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金庸兩度抄用《聊齋》:一腔斷頭義,兩樁斷腸情

金庸兩度抄用《聊齋》:一腔斷頭義,兩樁斷腸情

中國的文豪,大抵都是用典狂魔,唐宋八大家自不必說,李白杜甫、李商隱辛棄疾更是此中佼佼者,以至於「無一字無來處」——每個字都各有其出處、故事和諷喻,典故信手拈來,短短一篇詩文背後,其實隱藏著體量龐大驚人的信息。

有人要說了,為什麼不能平平淡淡寫個詩,引什麼經據什麼典,裝逼!

真的不是裝逼,典故是內容的延伸和佐證,如同走路、交談時隨心所欲的支配體力支配語言一樣,用典,只是學問修養的自然體現。

通俗解釋,就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金庸也是這樣一位用典大師,金庸的文字間,存在著大量或明或暗的典故彩蛋,訴說著小說未能言傳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梅庄門外的「虞允文題字」、段正淳醉後狂塗的《少年游》、「凌波微步」「降龍十八掌」和《易經》的千絲萬縷、《連城訣》狄雲入獄與《基督山伯爵》的驚人相似。

看上去純粹出於杜撰的小說,其實是無數先賢智慧,以及金庸先生如椽之筆整合創作的結晶。

後人慨嘆金庸難以超越,不僅在於他寫盡了世道人情,更在於金庸文字的廣度和深度,那絕不是不讀書、只靠杜撰胡謅的寫手能夠觸及的境界。

一.大力將軍

金庸本姓查,祖籍浙江海寧。元朝末年,查氏一族為避戰亂,從江西遷往浙江,在這裡紮下了根。

清朝初年,查家出了一位舉人,名叫查伊璜,是金庸的先祖。

《聊齋》記載的事情,正與查伊璜有關。

那日是清明節,查伊璜帶了幾個僕從去往郊外,午間,便在一所孤荒野寺飲食歇息。

寺廟廢置已久,一片狼藉。查伊璜信步來到大殿上,見一口巨大的古鐘倒扣於地。那口鐘表面積塵甚厚,但鐘的下緣,卻有幾處手掌的握痕,明顯是近期曾有人搬抬過。查伊璜伏地一看,果然鐘口離地面有一條縫隙,隱約可見巨鍾之下,似乎罩著一隻盛物的竹筐。

難道有人在這荒剎巨鍾之下藏了東西?

查伊璜好奇心起,忍不住叫了僕從,打算把鍾掀開看看究竟。

四五個成年男子合力搬抬推撬,折騰了半天,那鍾紋絲不動。眾人驚訝,這口鐘恐怕有四五百斤之重,真不知道什麼人會用這麼個龐然蠢物藏東西,難道要每次喊來十幾個人一起搬抬?

正在這時,踢踏聲響,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昂然而入。這人手上端著一隻破碗,盛了半碗殘羹爛餅,徑直來到巨鍾之前,隨手抓著鐘口,只一掀,那鍾嗡然巨響,給他掀開了一半,從竹筐里摸出些亂七八糟的食物,又放下巨鍾,隨口大嚼,旁若無人。待到吃完,再把鍾掀起取食,如此反反覆復,一口龐然巨鍾,在他手裡開開合合,彷彿在家開衣櫃般容易,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這人吃了半天,查伊璜見他所取食物,盡殘冷糜爛,又見他衣著模樣,定是個乞丐無疑。忍不住道:「閣下大好男兒,怎的作了乞丐?」那人隨口支吾道:「我吃得多,沒人敢雇我做事。」查伊璜便邀他同飲,那人也不客氣,便對面坐下,只管大口吃飯,大口喝酒。

查伊璜勸道:「閣下神力如斯,何不投軍?若積下戰功,得以升賞,豈不勝過做乞兒百倍?」那人笑道:「行伍晦暗,規矩又多,若無人提攜,倒不及如今逍遙自在。」查伊璜勸之再三,大段勵志雞湯灌上,那人默然不語。查伊璜道:「若蒙不棄,請往寒舍小住些時日。」那人便隨之而去。

在查家住了幾日,堅持要走,查伊璜為之置辦新裝,贈金五十,那人辭去,卻未道一個謝字。

忽忽十年過去,查伊璜一個侄子考中功名,朝廷派下委任狀,去福建作縣令。到任不久,有個姓吳的總兵將軍來訪。查縣令不敢怠慢,執下官之禮好生款待,哪知這位吳將軍半點架子也沒有,相當恭謹。言談之次,問起家世,查縣令只道祖籍浙江海寧,吳將軍問道:「查公伊璜,與將軍怎生稱呼?」查縣令道:「正是家叔,將軍竟與家叔相識?」吳將軍嘆道:「令叔是我恩師。一別十年,拳念殷殊,肯否有勞大人代為致信令叔,就說弟子吳六一恭請先生賜臨。」

查縣令唯唯應是,心裡納悶,叔父一介文士,怎麼會有武將弟子?

得了侄子的來信,查伊璜不日來到福建,侄子細細敘述,查伊璜也是茫茫然全無頭緒。但那吳將軍日日派人來問,令叔何時到來?令叔來了沒有?好似什麼天大的要緊事一般。查伊璜好生奇怪,一旦落腳,便備了車馬,前往吳將軍府上拜謁。

只見一條大漢風一般出迎,滿臉歡喜。查伊璜瞧著這位吳將軍,全然不識,正疑心這位將軍認錯了人,想著怎麼處理尷尬場面,吳將軍已經彎下了腰躬身肅客,請查伊璜入內。

堂堂一省總兵大人對一個白身文士這般恭敬,查伊璜還是頭一次碰見,何況發生在自己頭上。他懵然進了將軍府,連過數道門戶,見有女眷走動,知是進了內院,越發驚疑。

當時大戶人家,即使朋友往來,這私房內院,也是輕易進不得的,所謂大家閨秀,深藏閨閣,外人更是沒可能見到。查伊璜自忖與吳將軍素昧平生,居然進了人家深居,頗有些尷尬。旋而湧出一列姑娘,卷鈿簾,移上座,伺候果品茶點。查伊璜持續著茫然狀態,落了座,方要開口詢問,一位姑娘捧了朝服出來,與吳將軍更衣。

朝服是最高規格服制,只有正式朝見天子、出席祭禮等重大典禮場合才會用到,往往一年下來、甚至一生也穿不到幾回。只見吳將軍換了朝服,眾姑娘為之細細整理好衣袖冠領,向著上座的查伊璜納頭便拜,如拜天子父母。查伊璜大驚,待要起身,卻給姑娘按住了,只有眼睜睜瞅著吳將軍在面前行完一套大禮。吳將軍拜畢,又換上便服,才笑吟吟坐到下首,道:「先生莫驚,難道竟不識得當年破廟舉鐘的乞兒了么?」查伊璜這才恍然大悟,十年重逢,沒想到昔日落魄乞丐,如今竟成了總領一地兵馬的將軍,二人重整心情,各自不勝唏噓。

查伊璜被吳將軍強行留在府上住了好些日子,款待極盡奢華。卻見吳將軍日日查點家中財物、婢僕、車馬,不知做什麼。查伊璜被吳將軍供著,如同孝敬父母一般,實在於心不安,堅持要回家,吳將軍挽留不住,一日說道:「不才得有今日,全由先生昔年當頭棒喝所賜,一婢一錢,不敢私有,敢以半數家產,敬奉先生!」查伊璜愕然不受,吳將軍哪裡管你受不受,連日指揮下屬搬運物資,金銀、古玩、傢具、珠寶羅列滿室,查伊璜阻止,吳將軍不聽,強行將一應財物,並奴婢、騾馬,送往浙江查家,道路闐咽,遠近震動。

多年後,清初著名文字獄《明史》案爆發,朝廷株連無數,查伊璜本也捲入此案,自忖無法倖免,後來卻得以安然釋放,皆是吳將軍大力周旋之功。

正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鹿鼎記》第一卷開篇即寫這個故事,金庸也特別註明了故事出處為《聊齋志異》,只是將《聊齋》里的吳六一,改成了「吳六奇」。

《鹿鼎記》的吳六奇武功卓絕,鐵骨錚錚,是為小說里有數的高手,潛伏在滿清朝廷,那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為了匡助天地會反清復明。可惜最終大業未成,反死在個傻子手上,身首分離,死不瞑目。

他的命運,一如柳江狂風暴雨,一葉小舟上,他對天長嘯的一闕《走江邊》:

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

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這首曲子,寫明末抗清名將史可法孤軍守揚州,城破身死的故事。明知敗局已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忠肝義膽,無以復加。

這首曲子,也唱出了小說中吳六奇、乃至天地會的結局: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所謀大業,即使到頭來註定如同東去的江水,一切成空。但激昂過,咆哮過,精魂存千古,歌聲震海天,男兒為大義斷頭,死得其所,不枉轟轟烈烈的一生!

二.狐諧

金庸取用另一則聊齋故事,則隱蔽許多。準確說,金庸只引用了這故事裡的一句話。

先看聊齋怎麼說。

有個叫萬福的年輕人,二十多歲,讀書毫無建樹,適逢家鄉官府廣徵徭役,萬福害怕給抓去服役,逃到了濟南。

萬福住在個小旅舍里,眼看著盤纏即將用罄,這天晚上,碰到了一個孤身住店的姑娘。

在那個男性主導的時代,姑娘們沒有詩和遠方,大晚上獨自在外遊盪,肯定不是出來做頭髮的,通常情況下,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夜奔,離家出走。

這姑娘容顏姣麗,又是自由之身,萬福便沒有顧忌的與之接觸,姑娘大膽開放,兩個孤寂的靈魂,一拍即合。

「合」是什麼意思,你懂得。

小旅館,隔壁住著個單身姑娘,你們有了關係,這是多少出差在外的男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然而接下來,姑娘卻躺在萬福的臂彎里突然說了句:「我不是人,我是狐狸。」

這句話放在今天語境,相當於激情過後,姑娘突然說:「對不起,其實我是男人。」

然而萬福並沒有嚇尿或者噁心到,他繼續淡定溫柔的摟著姑娘,說:「不管怎樣,我都愛你」。姑娘見他居然毫不害怕,嗤嗤笑道:「個兒郎恁的膽大,真是我的好郎君!我雖是妖,卻不會害你的。只是,不許你個別的客人一起住,我不喜歡見陌生人。」萬福應了,自是客房中日日春意無邊,而姑娘身側似有使不盡的錢財,萬福隨意花銷,日子無憂無慮,儼然便在這旅舍定居下來了。

時間一長,萬福也交了幾個當地的朋友,大家常常往來。幾個朋友有時到萬福的房間蹭吃蹭喝蹭床睡,萬福厭惡之極,又不好意思直接趕人家走,只好婉言說我女票要來了,你們在這裡不方便。

這幾個朋友大奇:你別放屁了,醒醒吧,你哪來的女朋友!

萬福給激將的急了,衝口說道:「我女朋友是狐妖!」

眾人面面相覷,萬福索性詳加解釋了一通,眾人便嚷著要看看狐妖的樣子。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有什麼好看噠,我長得跟你們人類一樣。」那聲音正在耳邊,然而眾人左顧右盼,卻渾不見姑娘的影子。

眾人方知萬福所言不虛。有個叫孫得言的朋友,腆著臉大聲道:「得聞姑娘嬌音,令人魂魄酥醉,為何這樣殘忍,連見一面都不肯,徒惹人相思?」姑娘笑嘻嘻道:「乖孫子,這般想見你奶奶,是打算給奶奶畫春宮圖么?」孫得言大窘,其餘諸人訕笑不已。

姑娘又開聲說道:「我們狐狸界有個典故,你們要不要聽?」眾人紛紛表示要聽。姑娘曼聲道:「嗯,從前有個旅店,店裡鬧狐災,住店的客人動輒被狐妖所害,搞得遠近皆知,於是這家店的生意越來越差。有一天,忽然有個外國人來投宿,掌柜高興壞啦,可是那外國人說,有人告訴他,你們這店有狐妖,不安全。掌柜著急起來,連忙分辨說絕對沒有,那都是競爭對手惡意詆毀。這外國人將信將疑的住了下來,剛剛進了卧房躺下,床底下突然躥出一大群老鼠。外國人嚇得哇哇大叫,高聲喊,有狐狸!有狐狸!掌柜慌慌張張跑進來詢問,外國人發起怒來,說道,你這店裡明明有狐狸,為什麼騙我說沒有!掌柜問道,你看見啥了?外國人怒哼哼地說,我看見一群細細小小的動物,不是狐兒子,便是狐孫子!」

說到此處,那姑娘的聲音戛然而止,眾人呆了半晌,方才會過意來,原來還是在繞著彎罵孫得言,俱都鬨笑。孫得言是個讀書人,雖然刻薄,卻哪裡領教過這樣的毒舌,漲紅了一張臉,悻悻離去。

只是如此一來,大家都知道了萬福有個愛開玩笑的狐狸精女朋友,眾人有暇便三五成群的來找萬福,就便與狐妖調笑。

這天晚上,一群人聚在萬福的小房間里喝酒行令,特意為姑娘備了個座位,在眾人看來,那座位是空著的,然而座前案子上的食物卻也在逐漸減少。眾人已經見慣不怪,大家喝到興頭處,向姑娘勸酒,姑娘笑道:「我不擅飲酒,不如講個典故,為諸君助興好了。」

她左手邊座位上坐得正是孫得言,一聽這姑娘又要講典故,嚇得臉色都變了,捂著耳朵道:「我不聽我不聽!」其餘諸人也多半挨過這姑娘各種亂七八糟的典故揶揄,真是談典色變,紛紛道:「狐狸姑娘又要罵人了!罵人要罰你酒的!」姑娘輕聲道:「這次不罵人,罵狐狸,怎樣?」眾人放下心來,拍手稱善。

姑娘道:「從前有個大臣,出使紅毛國,穿著狐皮大衣去見國王。紅毛國王沒見過這種皮毛,問使臣:『這是什麼料子的衣服,如此厚實暖和?』使臣回答說:『回陛下,這是狐狸皮毛。』國王繼續問道:『我們國家可沒有這種東西,你說那狐狸的狐字,怎生書寫?』使臣道:『這個狐啊,左邊一個小狗,右邊一個大瓜!』」

孫得言立即反應過來,大叫一聲,道:「你、你還說不罵人!」

坐在姑娘右邊的客人也大聲抱怨起來,怪她罵孫得言也就罵了,不該連無辜的自己一起罵,於是滿座鼓噪,賓主盡歡。

後來姑娘突然向萬福辭別,說哥哥從陝西尋來,要隨哥哥回家,二人緣盡於此云云,萬福還沒反應過來,姑娘已經不見了。

從此再也不曾出現過。

狐狸姑娘來去匆匆,留下形單影隻的萬福,和一串永遠抹不去的歡聲回憶。

金庸筆下人物的名字,也有佔一個「狐」字的,便是令狐沖了。

《笑傲江湖》有半部書的時間,令狐沖也是形單影隻、痴痴念著一位姑娘的。

回雁樓一戰,令狐沖從田伯光手底救出儀琳,自己卻身受重傷。衡山城外,荒野之中,儀琳拼著給菩薩責罰,偷了個西瓜給令狐沖吃,書中寫道:

令狐沖嗅了幾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儀琳),臉露微笑。

令狐沖重傷之際,又在儀琳面前,心裡兀自念念不忘的,卻只有他的小師妹岳靈珊一人而已,真是念茲在茲,無時或忘。

但他渾然不知,他痴痴想著小師妹時,身畔的少女,卻在痴痴地望著他。

這是兩段刻骨斷腸的單相思,終究全無結果。

金庸只用了《聊齋》里的一句話,輕輕巧巧,卻明明白白寫出了兩段苦戀、三個人的處境和結局。

在令狐沖和岳靈珊的戀情里,岳靈珊是「狐」,陸大有作為令狐沖的跟屁蟲,被比作小狗,令狐沖卻成了傻瓜。結局自然是狐離開,傻瓜痛不欲生。

令狐沖和儀琳的戀情里,令狐沖又坐在了「狐」的位置,結局依然是以狐的離開告終。

世間所有的單相思局,又何嘗不是如此,暗戀對象的一顰一笑,足以讓傻瓜手足無措,小狗俯首帖耳。

獨孤九劍破盡天下招式,唯獨情之一物,勘不破,破不了。

愛情啊。

最甜的毒藥,最苦的蜜糖。

一個是文言小說巔峰,一個是武俠世界絕頂。蒲松齡和金庸,兩位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宗師,完成了跨越時空的合作。

那句話果然是對的。

偉大與時代無關。

有趣的靈魂終會相逢。

-完-

「古卷傳說」

發現上古異秘

喚醒塵封的傳說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古卷傳說 的精彩文章:

TAG:古卷傳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