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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戰勝自己的矜持,脫到鞋子就放棄了」

按:如果說《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是最痛苦的萊維,《他人的行當》則是最快樂的萊維。在《他人的行當》里,沒有奧斯維辛,只有萊維對童年、校園的美好回憶,對動物、語言、詩歌、作家的迷人探索。

其中一些故事甚至帶著無厘頭的幽默。某些詼諧喜劇里能看到的橋段,曾真實地發生在萊維身上。比如今天要給大家分享的這個故事:

誰能想到年輕氣盛的萊維會與朋友一起發明「互扇耳光」「比賽脫衣」的遊戲?會將高中課程分為三六九等(哲學和自然科學為上佳,藝術史和體育屬於純粹的折磨)?或者維持一段「異樣的、粗魯的、頗具爭議的友誼」?

在戰爭與大屠殺來臨之前,萊維的生活,義大利年輕人的生活,是這樣的。

漫長的決鬥

文/普里莫·萊維

譯/徐遲

節選自《他人的行當》

我們這五六個人,在心裡默認彼此為這個班裡的精英。我們私下商榷出一套規則,帶著可恥的偏見:學習是一種必需的惡,學會接受是強者的耐心,因為人要經受一切後才能成長。這些科目則被精細地分出了等級:哲學和自然科學為上佳;作為理解前者的工具,數學和物理尚可忍受,希臘語和拉丁語也被列於其中;義大利語和歷史可有可無;藝術史和體育則屬於純粹的折磨。凡是不接受這個分類(這基本是根據各科老師的個人魅力和他們人性中的溫暖所排列出來的)的人,將會自動被排除在這個小團體之外。

此外還存在著其他的教條:關於女孩子。對女孩子,必須以不帶任何情感的語氣說話,甚至要以最嚴厲的軍營語言對待她們。還有,像游泳和擊劍這樣的運動是值得敬佩的;滑雪被質疑為「富人的玩意兒」;足球不被接受,因為它「會讓膝蓋硬化」;網球則因太過女子氣被抵制,它只適合上流社會的淑女們。

20年代羅馬街頭的學生

夏天的時候,我還在巴多尼奇亞打過網球,甚至還打過混雙,不過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但我好歹還一直處在這個小團體的邊緣位置。我被接納是因為我出色的拉丁語,而且我把寫著考試答案的小抄傳給了全班;被嫉妒是因為我有一台顯微鏡;被質疑則是因為,雖然我已經有意為之,可是我的言語還是不夠低俗。但成為「運動王子」始終是首要標準,為此進行鍛煉顯然是入選的標準之一,而對此視而不見者則被淘汰出局。就在此前不久的1932年,貝卡利在洛杉磯摘得了一千五百米田徑項目的桂冠,我們都想向他看齊,或至少在別的項目中拔得頭籌。屬於我們的迷你奧運會通常在下午舉行,場地是那個現在已經成為工藝學院的體育場。

圭多是個有著雕塑般肉體的小野蠻人。他聰明,野心勃勃,羨慕我在學業上所取得的成功。而我,相對地,則羨慕他的肌肉、他的體魄和他的美麗,以及他那早熟的性慾。這種交互的競爭關係,建立起了只屬於我們之間異樣的、粗魯的、頗具爭議的友誼,我們之間從來就不親昵,也並不總是忠於彼此。但這種持久的競爭關係,雖然讓我們直到最後一刻都保持著苦澀的對立,卻讓我們無法分割。彼時,我們都才十五六歲,要是我們所擁有的武器尚屬對等的話,那這種熱度的競爭尚稱得上是旗鼓相當,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在知識層面上,一開始我是佔有明顯優勢的,因為光我家裡就有許多書了,而且,只要我提出自己想要什麼書的話,我的工程師父親還會在回信中一併寄來別的(除了薩格里,我父親抵制他,也同時禁止我看他的書)。而我的對手圭多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他既不懶惰,也不愚蠢,他問我借走所有我向他提起過的書,如饑似渴地讀完後和我討論(我們幾乎總是意見相左),之後就再也不還了。就這樣,我們知識面上的差距慢慢地消弭了。

鳥瞰羅馬和梵蒂岡

但是,他在身體上的優勢是無法逾越的。圭多體重六十多公斤,肌肉發達,而我才四十五公斤,所以一切有直接身體接觸的搏鬥都無法進行,但我們確實想要進行身體對抗(也許,對這方面的渴望,我還更甚於他)。在上跑道之前,我們發明了許多間接的比賽方式。好幾個周末我們都在互相比拼,誰能夠憋氣憋得更久,起初沒什麼特殊的,而漸漸我們都發明了不同的對策。我發明了在比拼前通過長長的深呼吸來預先使我的血液充滿氧氣的技巧,圭多則發現在比賽前躺在地上要比坐著能使他更多支撐幾秒。我又探究出了擴展與收縮胸膛,卻又能保持聲門閉鎖的內息法。它很有效,但圭多發現了這個伎倆,很快便學去了。我們輪流為對方計時,見證著對方慢慢鼓脹起來,越來越獃滯的眼睛,但我們都頑固地堅持到幾近昏迷。此外,根本沒有去檢驗對方是否沒有緊閉氣管的必要,因為我們只是想要打破自己的紀錄,而非贏下這場比賽。不過我覺得比賽的結果並不精采,在一百秒的窒息之後,我們起身,並最終決定暫停這場比拼,因為「不然我們可能會得肺結核」。

發明耳光遊戲的無疑是圭多。這個遊戲的規則從未付諸書面,也沒有明確的說明,而是即興被定製出來的:不管是在街上,在書桌前,如果可能的話,也可以是在學校里,甚至可以是在平常的對話中,你都可以冷不丁地用盡全力打你對手的耳光,讓他大吃一驚。用閑聊干擾對手是被允許的,甚至是值得讚賞的策略,甚至從背後打擊對方也是可以的,但這個耳光只能甩在臉頰上,不能打在鼻子或是眼睛上。另外,趁著對方沒反應過來時的第二次追打是不允許的,不過允許招架,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抵抗、抱怨和生氣都是不光彩的。復仇是義務,但不能於被攻擊的當下立刻反擊,而是之後,或是第二天,在雙方都鬆懈下來時突然出乎預料地來那麼一下。最終,我們對彼此臉上那不易察覺的一絲分神都異常機警,因為那是一記耳光的前奏。「現在你睜開、轉動你的雙眼,準備攻擊。」我從《神曲·地獄篇》中引用了這一句詩,圭多騎士般地讚賞了我。和預測的相反,我是這場野蠻競賽的勝利者,原因是我的反應比圭多靈敏,也許是因為我的手臂比較短。但是,儘管我打到他臉上的耳光要比他打我的多得多,卻也同時要輕得多。

30年代的義大利街景

圭多很快就在另一個脫衣比賽里扳回一城。在那個年代,連美國都沒有脫衣舞。我無法戰勝自己的矜持,只嘗試過一次,但脫到鞋子就放棄了。我之前也提過,我們整個班都是男生,但並不都是混球,真正的混球不是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圭多向他們發起挑戰,並把他們都打敗了。這是場在班上脫衣服的比試,但僅限於上自然科學課的時候,因為老師近視,而且從來不從講台上下來。有些人做到了赤膊,有些人脫到只剩內褲,但只有圭多成功地脫得一絲不掛。有可能被叫到黑板前回答問題的風險也是這個遊戲中的一環,且使得它趨於白熱化。事實上,你偶爾會看到一個被叫上去回答問題的學生,在他的座位前使勁地撲拉,以便迅速地穿上他的褲子。

圭多,這位天生的戰略家則早就做好了預防措施。他先找了個借口從第二排換到了最後一排,練習如何迅速地重新穿好衣褲,就等待著提完問題的那個機會。終於,當老師講到骨骼,用教棒點著各個部分的時候,他不僅把自己剝了個精光,還爬上了第一排的椅子,最後甚至赤條條地站上了桌子。我們都屏住了呼吸,既敬佩,又感到羞恥。他在桌子上站了好一會兒。

出於對集體神話的尊崇,我們最後還是把自己奉獻給了跑道。不過圭多要在任何田徑項目上贏我都是易如反掌,除了八百米。而正是這八百米,才是他最想打敗我的項目,這樣他那體育上的優越才算完璧無瑕。

圍著跑道的那幾圈本可能會帶來大災難。我們穿著網球鞋,碎石弄傷了我們的腳,減弱了我們步子的彈力。我們只一起跑了一次,就幾乎要了我們的命。沒有人想被反超,哪怕幾米都不行。而我們並不知道,贏得比賽更加理智的做法包括讓你的對手幫你減少空氣帶來的阻力,以及保存體力以便做最後的衝刺。所以,才比賽到一半,我們就都累垮了。我減慢了速度,既不是由於大度,也不是出於算計,而是因為已經筋疲力盡了。而圭多——謝天謝地——又跑了幾十米後也離開了跑道。

30年代拍攝的羅馬萬神殿

自此之後,我們都震驚於對方的倔強,而決定看著秒錶跑了。一個人在跑道上賓士,而另一個則騎著自行車在後方告訴他當下的用時。不過圭多不守信用,總是在我全神貫注於奔跑的時候講些下流的笑話引我發笑。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個星期,我們彼此的氣管都充滿了奧林匹克的灰塵。在學校我們和平共處,而在運動場上,我們就像運動員那樣對彼此隱隱地懷著憎恨。每次見面,我們都使盡渾身解數來試著比上一次少跑幾秒鐘。

在這個學年將近結束的時候,我放棄了,因為圭多已經確立了牢不可破的優勢,我們之間有足足五秒的天淵之別。但時機賦予了我另一場微不足道的勝利。在體育館裡開的咖啡吧關門了,要想到跑道那裡去的話,就要從扶壁頂上一段類似甬道的地方爬過去。我同時發現,攔在地面入口前的大門間有著十六厘米的空隙,而我的骨架剛好可以穿過去,且我當時非常瘦削,只要骨架能過去,剩下的部分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穿過去。

這隻有我能夠做到——好吧,這難道不也是個大事迹嗎?這和圭多的股四頭肌和三角肌一樣,不也是自然的饋贈嗎?再者,要是像詭辯家般望一生二的話,是不是還能夠從中衍生出一種有著新規則、新形態的運動呢?或許在賀拉斯那溫順者和怏怏不樂者的名單中,又會加入些新來的不速之客呢?不過,這個說法並沒有讓圭多信服。

***

我和圭多失去了聯絡。我也不知道,我們兩個之中,是誰贏了人生這場長跑,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這維繫著我們,卻又讓我們分開的,稱不上是友誼的奇怪紐帶。在我的記憶里,他的形象像一張快照那般清晰:他裸裎地站在中學裡那張可笑的桌子上,和老師飛快地介紹完的那具顯得淫猥的骨骼相得益彰;他像狄奧尼索斯那樣挑釁,而又因這種並列顯得如此淫猥,像一座轉瞬即逝的、充滿塵世活力與不馴的紀念碑

《他人的行當》

三輝書系·萊維作品集-第一輯

[意] 普里莫·萊維 著

徐遲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

已上市

《他人的行當》收錄了普里莫·萊維從1969年至1985年所寫的43篇散文。在這些詼諧而迷人的文字中,萊維審視了自己的行當——作家與化學家,更關注他人的行當。用萊維自己的話來說,這是他「作為一名好奇的業餘愛好者在十餘年間的徘徊中所釀出的果實……是對他人行當的侵犯,對動物學、天文學和語言學等無邊際的疆土的突襲」。他穿梭於科學與人文之間,探索了那些令他著迷的對象和特殊的經驗:他的房子、昆蟲、想像中的動物、兒童的遊戲、化學家的語言、法國作家拉伯雷、德國詩人特拉克爾和保羅·策蘭的晦澀文字、第一次使用文字處理器、60歲時重返校園……

三輝書系·萊維作品集

· 第一輯四本 ·

《被淹沒與被拯救的》

《他人的行當》

《扳手》

《這就是奧斯維辛》

繼續看萊維聊奧斯維辛之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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