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時候,沒有感到不幸」
前面的話:
去年12月,《至愛梵高》的電影上映了,一直想去看,但確實除了百度百科或者豆瓣影評的一些介紹,我對梵高的了解知之甚少。只知道,這是一個天才畫家,這也是一個瘋子畫家。自己天天畫畫,卻賣不出去,只能靠弟弟養活。到精神極限時,割下自己的耳朵,最後自殺。生前鬱郁不得志,死後成名成「佛」。
為什麼這麼一個人,生前生後,人們的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我一直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有閑心去探索——自己的那攤事都忙不過來呢,還有空關注這。現在真是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如果早點了解這麼一個人,我應該會有所不一樣吧,至少在看他的畫時,不會那麼無知地想:「這些畫有什麼好看的?真是搞不懂藝術家!」
雖然熱點早過了,但我深入了解完這個人,還是想寫一寫。或許有些事情,有些人就不存在什麼熱點不熱點,它是某種生命的本質,一種觸動心靈的美,不隨時間流逝而失色。
這篇文章斷斷續續寫了20天,從去年寫到今年,一直努力在寫,卻寫得極慢——一方面擔心自己寫不好。當有這種擔心時,我還寫了篇日記分析,為什麼會沒有力量?因為對自我有期望,而自己達不到,所以由失望引發的焦慮和罷工。之後,又把《渴望生活》和《梵高傳》(書信集),做了些摘錄,還把柴靜寫顧準的文章《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分析了一遍,才慢慢開始動筆。另一方面是因為了解完梵高這個人後,信息量極大,不知道怎麼組合這些信息,而且每次停筆再寫時,就得花很長時間醞釀情緒,進入他的世界。不過很開心,今天終於完稿了,懇請喜歡梵高的人一起交流、探討、指正。
關於梵高最火的一首歌
一
1879年4月,博里納日的馬卡賽礦井因瓦斯過多,發生崩塌,60人被埋在煤礦里。志願人員晝夜不停地搶救了12天,除了被燒傷的三個孩子,再也沒救上一個人。
這是全歐洲最老、最危險的一個礦井,多年來礦難頻發,工人死了一批又一批。不管男孩、女孩,八九歲就開始下井,不滿二十歲就開始發燒,患上肺病。如果沒有礦難,一般到四十歲就會因肺結核而死。梵高心疼這些受難的人們,從去年開始,成為這裡的福音傳教士,為上帝撫慰大眾。
搶救工作失敗後,煤礦公司要求人們重新回礦井幹活。礦工不幹,集體罷工。這事在一般人看來倒不是大事,但對於當地的人們,卻是生死攸關的一個決定。每個礦工家庭都是天天在死亡線上掙扎,一日工錢不給,全家就得餓一天。一直罷工下去,就意味著全家都得餓死。梵高於心不忍,把寄來的為數不多的工資全部買了食物,分給村裡每個家庭。大家靠著這些食物維持了六天。之後大家就不得不出去采果子、捉活物來止住飢餓。梵高什麼也沒吃,靠喝咖啡撐了六天。
後來礦工們實在撐不住了,請梵高來代表他們跟公司談判,要求改善採礦工作條件。公司的人一臉無奈地說,現在沒錢來買防護設備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如果礦工不幹活,這個礦井就要永久關閉了。他們也沒辦法,是市場經濟法不利於礦工。梵高無話可說。談判就這樣徹底失敗了,梵高什麼也沒爭取上,礦工們最後還是逃不過死亡,要麼餓死,要麼燒死,別無他路。
梵高開始自我反省,在博里納日,人們在礦井裡每天勞動13個小時,都不能讓全家吃飽,而且還會經常因為礦難或者肺病而死。面對這些非人的生活,他把自己的所有都貢獻給了這些人,卻還是什麼忙也沒幫上,甚至上帝也幫不了什麼。他突然醒悟,哪裡有什麼上帝,《聖經》里的話只不過是一個嚇壞了的孤獨的人在寒冷、漫長的黑夜中,由於絕望而編織的。真正有的只是痛苦無助的現實。
二
從這開始,梵高放棄了他侍奉上帝的最高使命,但他又再次陷入不安之中:「怎麼才能成為一個有益於社會的人?難道我就一無是處,不能有任何作為嗎?」這個問題之前就一直困擾他,尋了幾年答案都沒有找到。
16歲,梵高開始在畫廊里做銷售。這是他們家族裡的一個企業,他的叔叔文森特?梵高,和他同名同姓,是一位成功的藝術品交易商,擁有荷蘭最大的畫廊公司。梵高在這裡做了幾年,業績都不錯,曾在一年提了兩次薪,而且有望成為這位叔叔事業的接班人,甚至是繼承人。看起來梵高將會擁有一個前程似錦的未來,但梵高非常清楚自己特別討厭這份工作,不僅是因為他賣的畫拙劣,更重要的是來買畫的人也不識貨。他無法說服自己用這種方式度過一生。於是在他第一次表白被拒的消沉期,他沒打招呼就離開了,並聲稱一輩子不再從事美術商業。文森特叔叔大吃一驚,傷心透了,之後再也沒有幫過他。
那陣子,他經常讀《勒南文集》,尤其喜歡這段:「人須克制私慾、貶抑自我,才能品行端方。人生在世不可只貪圖享樂,為人誠實也不應是唯一目的。人生在世應對人類有重大貢獻,超乎於幾乎一切世人均在其中苟且偷安的粗俗,以求達到崇高的境界。」
人一旦有了超乎自身的精神追求,便會帶著這個使命一直尋找過去,直到找到為止。
離職後,梵高繼續尋找,他當過寄宿學校的代課老師,教授法文、德文,後來學校搬了,梵高也就沒跟過去了。之後他又尋得一個牧師助理的工作。做這份工作時,他有過一次在教堂佈道的機會。那次宣講結束後,人們紛紛上前感謝他的啟示。那刻他淚眼朦朧,感覺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那年他23歲,正是一個人事業剛剛起步的階段。家族裡很多有權勢的親屬都願意支持他,尤其願意支持他成為一個像他父親一樣的牧師。他被送到阿姆斯特丹當牧師的姨夫那裡,為神學大學備考。當時考入大學,要學習好幾門語言,還要學會代數、歷史等。姨夫給他請了家庭教師教授他拉丁文和希臘文。他學得很努力,每天學習12小時以上,同時也學得很吃力,儘管已經學了幾個月,他還是無法適應這種正規教育。他寫信給弟弟提奧說:「一想到還有很多困難的考試在等著我,主考官都是些學識淵博又刁鑽的教授,我就感到無比的壓抑。在咱們家鄉,這個時候的麥田簡直美不勝收……」
學了一年後,已經不只是學習問題在困擾他了,更讓他心煩的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要成為一個像他姨夫一樣精明又有教養的牧師,在宏偉的教堂里,進行著辭藻華麗的佈道演講。隱隱中他感覺自己是屬於窮苦大眾的,應該要去慰藉那些真正需要的人,而不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又養尊處優的聽眾。他困惑不已,開始尋找答案。
他找到他的家庭教師曼德斯,約他散步聊一聊。他們經過三百年前曾把巴魯赫?斯賓諾莎趕走的猶太教堂,又經過荷蘭最偉大的畫家倫勃朗的故居。
「倫勃朗是在貧困和恥辱中死去的。」曼德斯說。
「但是,他死的時候並沒有感到不幸。」梵高接上。
「是的,他充分表達了他內心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的價值。在他的時代,他是唯一做到這一點的人。」
「那假如他做的都是錯的呢?而社會對他的冷淡態度是對的呢?」作為一個年輕人,梵高也有同樣的困惑。
「至於社會如何對待他,那是無所謂的。倫勃朗不得不畫。有了繪畫他才成為一個人。藝術家的主要價值在於把自己的內心表達得怎樣。倫勃朗忠於自己的理想,並且始終如一地堅持下去,這本身就值得他欣慰。即使他的作品毫無價值,他作為畫家所取得的成就,也遠比放棄自己的願望去做阿姆斯坦丹最富有的商人要高出千百倍。」
「那一個年輕人怎麼能知道自己的抉擇是不是正確的呢?如果他從事了覺得適合自己一生的職業,而後又發現不適合,那該怎麼辦呢?」梵高問出了自己的心聲。
曼德斯點上了煙斗,在煙霧中說道:「你永遠沒辦法對任何事情都做到百分之百的把握,你所能做到的就是用你的勇氣和力量,去做你認為是正確的事。結果也許會錯,但至少你去做了,這才是重要的。不要膽怯,要相信你的信念。我知道你的素質是好的,你最終一定會表現出你內心的一切,而那時你也就完成了,它們就是你一生成就的證明。」
這番談話過後,梵高有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心,他放棄了家族對他的栽培,一聲不吭就離開了他求學的地方。他有內疚嗎?他說,沒有,因為曾經拚命學過,只是不適合而已。他真正適合的是去服務那些正在受屈辱和痛苦折磨的人們,他要去這個地方。於是他一聲不吭就走了。
之後,他在比利時找到了一個滿意的福音傳道學校,只要修滿三個月學業,就能選擇一個地方去佈道。這個學校梵高很中意,學得也很刻苦,覺得通過學業應該不難,但梵高卻碰上了一個不喜歡他的老師,沒讓他通過。還好另一個牧師比較看重他,才給了他去博里納日礦區傳道的機會。
在博爾納日,他做過自己最大的付出,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捐給當地貧困人民,撿碎煤給燒不起煤的家庭,把大衣送給買不起衣服的窮人,甚至連床也送給有發燒孩子的家庭,而自己則在寒風瑟瑟中睡地板。為了和他們活得一樣,他把自己的臉用煤抹黑,吃變味了的乳酪……就在他以為這裡是實現自我的地方時,信仰崩塌了——他不再相信上帝。
三
既然上帝是不存在的,那他又能依靠什麼?
弟弟提奧為他擔心:「快五年了,你沒有職業,時而想干這個,時而想干那個。而在這期間,你一直在走下坡路,變得越來越墮落了。」整個家族也不再信任他,母親覺得他變得古怪了,擔心他會把一切事情都弄砸;父親也無奈地說:「我已經努力幫他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可他偏偏選擇了那條最難走的路。」
時間一長,甚至他自己也開始懷疑自我:「我覺得自己是有些長處的,並不完全是傻瓜。可是能為這個世界貢獻什麼呢?我已經試過很多自認為會勝任的工作,結果都沒做好。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註定要失敗,要受苦嗎?難道生活就真的沒有希望了嗎?」答案無處可尋。
人在困境中,什麼都變成了灰色。梵高意志消沉,無所事事,不過好在之前的習慣和愛好,又重新給了他安慰。梵高拾起了閱讀。他沉浸在許多和自己一樣普通人的故事中,他們努力奮鬥,成功卻總是遙不可及,而失敗卻來了又來。「我不也和他們一樣嗎?」他受了一些鼓舞,精神恢復不少。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什麼都幹不了,也不存什麼經世致用的念頭時,平時一些被壓抑的感覺就會自己冒出來。一旦跟著這些直覺走,新的方向也就自然而然出現了。
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梵高漫步來到馬卡賽煤礦區。看到一個老礦工走出門來,他感覺這個人身上有什麼吸引著他,但他無法說清楚到底是什麼。於是就抽出一截鉛筆和父親寄過來的信,在信的背面,把黑色的背影畫了下來。接著又畫了一幅。晚上回來,他盯著自己的畫,想起曾經接觸過的油畫、石版畫,以及倫勃朗、米勒、馬里斯這些喜歡的畫家,突然醒悟到原來自己在畫畫的世界是如此快樂,跟商業性工作比起來,畫畫才是他永遠不會失敗的工作啊。他還想起自己曾經在回家的路上,想畫一些草圖,可因為這件事會偏離真正的工作,所以就沒有開始。現在想想真是太傻了。
在探索方向的這些年裡,他曾寫信跟弟弟說,「人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在得到所渴求的事物之前,是不會感到安心的。」而此刻,他已然非常安心,他找到了自己的依靠。
四
1880年,也就是梵高27歲的時候,他決定今後都以畫畫為生。並且跟弟弟提奧約定:提奧每個月給他寄生活費,算是投資,而他則以作品回報,用作品幫他掙錢。
約定好之後,他便開始行動。對於這份「遲來的愛」,梵高一邊嘆息著相見恨晚,一邊饑渴地追補過去的時光,把積壓多年的愛、委屈和熱情全都投入到畫畫里。雖然他是半路出家的畫家,從未接受過正統的繪畫訓練,卻在十年里終於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命力風格。
剛開始畫畫時,梵高花了大量時間臨摹大師的作品,尤其是法國現實主義畫家米勒的,十遍十遍地臨摹。他覺得在所有畫家中,自己跟米勒最親,因為他們都相信「在農民生活的粗陋中,能發現唯一真正而永恆的真實。」十年里,他臨摹了米勒的畫有上百幅,別人認為他在抄襲,他解釋說:「這不是簡單的複製,而是在翻譯成另一種語言。」
《第一步》米勒VS梵高
梵高希望成為米勒,卻不可能是米勒。他是荷蘭的米勒,一個有著完全不同風格的農民畫家。
當他決心成為一個農民畫家時,就意味著要經常和農民打交道。
當他去城市作畫時,他花了大量的錢來找底層的工人當模特,比如他就曾找過搬運工、鐵匠的兒子、妓女、精神病院的老嫗、泥炭市場的男人、郵遞員等等。同行的畫家約她畫職業模特,他不幹,甚至連打扮得好看的女人他也不畫,他說這些女人沒有個性,看上去都差不多,她們的生活方式把她們造就成了一種特定類型。
為了接觸更多農民,他屢次從城市來到小鎮或者農村。他去田地里觀察農民幹活,坐在織工的家裡觀察他們工作。他說自己對這些人的經歷,非常感同深受。「如果一個人來自深淵,來自絕望之餘,那麼他就是礦工;如果一個人神情恍惚,像一個夢遊者,那麼他就是織工。」終於,在他父母居住的地方紐南,他畫出了自己最滿意的一幅農民代表作《吃土豆的人》。
《吃土豆的人》,梵高,1885
這幅圖對他來說,簡直可以跟米勒最偉大的作品《晚禱》相媲美。他終於捕捉到了那正在消逝的事物中存在的具有永恆意義的東西,通過這幅畫,他真實地詮釋了一個體力勞動者,是怎樣老老實實地掙得自己的口糧——吃土豆的人,在用同一雙在土地上工作的手從盤子里抓起土豆。畫完這幅畫後,梵高笑了,在他筆下,這些農民將永遠地活著。
《祈禱》,米勒
想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光臨摹是不夠的,他還要超越。當梵高察覺到自己畫畫水平已經提高不上去時,他了解到自己必須要找到一個優秀的畫家跟著學習,才能持續進步。
在父母的介紹下,他認識了當時很有名氣的親戚畫家毛威。他跟著毛威搬到了荷蘭的海牙,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畫室。在那裡,他不只是學到了一些繪畫知識,更重要的是他在一次次否定中,更堅定了自己想要什麼。
梵高一開始在毛威的畫室,每天跟著學習水彩畫。毛威稱讚梵高的畫很有力量,並且很有潛力畫出能出售的畫。梵高學得很努力,但結果卻讓人泄氣。梵高的畫總是賣不出去,還因為他娶了個妓女,被圈子的人嘲諷。毛威漸漸對他失去了信心,指責他「品性不端」,並懊悔自己「錯把生硬當成力量」。他讓梵高從石膏像開始學,梵高很生氣,把石膏像摔個稀巴爛,他吼到「沒有活人的手腳可畫時,我才會去畫模型。」他奪門而去,這段師生關係也因此破裂,沒有再修復。
梵高知道自己的畫有缺陷,知道現在還賣不出去,但他能明顯感覺這些畫蘊含著一種生命力,那是一種激情的產物,但他還說不清楚激情是怎麼產生的。在海牙,當他認識了畫家德?鮑克,他才理解了這股生命力。有次,他倆同時畫一個職業女模特,德?鮑克嫌棄梵高把姑娘的臉畫扭曲了,梵高卻自信地解釋道:「我不是在畫頭像,而是畫人體。我畫的肚子裡面可是有腸子的,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多少食物從那彎彎曲曲的腸道中流過。」
德?鮑克不以為然,但梵高卻找到了他畫中的生命力,不過海牙他已經呆不下去了,他的畫賣不出去,家庭養不起,他不得不離開了現在的家庭,回家呆一陣子。後來,在提奧的邀請下,他去了藝術之都巴黎。在巴黎,他終於知道怎麼展現自己的生命力。
剛去巴黎時,他看了很多剛剛興起的印象派作品,他驚訝這些畫家竟然能把空氣、光和氣流畫在作品裡,而且色彩如此明亮鮮活。在這些了不起的創造力面前,梵高覺得自己的畫作真是不值一提,他近乎絕望。他用印象派的畫法連畫了7天,畫了20幅畫,但還是達不到他們那個水平。他朝提奧咆哮:「我想改變,但我已經老了。我的手法已經定型,我不可能一切從頭開始了。我來得太晚了,我已經趕不上這場藝術大運動了。」提奧激他:「對於藝術史上最偉大的一次革命,你竟想用一個星期的工夫就精通!」
梵高清醒了。在弟弟建議下,梵高在保留自己個性之上,從頭學習印象主義的光和色彩,加亮了調色板,同時也結交了很多印象派畫家。除了印象派,他還學習到東方的畫法,尤其是日本版畫,《唐吉老爹》就是那個時刻的人物代表作。
《唐吉老爹》,梵高,1887
巴黎燈紅酒綠,人才涌動,梵高隨著大流參與了很多社交活動,甚至組織了畫家們一起辦畫廊,忙得他根本沒時間畫畫。可巴黎終究只是梵高的學校,學生學成之後,只有離開自己的校舍才能成熟。梵高跟弟弟告別,說:「我是個農民畫家,我不適合呆在城市。我要回到我的田野上去。我要找到一個太陽,它熾熱得能把我心中除了繪畫這種慾望以外的一切都燒光。」在朋友的推薦下,他去了法國南部的一個城市阿爾勒。
在梵高眼裡,阿爾勒處處都是生命力:黃色的太陽、黃色的天空、紫羅蘭色的耕地、紅色的葡萄園、穿藍白衣服的農民……這些色彩讓他根本停不下來。他瘋狂地畫,熱血沸騰地畫,每天凌晨四點就出門,天黑才回來,一天畫兩幅,甚至三幅。在法國印象派和日本浮世繪的影響下,現在他的作品已極具個性,「他也不再如實地反映所見的情景,而是任意地用色彩來表現沸騰的自己。」在他畫向日葵的時候,總嫌著色不夠強烈,就把顏色大量地堆了上去,高高凸了出來,油畫變成了浮雕。
《向日葵》,梵高,1888
為了精進畫畫,他還把在巴黎結識的畫家高更,請去當自己的老師,一同作畫。他指著自己的畫,跟高更說:
「我畫太陽時,要畫得讓人們感覺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轉。它發射出力量無窮的光波和熱波。
我畫麥田時,要人們感覺到穀粒中的原子在生長、爆裂。
我畫蘋果時,要人們感覺到蘋果中的汁液正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果實奮進!」
「再瞧瞧這片葡萄園,那些葡萄就要脹裂,把汁水直噴進你的眼睛。」他把感情塞進這些植物里、果實里,顆顆飽滿膨脹。
《紅色葡萄園》,梵高生前唯一賣出去的一幅畫,1888
五
梵高那顆滾燙熾熱的靈魂,沒有讓高更沸騰,更沒讓當時的人們沸騰,但卻讓幾十年後的人們沸騰了。中國畫家吳冠中曾寫過一篇文章談梵高:「每當我向不知梵高其人其畫的人們介紹梵高時,往往自己先激動,卻找不到確切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受。以李白比其狂放不適合,以玄奘比其信念不恰當,以李賀或王勃比其短命才華不一樣。」他喜歡了梵高一輩子,即使到老,熱愛依然沒有減退,他說「梵高的每一幅畫都像一顆裸露的心臟在跳動」。
不只是心臟的狂跳,梵高的腦袋也在沸騰,冒著熱氣。在阿爾勒的田野畫畫時,他從來不戴帽子,生生地任著太陽拷打。毒辣的太陽讓他的血液沸騰,甚至快燃燒起來。他也不迴避,而是把能量轉移到調色板上,調色板也跟著燃燒起來。
在這顆沸騰的腦袋下,他畫畫時簡直像個瘋子,速度極快。他養成了迅速捕捉的習慣,用一種突然迸發的熱情,憑著瞬間的記憶,把眼前景象給畫了下來。梵高之所以畫這麼快,除了激情外,還有他特別恐懼空白,他時時視空白畫布為挑戰。「只要我一瞧見有一幅空白的畫布在痴獃獃地望著我,我就趕快在上面畫些什麼。當畫布不再空白,而是豐富的畫面時,我就徹底打破了』你不能畫』的詛咒。」
梵高迅速創造著一幅幅有生命力的作品,但因這份生命力也讓梵高失去了生命。
由於長期在太陽底下不戴帽子的暴晒,以及情緒的過度激動,梵高最終得了日射病,精神迷迷糊糊,出現幻覺。在一次和高更衝突後的激動情緒中,他割掉了自己的耳朵。病情好轉後,他已經清醒很多,並在醫院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正常吃,正常睡,避免興奮和緊張的熱情。但這種正常,讓他無法再作畫了。
雷伊醫生跟他解釋說:「沒有一個藝術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就創造不出藝術品。但過度的敏感,最終會導致你毀滅。」梵高對醫生的話感同身受,要想獲得創作的激情,就得緊張,就得進入興奮的競技狀態,就得有一陣陣的衝動和強烈的感受,這樣他的神經就得受刺激,讓他走向毀滅。但正常的生活更讓他受不了,他不想這樣活,他要完成,像完成一幅作品一樣,完成自己的一生。
梵高又開始背著畫架,光著頭,在田野里逛盪。那陣子,他一口氣畫了37幅畫。結果強烈的激動,讓他的老毛病犯了,他又一次神志不清,嚇壞了當地人民。人們恐懼他,90個男女聯名上書,請求鎮長把他關進監獄。他被抓了起來,關在一間牢房裡。為了保護梵高,在雷伊醫生和弟弟的擔保下,他被轉移到了25公里開外的聖雷米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梵高的意識並不糊塗,他知道自己「既非病人,亦非危險的猛獸」。他了解自己只是周期性發病,每三個月一次。為了讓醫生准許自己畫畫,他嚴格約束自己。他的病友們每天坐著發獃過一天,他則如饑似渴地讀著莎士比亞的合訂集;他的病友們吃著霉變的事物,他則拒絕食用,只吃一點黑麵包,喝點菜湯。
慢慢地,他的狀態越來越好,開始他爭取到在室內畫畫,後來在院子里,再後來則是院外。他終於又能投身大自然作畫,紫黛的遠山,黃色的弦月,灰色的房子,黑色的樹木,這樣的景色刺激著他,他快速地揮動畫筆,用力塗色,畫了一幅又一幅。可好景不長,他又一次發病。提奧不忍心再這樣下去,幫他找到一個精神病專家加歇,住在巴黎旁邊的奧維爾小鎮。
《星空》,梵高,1889
1890年5月21日,在離梵高自殺不足70天時,他去了奧維爾。在那裡,他終於可以像個正常人,在田野里逛盪,但這次他卻不再沸騰,曾經讓他興奮戰慄的自然景象,這次卻顯得平淡無奇。整個6月,他只畫了5張畫。他疲乏,難以形容的疲乏。曾經沸騰的腦袋,現在也變得枯竭了,就好像過去十年中,從他手中流出來的成百上千幅圖畫的每一張,都帶走了他生命中的一點活力。
不只是疲乏,他還充滿了焦慮。十年來,提奧每個月都寄錢過來,說是投資,但自己寄過去的作品,只賣出去一幅,剩下的油畫已經堆滿了他的房間,十輩子都賣不完。提奧為自己付出太多了,而自己如此拚命工作,還是沒幫上任何忙。更糟糕的是現在提奧身體很虛弱,又面臨著被公司解僱,沒有收入來源,而且剛剛出生的孩子又在生病。此時提奧已經焦頭爛額,自己又怎麼忍心再添負擔呢?
除了疲乏、焦慮,梵高還有一種恐懼。按照發病周期來算,7月他的癲癇病會再次發作,到時候他會變成什麼樣誰都不知道。假如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流著口水的白痴,那會不會一輩子關在精神病院呢?現在自己還精神健全,還有能力處置自己的生命,要是下次自殺都做不到,那這輩子真就完了……
他思前想後,想了種種解決方案,可只有自殺是最好的方案。不過他也沒什麼遺憾,十年來,他畫了800多幅畫,寫了800多封信,其中650多封都是給自己的弟弟提奧。他把想畫的都畫了,想說的也都說了,愛過,也被愛過,這麼想來,自殺也就沒那麼可怕了。想明白後,他就在麥田旁的畫架邊,舉槍自殺了。「他死的時候沒有感到不幸。」他完成了。
六
這種完成,不是太陽東升日落的自然完成,而是逆著自然規律,把黑夜活成了白天。在黑夜裡,他看到的不是黑,而是絢爛。有藍白色的夜空,黃得耀眼的月亮,紫灰的土地,凋謝了卻還頑強綻放的向日葵。看到這被隱藏在黑夜的另一種美,他像個瘋子,手舞足蹈地用畫筆畫下來,向另一個世界的人解釋這一切。
可他太激動了,激動得人讓身邊人害怕,沒人敢靠近他,也聽不清他在講什麼。他有失望嗎?或許會有。但他不時安慰自己:「生活中有太多的悲傷,但卻不能因此而沮喪。」他沒有放棄,他以痛苦為滋養,完成了自己使命,完全地展示了另一個世界的美。他說我已經把滾燙熾熱的靈魂畫在了畫里,只等著需要的人前來取暖。
完成是他的使命,他要像完成自己的畫作一樣,從最初模糊的想法,變成筆下的草稿,再變成素描,最後變成油畫,完成這一生。
儘管失去了所有,他也要完成。
他放棄了可以成為「富二代」的工作,開始了沒有工資的工作;
他放棄了親戚們的重金栽培,開始憑著直覺找自己的路。
家族對他失望透頂,他也不慌張,他寫信跟弟弟說,自己的首要目標就是找到一份可以全身心投入的工作。「我相信經過一生的工作與努力之後獲得的成功,比靠走捷徑獲得的成功要好。」他一直清醒地活著,也在清醒中找到了自己的畫家之路。
儘管一輩子窮困潦倒,他也要完成。
十年里,每個月初他都在翹首以盼弟弟寄過來的生活費。一拿到錢,他就花大部分錢買顏料,剩下的才是買食物。有很多次,他好幾天都沒錢吃飯,用咖啡充饑,餓得發燒。
有次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出去找有錢的畫家韋森布魯赫。布魯赫用畫筆沖著梵高點了點:「藝術家需要痛苦來滋養,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就沒有東西可畫。你得忍住。」他沒借給他。他靠痛苦活了下來,也在痛苦中發現了美。
儘管一輩子遭人誤解,他也要完成。
在家作畫時,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他寫信跟提奧說:「我能感受到父母對我的看法。他們對我留在家裡也同樣感到恐慌,就像他們要在家裡養一隻粗野的大狗一樣。他會用潮濕的爪子跑進房間——他是如此的粗魯。他會阻擋每個人的去路,他會大聲狂叫。總之,他是一隻骯髒的野獸。我承認我是這樣的一種狗,並從本質上接受它。 」
表白時,他的愛熱烈而純真,卻屢次被喜歡的人嫌棄。喜歡不成,被喜歡也不成。有一位喜歡他又懂他的女子,想跟他結婚,卻因為女方家族的反對而喝葯自殺,最後自殺未遂,進了精神病院。
在小鎮作畫時,他總是被人討厭。在阿爾勒鎮,人們給他起外號「伏熱」,意思是「紅色的瘋子」,還編順口溜嘲諷他。他沒有冒犯過誰,也沒有傷害過誰,可人們總想用目光把他撕成碎片。
善本身極為柔弱,但也不能被征服。即使被全世界誤解,他也要保留人性中的善良,呈現給更多需要的人,甚至動物。他在信里跟提奧分享:「我們小屋裡出現了一隻老鼠,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在地上放一些麵包,時間一長,老鼠對這個地方瞭然於心,很快就找到了麵包。 」
儘管一輩子只賣出去一幅畫,他也要完成。
在聖雷米精神病院里,提奧終於幫他賣出去了梵高的第一幅畫《紅葡萄園》,價格是他2個半月的生活費。
無獨有偶,緊接著他還獲得了第一個公開在報紙的正面評價:「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的特點,在於極度的力量和粗獷的表現。他作品的標誌是對特性的忠實觀察,對每一題材本質的不斷探求,對自然和真理的深沉、幾乎天真的熱愛。」
這種厚愛,是梵高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也是生前最後一次。
開始時,梵高還有一畫成名的想法,到後來,見成名和掙錢無望,他靠著那種狂熱和習慣,支撐了10年。他在寫給弟弟提奧的最後一封信中說:「真相是,我們只能用我們的作品說話。」他要完成,完成生命的創造,而畫畫就是他的方式。
「有些人25歲就死了,只是到75歲才埋!」而梵高37歲還未死,一旦發現自己快死了,便把自己埋了。這種活法,不是完成,又是什麼?哪裡還有什麼不幸呢?
七
前陣子,有部電影《至愛梵高》,我和朋友一起去看的。他看完很感動,我問他為什麼感動,他想了一下說,可能是執著吧,我能想像出在那種困境里,有多少次他一個人默默為自己打氣。我哽咽了,沒接下去。
過了一會,我緩過來,問他:「那如果梵高活在我們身邊,你是什麼感覺?」他深思了下,「可能會遠離他,因為害怕。」我點了點頭,表示一樣的感受。
愛來自了解。當提奧的妻子喬安娜把梵高所有的書信都出版後,人們才慢慢了解了一個瘋子的內心世界——原來他是如此的掙扎,卻又是如此的善良、深刻、執著,就如同你我一樣! 他就在我們之中,並不特殊,他在經受的我們今天依然在經受。
沒 有
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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