅可夫斯基,尤其是他的樓梯體。樓梯體在俄語中可能有它的過人之處;在漢語中,也極其適合「歌德」體,尤其是能夠幫助「歌德」體迅速達致它瞄準的目標,但實在是嚴重敗壞我漢語名節的一種邪惡搞法。只不過從這個角度,可以很方便地看出,馬雅可夫斯基確實一度在中國非常流行。

馬氏的詩人身份十分複雜,至少包含兩重身份。一重是現代主義詩人,也就是十月革命前後,短暫活躍於俄羅斯的未來主義詩人。這夥人叫囂著要把普希金扔進大海,要書寫圍繞著機器組建起來的,那套來自科學和理性的新東西。總體來說,馬雅可夫斯基寫出的現代主義詩歌確實很地道。在題為《關於這個》(羅大岡譯)的詩篇里,他如是說:

做四次老頭兒

我將使自己恢復青春四次

在走進墳墓之前。

年輕,但幻想著死亡;詞語青蔥,卻刺眼地徵用了「墳墓」。你不假思索就能認出,這是一個典型意義上的現代主義詩人。因為現代主義的教義雖然有千條萬條,其精髓「一言以蔽之曰」:不過是絕望和哀歌。另外一方面,馬氏還是一位名聲顯赫的社會主義詩人,熱衷於社會主義預示的光明未來,對十月革命後的蘇聯充滿信賴,並以極大的熱情加入其中。以下例證可以證明,在馬氏的內心深處,對社會主義該是多麼自信:1922年春,茨維塔耶娃離開俄羅斯(或前蘇聯)去歐洲前夕,在莫斯科某個地方巧遇馬雅可夫斯基。她問後者有什麼話要轉告歐洲。馬雅可夫斯基很坦然地說,告訴他們,真理在我們這邊。他的詩更可以為他的自信和熱情作證:

我把這一切,

從武裝到牙齒的軍隊

——這支軍隊二十年來

節節勝利——

直到最後一頁詩稿,

都獻給你,

全世界的無產階級

(馬雅可夫斯基:《放開喉嚨歌唱》,岳鳳麟譯)

馬氏集現代主義詩人和社會主義詩人於一身,至此斑斑可考;兩者之間相互衝突的跡象,也必將顯露無疑,也必將斑斑可考。時時在詩中和現實生活中思考死亡,也許就是衝突促成的結果,既合情,又合理。早在1916年,他就在《脊椎骨的笛子》(羅大岡譯)中寫道:「我愈來愈想/拿一粒槍彈來作我生命的最後的句點。/今天/完全碰巧/我開了訣別奏演會。」1917年,他又在《人》(羅大岡譯)中寫道:「讓/我的靈魂/無痛無楚/被引向太空。」沒有必要懷疑,死亡乃現代主義最重要的少數幾個主題之一。從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開始,甚至從波氏追認的先驅者愛倫·坡(Edgar Allan Poe)開始,無論是作為主題,還是意象,死亡都是現代主義藝術(包括詩歌)揮之不去的陰影。或許就是這一點,導致馬雅可夫斯基終其一生,都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左右搖擺,在生存與毀滅之間左顧右盼,無所適從。很顯然,期盼著弔死在同一棵樹上的人雖然愚蠢到單純、固執,但是既保險又安全;腳踩兩隻船的那起子人雖然複雜到居然很聰明,卻十分危險。就這樣,馬雅可夫斯基總是糾葛在個人和大眾之間。作為一個未來主義詩人,他本該關心自己的內心甚於一切;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詩人,他又本該關心大眾甚於一切。他兩方面都看似做得很徹底,卻又根本不可能做徹底:他始終沒有能力讓自己弔死在同一棵樹上——吉狄馬加的《馬雅可夫斯基》對此有精當的書寫。他想退守個人心智時,另一種力量卻拉著他變成大眾——反過來也一樣。最終,是現代主義的重大母題,也就是死亡,戰勝了一個社會主義詩人本該關心的所有東西,包括希望、自信、戰鬥和熱情——這世上,唯有死神永生。馬雅可夫斯基臨前有幾句話說得很好:「我還沒有活完我人間的歲月,在人間我還沒有愛夠可愛的東西。」話雖如此,迫於廣泛衝突帶來的巨大壓力,死亡作為胚胎,實際上早早落戶於馬雅可夫斯基之身。茨維塔耶娃以女人的敏感,早已看出了其中的奧秘:「作為人的馬雅可夫斯基,連續十二年一直在扼殺潛在於自身、作為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第十三個年頭詩人站起身來殺死了那個人。他的自殺延續了十二年,彷彿發生了兩次自殺,在這種情況下,兩次——都不是自殺,因為,頭一次——是功勛,第二次——是節日。」但天才的茨維塔耶娃到底還是錯了,她相中了馬氏身上的凡人素質,卻忘記了凡人想扼殺的詩人具有雙重身份。遺憾的是,茨維塔耶娃的錯誤還不止於此,因為她從馬雅可夫斯基之死中,總結出了一個極其不祥,卻又貌似高貴的「定理」:「像人一樣活著,像詩人一樣死去。」馬氏終於在1930年4月14日開槍自殺,更接近於像人一樣死去,不大像詩人一樣死去。詩人之死到底長啥樣?茨維塔耶娃沒有給我們準備答案,更沒有為我們畫出肖像,而時隔多年後的吉狄馬加願意為此一試身手。

《致馬雅可夫斯基》:詩學問題啟示錄

吉狄馬加為什麼要讚美馬雅可夫斯基這樣一個公開的失敗者?讚美倒也罷了,為什麼還要特意啟動來自肉體首肯過的那種讚美力量?如果我們足夠敏銳,就很快會發現,吉狄馬加試圖通過致敬馬雅可夫斯基,尤其是通過親近馬氏那種跟肉身、跟靈魂多方撕扯的寫作方式,反對或矯正目下漢語詩歌寫作中從詞到詞(或稱詞生詞)的壞傾向。作為「第三條道路」的踐履者,吉狄馬加有此念頭(或潛意識),實屬正常。遍讀吉狄馬加之詩會發現,他的詩歌哲學很透明,也看似很簡單,不過是對具體的人、事、物進行歌詠,甚至讚美;不僅及身,而且及神,但尤其是及肉,因而反對語義空轉,反對辭彙養虎為患般,反過來抽幹了人、事、物。從詩歌本體論的角度看,詩人唯一的現實,就是紙和筆(或紙和筆的替代者);附著於紙張之上的,則是筆尖刻畫出來的詞語、詞語和詞語,終歸是詞語。現代漢詩一路蹣跚到而今,早已比歷史上任何時候更加註重技術,無數詩人熱衷於發揮技術方面的複雜性,妄圖窮盡一切可以窮盡的寫作技巧,許許多多詞語已經被許許多多詩人挨個兒綁架了一個遍,所有詞語都在被算計,所有詞語也在被算計中,從了詩人的心、遂了詩人的願,有如傳說中的師太從了老衲。不用說,從詞到詞的寫作現象,跟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文學現代主義聯繫在一起:當一個人無限轉向自己的內心,長時間沉迷於內心,內心勢必會耗空。而當內心空無一物時,也就只有無聊的詞語無聊到跟自己交配,以便生出必須加引號的新詞。這種由詞生詞而不及身、及神、及肉的作品,在當下比比皆是——

見刀子就戳,見夢就做,見錢就花。

花紅也好,花白也好,都是花旗銀行的顏色。

見花你就開吧。花非花也開。

……

(歐陽江河:《萬古銷愁》)

如果沒有「見錢就花」中的那個「花」字,後面幾行詩就會自動消失,根本沒有機緣面世。這些詩句,就像被打開的水龍頭,自動性地嘩嘩直流,可以詞語接龍般,永無休止地「接龍」下去,甚至還可以搞出一兩個海角天涯來,給爾等一點顏色瞧瞧(洋涇浜英語的說法是:give you a little colour see see)。而寫詩的那個人,一旦停止了「接龍」的遊戲,作為讀者的我們就有理由問你為什麼?你究竟想幹嗎?既然開始了為何不繼續下去?停下來的理由何在?因為他給不出開始的理由何在。但即便如此,這樣的詩行組合終究是沒有意義的,頂多算詞語搭配,哦,不,詞語交配遊戲,有望怡智,而無望於怡神、怡心,跟肉體反應更是毫無關係:從詞到詞原本就必須以根絕肉身為旨歸。吉狄馬加很可能會認為,正是馬雅可夫斯基在身份上的痛苦衝突,揭示了寫作跟神志有多麼密切的關係,也道明了詞語和肉身在怎樣的程度上生死相許,甚至不惜以肉身的死亡為之付賬:這就是吉狄馬加試圖為馬氏的詩人之死畫像。《致馬雅可夫斯基》在多處暗示:馬氏的自殺或自殺的馬氏,正是寫作誠實的象徵——

那些沒有通過心臟和肺葉的所謂純詩

還在評論家的書中被誤會拔高,他們披著

樂師的外袍,正以不朽者的面目穿過廳堂

他們沒有豎琴,沒有動人的嘴唇

只想通過語言的遊戲而獲得廉價的榮耀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所謂詞生詞或從詞到詞,就是「那些沒有通過心臟和肺葉的所謂純詩」;反過來說,只有經由心臟和肺葉——這肉身各部件中的帶頭大哥——處理過、過濾過和撫摸過的詞語,才可能構築有呼吸、有心跳的詩篇。這些詩篇當然是粗糲、刺眼的,不是表面光滑的;對於這個不義的世界,對於這個惡時代,沒有摩擦力的純詩基本上不會具備任何像樣的力量,而偉大的詩篇總是不純的。唯有經過不純之物的長期洗禮和浸淫,而後重新歸來的天真才更有力量;詞生詞提供的天真,要麼是老妓女裝處,要麼是內心貧瘠,空空如也。吉狄馬加以馬雅可夫斯基的寫作生涯為例,暗示的是:只有經過內心修鍊,並不斷反芻,詞語從倉頡那裡出發後,方能得到再次鍛造;詞語呈現出的每一個姿勢,每一個偏旁,每一個內部的拐彎處,都經歷過內心力量的賦予、浸染,這個時候出現的詩句一定是不純的,但也才顯得更有力量。如果說,我們還相信,或者還願意相信詩歌這種藝術形式具有特別的「糾正性力量」,就必須破除從詞到詞,或詞生詞這樣的現代妖孽。為此,吉狄馬加不惜對馬氏動用頌歌的方式:

因為你,形式在某種唯一的時刻

才能取得沒有懸念的最後的引力

當然,更是因為你——詩歌從此

不僅僅只代表一個人,它要為——

更多的人祈求同情、憐憫和保護

無產者的聲音和母親悄聲的哭泣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詞語以及詞語構成的形式,只能從內心獲取力量,因為詞語本身無所謂力量:它在被使用之前,只不過是一堆表情漠然的符碼——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先生對此早有明示。在吉狄馬加真誠的讚美聲中,遙遠的俄國人和詞語的關係,反倒更能暗合漢文化的一個基本倫理:所謂寫作,就是修行;你的境界有多高,你能賦予形式的力量就有多強大,也才能在某些必要的時候,做到一錘定音,亦即「沒有懸念的最後的引力」。吉狄馬加讚美的,是那種不僅僅是技術的寫作,又何況詞生詞,或從詞到詞。我不懂俄語,不知道俄國人馬雅可夫斯基是否真的做到了這一點,至少吉狄馬加寧願相信他做到了這一點。「寧願」一詞中,有令人心酸和酸楚的成分,其潛台詞是「但願」。蘇東坡一聲「但願人長久」,之所以具有摧枯拉朽的作用,之所以能讓百代之下的人依然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差不多全賴「但願」兩字帶來的衝擊力。只有在這等境地,詩歌的力量才值得信賴,也才顯得更重要。這就是吉狄馬加的祈禱:

詩沒有死去,它的呼吸比鉛塊還要沉重

雖然它不是世界的教士,無法赦免

全部的罪惡,但請相信它卻始終

會站在人類道德法庭的最高處,一步

也不會離去,它發出的經久不息的聲音

將穿越所有的世紀——並成為見證!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如果詩僅僅修鍊到詞生詞為止,就基本上可以休矣,因為它除了為某些人帶去並不高明的文字遊戲,並不多麼好玩的智力體操外,什麼也沒有。從古至今,也無論中外,詩都不具備止惡、息(或熄)戰的能力。魯迅半開玩笑半是嚴肅地認為:趕走軍閥的不是文章,而是革命黨人的槍炮。但詩確實具有見證的能力,而見證自有其力量。杜甫的《石壕吏》開篇兩句是:「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在這裡,似乎沒有任何技巧存在,僅僅是一個目擊者情急之下的口不擇言——但它需要雙倍的感嘆號。見證的力量在於它的真實性;而真實性,就寄居於口不擇言這種話語方式之本身,不需要修辭,不需要裝飾:是事情催生了詞語,並且賦予了詞語及詩形以力量,但這等情形仍然取決於內心的修鍊,內心的堅強。在俄羅斯,馬氏之死向來被不少人當作謎語看待。他身為社會主義詩人,當他為社會主義謳歌,當他目睹斯大林時代的罪惡,當他目睹烏托邦總是和集中營、大屠殺聯繫在一起,並受未來主義詩人之身份的監督,他筆下的詩行當真沒有打滑嗎?當真沒有絲毫的游弋、支吾和口吃?他使用的樓梯體應和著俄語的本性,真的將見證的力量推到了高潮?而最終,當兩種身份相互衝突,當馬氏欲「站在人類道德法庭的最高處」而終不可得,他究竟該怎麼辦?吉狄馬加的讚美能力獲得過祖先的肉身的首肯,因而他的讚美終歸是善意的,這種善意毫不猶豫地排除了上述疑問,「寧願」相信被讚美者在真誠地見證,在沒有矛盾地記錄。而頌歌,其力量的來源之一,端在於本心的良善。我猜,吉狄馬加之所以要把頌歌獻給馬雅可夫斯基,更有可能出於對霸權的憎惡,這或許是當今世界的根本性難題——

他們只允許把整齊劃一的產品——

說成是所有的種族要活下去的唯一

他們不理解一個手工匠人為何哭泣手

他們嘲笑用細竹製成的安第斯山排簫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恰如吉狄馬加的暗示,霸權無處不在,歧視無處不在。強者(比如美國)可以成為霸權主義的淵藪,弱者(比如殘疾人)難道真的不可以成為霸權主義的基地?你見過美國打伊拉克、打科索沃,也得看見並不富裕的母親盛怒之下,打殘了自己幼小的孩子。不要以為世界上只有美國、歐洲這樣的霸權國家,在任何國家裡邊,總有一些強勢階層在凌辱其他的階層,也許情況更糟糕,也更慘烈。不要以為吉狄馬加樂於批判的,僅僅是霸權以及它帶來的摧毀力;實際上,他更樂於批判的,乃是一切試圖或者已經凌駕於他人之上的力量——以這樣的方式定義霸權,可能更安全一點,也才更能激活詩歌的潛能。此外,吉狄馬加或許對社會主義時期「人人平等」的理念記憶深刻,願意從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作中,尤其是他的生平中,發掘社會主義的遺產,才寫下了讚美馬氏的詩句。但這個問題太複雜,暫且打住不論。

放下了複雜的不予談論後,可以說得更感性一些,也許反倒可以更好地理解吉狄馬加的上述詩句,以及它們帶來的詩學啟示。但願我的觀察沒有錯:彝族人,尤其是彝族人裡面比較敏感的知識分子,對自己民族目前遭遇到的困境很憂慮。他們認為,在全球化的勢頭面前(全球化是另一種不經商量,就強加於所有人的霸權),很多少數民族的語言和風俗將會慢慢減弱,甚至消失。他們當然知道,漢語同樣受到帝國主義語言(即英語)的威脅,只是漢語遭遇的情況,和彝語的遭際完全不一樣。我敢打賭,直到地球毀滅之前,如果還有語言存在,最有可能存活下來的,一定是我們心心念念的漢語,也就是張棗寧願換血,也不願被其他語言替換的漢語。很遺憾,彝語就沒有這樣的底氣了。所以,吉狄馬加才會借道於讚美馬雅可夫斯基而寫道:「他們不理解一個手工匠人為何哭泣手……」這裡面當然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東西,這就是所謂的及肉性。每一個人都有鄉愁,就像每個人年輕時,都可能無知地愛上幾個人渣,每一個民族也有自己的鄉愁。吉狄馬加的詩句透露的,已經是人類共通、共同的東西,不再是地方性的遺產。我們可能沒機會了解某些情、事、物,但我們也許有能力理解這些不曾了解的情、事、物。了解和理解終歸是兩個不同層面的東西,不可以混為一談,前者是知識論的,後者則是倫理論的。在吉狄馬加的頌歌里,最有力量的馬雅可夫斯基,不是未來主義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甚至不單純是社會主義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當然,更不會是自殺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而是自殺後,仍然能夠致使其詩作長久存活與呼吸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他才是馬雅可夫斯基自身的精華部分,是碾不碎、磨不滅的傳奇,是珍珠、瑪瑙和寶石——但這樣的比喻很可能俗氣了一些。有最具力量的馬雅可夫斯基存在,或者,有吉狄馬加頌揚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存在,勝利看起來是可以企盼的:

馬雅可夫斯基,新的諾亞——

正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巔,等待

你的方舟降臨在陸地和海洋的盡頭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在這裡,吉狄馬加以如許頌歌,為我們構造了一個類似於創世紀或諾亞方舟的故事。這是頌歌的題中應有之義:頌歌原本就是為希望、光明與和平而設。它傾向於一切美好的名詞,涉及一切美好的動詞,但也需要中性的介詞和助詞作為轉渡,或橋樑——雖然助詞和介詞也能在罪惡中,幫助罪惡進行它需要的擺渡。如果不存在希望,或者壓根兒不提供希望,頌歌就是沒意義的,因為它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將前往何方。這個問題如此重要,以至於在此需要再重複一遍:吉狄馬加頌揚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不是死掉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而是強有力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是未來主義詩人和社會主義詩人在較勁過程中,最後慘勝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我不知道究竟哪個馬雅可夫斯基勝利了,但其中一定有一個更有力量的、能夠擋住自殺本身的那個勝利者。當然,這裡邊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我說不清楚,但最好是不要說清楚,冒犯神秘畢竟是不祥的,正如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在某處說「見解是不祥的」。

在我-你關係的左與右

《致馬雅可夫斯基》能夠繼續引發我們思索的,是詩學上的知音問題。在古典漢詩中,有兩大相互依存的主題,一個是萬古愁,另外一個就是知音難求。在別的地方,我曾專門論及過這兩個問題,此處只就吉狄馬加的新作,對知音問題談點額外的體會,或心得。《詩經·伐木》有言:「嚶其鳴矣,求其友生。」就是說,無知的鳥兒們相互間都在鳴叫酬答,長有四個心室的人難道不更應該如此嗎?中國的古典詩人普遍相信,知音總是與萬古愁聯繫在一起:人生苦短導致了萬古愁,萬古愁需要知音去彌補,或充實。彼此相知如此重要,以至於萬難解決的萬古愁,都希望經由它得到解決。從《詩經》開始,知音一直是古典漢詩中特別重要的問題。關於知音難求,古人已經說得夠多了:鍾子期從易伯牙浩浩湯湯的琴聲中,辨析出「高山」和「流水」,是中國古人賦予知音的絕佳意象——張棗生前在過於孤寂落寞時,就很熱衷於同友人深更半夜喝幾杯「高山」酒和「流水」酒;靖節先生的《停雲》之所以被王夫之評為「深遠廣大」,也是因為它對友情與理解的渴求真摯感人,以至於「停雲」一詞幾經轉換,終於成為兄弟和知音的替換語。無論是陶淵明的「目送回舟遠,情隨萬化遺」,還是鐘鳴的「這就是那隻能夠『幫助』我們的鳥/它在邊遠地區棲息後向我們飛來」,知音都是實實在在、扎紮實實的我-你關係,也就是曼德爾施塔姆那句著名的話:我們應該「朝向朋友、朝向天然地與他親近的人們」。這種關係是面對面的,也必須是面對面的;和頌歌中的間接性相比,面對面在此顯得至關重要。日本學者松原朗說得很好:「人們在作詩的時候,即使類似『詠懷』那樣的獨白的抒情詩,也需要有一個跟自己相關的他人的存在,來作為傾吐心聲的對象。這種詩歌的結構,可以說在面對某個超越性存在的祈禱中,或者針對為政者的嗟怨中,或者是寄送友人的懷念之情中,都同樣存在……甚至可以說,詩歌本身就是從唯恐與他人斷絕關係的情感中生髮出來。」

這裡反覆被道及的我-你關係,始終是世俗的,不曾須臾是神學的。對20世紀神學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神學中存在著一種典型的我-你關係。馬丁-布伯(Martin Buber)有一本很著名的小書,就題作《我與你》,很是醒目,也很讓人神傷。在這本書中,神學家馬丁-布伯的核心意思不過是:只有通過「你」,才能成為「我」,亦即古斯塔夫·奧托所說的「一神論的重心『在於上帝與個體之間的關係』」。馬丁-布伯所謂的「你」,當然指的是「上帝」。在所有有可能跟人相關的關係中,上帝(即「你」)與人(即「我」)的關係被基督教認為始終是,也絕對是第一關係。而在「我」(即「人」)與「你」(即上帝)組成的關係中,上帝(即「你」)擁有毋庸置疑的先在性,只因為「你」(即上帝)是「我」(即「人」)的定義者、製造者。在此基礎上,或在此前提的籠罩下,才是作為凡人的「你」與作為信眾的「我」在面對面。很顯然,前者不是平等關係,因為「你」讓我匍匐,構築起一種偽裝的面對面;後者也許是平等關係,因為「你」至少跟「我」一樣,都是肉身凡胎,都是父精母血的結果。

在中國古典詩學的知音關係裡邊,「我」和「你」是一種對等關係。「我」呼喚的那個「你」,有時候是具體的人,甚至就是「我」認識的某個人,而有時候,只是「我」想像中的某個完美對象——總之,是能夠解「我」心結、銷「我」萬古愁的那個根本之「你」。隨著詞語組成詩行,隨著詩行構築完整的詩篇,「我」一路上總是在呼喚「你」,讓「你」在詞語、詩行的形成間,在詩篇一步步得到完成間,在詩篇形成的氛圍裡邊,漸漸成形。和「我」面對面的那個「你」,是「我」通過編織詞語編織出來的,但背後,仍然是尋覓知音的衝動,滾燙、熱切而迫不及待;「你」僅僅是一種氛圍性的成形,不是事實上的成形——「你」只是被心性浸染的詞語召喚出來的。事實上,古典漢詩的精確性,就來自於它營造的那種氛圍。這是一種氛圍性的真實。對於偉大的古典漢詩,這一點至關重要,雖然很少被人提起;而《致馬雅可夫斯基》則讓我們對此「驀然回首」,那問題卻仍然還在「燈火闌珊處」,向我們點頭含笑。

在吉狄馬加對馬氏的頌歌里,「我」(即吉狄馬加)與「你」(即馬雅可夫斯基)看上去雖然是面對面的,但「我」在身位層面事實上遠低於「你」:「我」對「你」採取的,僅僅是仰視卻不臣服的姿勢。做個不恰當的比喻:馬雅可夫斯基對「我」(即吉狄馬加來)來說,幾乎是一種「半神」式的存在。當然,這個「半神」僅僅在比喻的意義上才能成立,沒有宗教色彩——它是仰慕,但不是匍匐的對象。所以,《致馬雅可夫斯基》終歸是頌詩,不是知音之詩。知音是面對面的相互理解,至少是氛圍性的互相理解。吉狄馬加表達的,僅僅是「我」對「你」的單邊性理解。注意:所有的頌歌,都是「我」對「你」的理解,不是我們彼此間的互相理解。也就是說,被頌揚的「你」是否理解「我」的理解,一點都不重要,但「我」必須理解「你」,卻絕不是無所謂的事情;而在極端的情況下,還得理解「你」對「我」的不理解。頌歌終歸是一種單邊關係,是在理解「你」的情況下,是在更進一步理解「你」的基礎上,樂於讚美「你」。這情形,不能被當作「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樣板來看待。那是因為「我」急需「你」的幫助,最終,自覺自愿地「傍」上了「你」。這有點類似於周人在明堂里頌揚他們的祖先周文王,他們根本不在乎文王是否知道自己被祭祀;他們只是認同圍繞偉大祖先組建起來的那套價值理念,或者說,那個既在場又不在場的精神。雖然吉狄馬加的詩中有如下句式,好像表達的是面對面的我-你關係:

馬雅可夫斯基,縱然你能看見飛行器……

馬雅可夫斯基,毫無疑問——

你正穿越一個對你而言陌生的世紀

在這裡我要告訴你——我的兄長

你的詩句中其實已經預言過它的凶吉

在通往地獄和天堂的交叉路口上……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但這只是假裝或被冒認的我-你關係。不能因為詩中出現了世俗性的「兄長」一詞,就自動解除了「你」對「我」擁有的那個「半神」地位。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更需要得到小心翼翼地照看——

無論是你的低語,還是雷霆般的轟鳴

你的聲音都是這個世界上——

為數不多的僅次於神的聲音……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但也不能因為詩中出現了「僅次於神的聲音」,就認定吉狄馬加真的將馬氏當作了「半神」,雖然從表面上看,「僅次於神」就是我們所說的「半神」。事實上,「半神」既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神,也不是人格神,僅僅是高於人,幾近於神的領域,可以無限接近,但似乎又永遠到不了的那個地方。這種性質的讚美,或許可以獲致美好的結局,恰如吉狄馬加在早期詩作里寫到過的那樣——

啊,黑色的夢想,就在我消失的時候

請為我的民族升起明亮而又溫暖的星星

啊,黑色的夢想,讓我伴隨著你

最後進入那死亡之鄉……

(吉狄馬加:《黑色狂想曲》)

此處的「進入死亡之鄉」,不是馬雅可夫斯基那種跟子彈綁在一塊的「死亡」。相反,這種彝人式的死亡幾乎是復活的同義詞——《勒俄特依》對此有上好的敘述。漢族先祖中的達觀之士認為:「生者為過客, 死者為歸人。」(李白:《擬古十二首》其九)一個心悅誠服的「歸」字,道盡了死的理所當然,甚至道盡了死的……甜蜜。在華夏諸族眼中,死從來就不是西方人理解中的慘烈之事,而是生之為人者在人間需要完成的最後一件事。因此,「進入死亡之鄉」就是自然而然的,像睡眠一樣。它是放大了的休息,是無限倍數的睡眠。古人有言:「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處常得終」不僅不值得憂傷,反倒是人生幸事——就是說,「處常歸終」才是人之為人的平常事,有類於渴望不可及的勝利。如果頌歌帶來的是失敗,頌歌就沒有意義;頌歌一定要謳歌勝利,因為它原本就是為勝利而生。自有現代主義藝術以來,無論是小說、電影、詩歌、戲劇、雕塑、繪畫,幾乎全是悲觀絕望的,頌歌萬難得見。即便是最接近頌歌的米斯特拉爾(Gabriela Mistral)的詩歌,也籠罩著質地厚重的絕望,那根本上就是一種強打歡顏的讚美。不用說,這種質地特殊的讚美是極其虛無的:那僅僅是在虛無之鄉做好了邁步的準備,卻不知道去往何處。因此,那頂多是提起了一隻腳,卻永遠無法,也不會踩下去——頌歌正處於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所謂「尿道阻塞的叢林中」。但在吉狄馬加這裡,托彝族祖先的福,沒有虛無,有的只是實實在在的勝利,哪怕最後「進入那死亡之鄉」。

啟示尚未到此結束

至此,我們是否有資格得出一個很膚淺的小結論呢?通過分析、解讀《致馬雅可夫斯基》,我們也許可以看到,因為某種外來的文明因素(比如彝文化)進入現代漢詩,致使現代漢詩雖然身處這個惡時代,這個不義的社會,卻不僅可以像華夏古人那樣尋找知音,還居然擁有更為艱難、更加駭人聽聞的讚美能力。而且這種讚美能力,以及它煥發的道德力量,不會讓我們為它感到虛妄,更不會讓我們為它感到膚淺和矯情。看起來,只要我們用心尋找,用心而不僅僅是用詞體悟一切,既四處「開源」,又絕不自動「節流」,讚美的力量終歸還是存在的——這就是《致馬雅可夫斯基》給我們帶來的啟示。至於《致馬雅可夫斯基》在寫作技術方面的好壞、優劣,反而顯得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引發了我們對這些問題的重新思考。我覺得,這些啟示,恰恰是當代漢詩寫作面臨的難題。現代漢語詩歌行進至此,面對的,已經不是可以斤斤計較的戰術問題,而是過「經」過「脈」的戰略問題。按照某些「妙人兒們」的新說法,這很可能是個「拐點」。那就看漢語詩歌的有心人將怎麼「拐」、將往哪裡「拐」。

2016年3月29日,北京魏公村。

[1]「革命力比多」是我十多年前整出的一個概念,模仿的是傑姆遜(Fredic Jameson)的「歷史力比多」(參閱敬文東:《在革命的星空下》,《文藝爭鳴》2002年第3期)。

[2]參閱吉狄馬加:《詩歌是人類預言明天的最奇幻的工具:答希臘新聞記者問》,《揚子江詩刊》2016年第3期。

[3]參閱張清華:《火焰與土地的歌手》,《大崑崙》2011年第1期。

[4]我曾對此作過十分詳細的分析,但主要從彝族文化入手(參閱敬文東:《在神靈的護佑下》,《天涯》2011年第4期)。

[5]參閱余冠英:《漢魏六朝詩論叢》,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19-130頁;參閱呂正惠:《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0頁。繆鉞也說:「昔之論詩者,謂吾國古人之詩,或出於《庄》,或出於《騷》,出於《騷》者為正,出於《庄》者為變。……蓋詩以情為主,故詩人皆深於哀樂,然同為深於哀樂,又有兩種殊異之方式,一為入而能出,一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曠,往而不返者纏綿,莊子與屈原恰好為此兩種詩人之代表。莊子持論,雖忘物我,齊是非,然其心並非入槁木死灰……莊子雖深於哀樂,而不滯於哀樂,雖善感而又能自遣。屈原則不然,其用情專一,沉綿深曲。……蓋莊子之用情,如蜻蜓點水,旋點旋飛;屈原之用情,則如春蠶作繭,愈縛愈緊。自漢魏以降之詩人,率不出此兩種典型,或偏近於庄,或偏近於屈,或兼具庄、屈兩種成分,而其分配之比例又因人而異,遂有種種不同之方式,而以近於屈者為多。……古論者謂吾國詩以出於《騷》者為正。」(繆鉞:《古典文學論叢》,浙江大出版社,2009年,第80-81頁)但暗示的還是精神上的。

[6]《聖經·創世紀》1:1。

[8]參閱敬文東:《牲人盈天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08頁。

[9]參閱敬文東:《事情總會起變化》,台灣秀威書局,2009年,第231-235頁。

[10]參閱朱大可:《流氓的精神分析》,《花城》1996年第6期。

[11]郭沫若、周揚主編:《紅旗歌謠·前言》,紅旗雜誌社,1959年。

[12]參閱雨哥:《我和我的閻肅爸爸》,中國婦女出版社,2005年第63-64頁。

[13]劉勰:《文心雕龍·頌讚》。

[14]參閱木乃熱哈、張海洋:《火文化與和諧社會》,陳國光主編《中國彝學》第三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4頁;參閱陳國光:《論彝族的「火塘文化」》, 陳國光主編:《中國彝學》第三輯,前揭,第303-304頁。

[15]參閱《勒俄特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組織編選:《中國彝文典籍譯叢》第一輯,四川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51頁。

[16]敬文東:《頌歌:作為一種抵抗的工具》,《民族文學》2011年第6期。

[17]參閱敬文東:《事情總會起變化》,台灣秀威書局,2009年,第64頁。

[18]參閱敬文東:《論垃圾》,《西部》2015年第4期。

[19]余振主編:《馬雅可夫斯基選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359頁。

[20]參閱奧蘭多·費吉斯(OrlandoFiges):《耳語者:斯大林時代蘇聯的私人生活》,毛俊傑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40-200頁。

[21]參閱包亞明:《現代性與時間、空間問題》,包亞明主編:《都市與文化:現代性與空間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頁。

[22]參閱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理解媒介》,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77頁。

[23]參閱敬文東:《我與我們的變奏:詩人鐘鳴論》,《文藝爭鳴》2016年第8期。

[24]參閱敬文東:《感嘆詩學》,2015年,北京,未刊稿。

[25]參閱張棗:《枯坐》,《南方周末》2011年8月26日。

[26]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二。

[27]曼德爾施塔姆:《時代的喧囂》,黃燦然等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42頁。

[28]松原朗:《中國離別詩形成考論》,李寅生譯,中華書局,2014年,第4頁。

[29]參閱卡特琳娜·克拉克[Katerina Clark]、邁克爾·霍奎斯特[Michael Holquist]:《米哈伊爾·巴赫金》,語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79頁。

[30]《列子·天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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