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里的「鄉規民約」
第二天,我們去了占里侗寨,這是一個非常獨特的村子。聽導遊說,其獨特有二:一是人口增長率幾近為零;二是刑事案件發生率為零。這兩項零記錄,至今令世人驚嘆不已。
我們是在一片歌聲中走進村子的。村子的兩旁是晾桿,用來晾曬糧食,上面掛滿了稻子之類的莊稼。這些晾架像一道道屏風,在陽光的照射下,讓整個村子顯得一片金黃。遠處,是一片片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青山如黛,植被非常之好。在群山之中,青瓦、白楊、溪流、田野,近在眼前。寨子美得像一幅古老的畫卷,也像一首歌。村子的建築多是吊腳樓,層次高低不齊,密密麻麻,顯得很古樸,很寧靜,很原始。
走進村子,感覺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彷彿看到了人類久遠的過去。這裡仍然保留著農耕時代的原始風貌,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在這裡,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老人的臉上顯得非常安詳、恬靜。
占里人和岜沙人一樣,都信仰薩滿教,他們認為山川大地、江河湖流、日月星辰、花草樹木等,都是有靈魂的,都是神靈棲居的地方。所以,他們崇拜自然,敬畏自然,不隨意地冒犯自然。他們是一個有信仰、有嚮往的民族。
據說占里人是吳越人的後裔,從廣西梧州那一帶遷居到這裡。剛來的時候,有五個人,到明末清初的時候,發展到六十多戶。但由於土地少,人口多,所以村子進行了獨特的管理,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村規民約的管理體制。目前,這個管理體制是由文化來支撐的,這成為占里人的生命程序。
這裡的生育觀念非常有意思,與別的地方不一樣。每對夫妻只准生育一男一女,不準多生。占里人認為,多生孩子沒有意義,不實行計劃生育的話,是貧窮的根源。在村子的古老巷道里,屋外板壁上隨處可見刻有家訓古歌的標語牌,如「家養崽多家貧窮,樹結果多樹翻枝」「占里是一條船,人多了船會翻」「崽多無田種,女多無銀兩」「一棵樹上一窩雀,多了一窩就挨餓」……他們這種有計劃地進行生育,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多子多福的觀念顯然是衝突的,所以這種文化的深層內涵很值得探究。這是自發地進行計劃生育的一個古老村落。
在這裡,青年男女自由戀愛,倡導晚婚晚育。在沒有對外開放、沒有接待遊客之前,寨子是不與外界通婚的,嫁娶都在本寨內,也即郎不外娶,女不外嫁,這也是他們必須遵守的寨規。而且,這裡幾乎沒有通姦、離婚等現象,婚姻關係非常穩定、和諧。
當然,這裡的姑娘不外嫁的原因還在於,她不想到外面多生孩子,受苦受累。這也是對的。這不像在西部藏區,那裡生育的孩子太多,家庭負擔很重。藏地的女子一輩子都在田裡辛苦地勞作,但也僅僅是維持個溫飽而已。同時,占里不外娶外面的姑娘,也是怕把外面不好的風氣帶進來,污染了整個村子。這也是有可能的。有時候,如果出現一個長舌婦的時候,整個寨子的風氣就被破壞了。風氣一旦被破壞,要想恢復如初,那是很難的。所以,占里人也不喜歡外面的人來定居,來租房,就像不喜歡外面的人嫁到這裡一樣,總是怕來一些不好的人。這種不好的人,涼州人叫「柺糟子」,也就是人群里的害群之馬。他會把一些不好的東西帶進來,破壞了當地的民風。
每一戶里,姑娘一般都有哥哥或弟弟,在遺產方面,都能得到公平的分配,女孩得棉田,男孩得稻田。同時,父母還要給女兒一份「姑娘田」,誰家若不給女孩姑娘田,不僅會遭人取笑,還有被男方退婚的可能。所以,這裡的女孩還是很幸福的,有父母的特殊呵護。老人的兒子如果過早去世,他可以和女兒、女婿一起居住,在大家看來,都是很正常的。所以,在這裡女孩和男孩的地位是同等的,不存在歧視女孩的現象,真正實現了一種男女平等。
這一點,與西部的很多地區都有很大的不同。在涼州一些地區,婚姻多由金錢來鋪就,從訂婚、送婚到娶親,一路走來,男方都要支付一定數目的這錢那錢,如果滿足女方父母的要求,一般是很難娶到老婆的。這種婚姻,其實是另一種變相的交易。於是涼州男人說:「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驢,任我打來任我騎」「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娘家人也會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姑娘天生是外家狗」,再也不去干預男方家事,在遺產分割方面,姑娘總是理虧。至今,重男輕女、養兒防老的觀念,在涼州農村仍然很頑固。為了生兒子,很多家庭都會選擇超生,即使負債纍纍,即使窮得家徒四壁,也要千方百計地要兒子,甚至不惜犧牲自家姑娘的性命。在我的小說《大漠祭》里,一直沒兒子的白福寧願把自己的女兒引弟騙到沙漠里活活凍死,也要生兒子。這種悲劇,在西部的農村仍然是時有發生,讓人扼腕嘆息的同時,不禁對其背後的深層原因進行反思。
在占里,各家各戶的糧倉都要集體地建在一起,與住宅分開一定的距離,而且自古以來,糧倉沒人看守,也都不上鎖,從來沒有發生過偷盜的現象。因為很早以來,祖先就訂下了古規,如果誰偷了人家的東西,抓到了,是要活埋掉,這是死罪。但解放過後,這一項古規就被廢除了。現在的寨規是「三個120 」的罰款,也就是說,誰偷了人家的東西,被抓到的話,就罰他120斤米、120斤酒,120斤肉,全部充公,給村裡人享用。所以,在這裡真的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大家都互幫互助,自覺遵守,村裡的治安非常好。
在一些山坳上,我們看到,還有一些長條的木凳和石墩,過往的行人可以停下來休息。路邊有井,有泉水,旁邊都有竹筒,路人可以隨意舀來喝。在鼓樓下,風雨橋上都掛有斗笠、草鞋等,行人都可以隨時使用。這一點像藏地,藏民的家裡一般不上鎖,只要門開著,你就可以進去歇腳。如果你餓了,可以做飯吃,但不要偷東西。你偷東西的話,會被剁掉手,這是很嚴厲的懲罰。在藏地,小偷總是被人看不起的。在《大漠祭》里,我也寫道:「先前,人世間最恥辱的是啥?是男盜女娼。祖先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男的偷東西被人發現,一輩子人就活完了。女人呢?瞎仙說,不小心叫男人碰一下手,都要斷臂呢。」在以前,父輩那一代,都是這樣認為的,這是農耕文明時代的產物。
占里人和西部人一樣,也認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天地有眼,祖宗有靈。你做任何一件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自己,也瞞不了天地,瞞不了神靈,所以大家都有一種自律、自覺,都憑良心做事,不胡作非為。這裡有一種非常好的文化氛圍、文化場能,它無形中在指導著、影響著村裡人的思維和行為。
走在村道上,這裡井然有序,無欺無霸,尊老愛幼,這就是鄉規民約管理下的一種民風,非常樸素,非常自然。鄉規民約也叫款約,就刻在村子裡的石碑上。這個「款」是侗族社會的民間組織形式,一個款一個款,像條約一樣,帶有一種軍事聯盟的味道。它可以跨地區,跨縣,甚至跨省,把幾十個、上百個村子組成一個聯盟,稱為大款。有時候,小到一個村子,幾個家族也可以組成一個聯盟,也可以為款,稱為小款。每一次聯盟之後,都有相應的約定,叫鄉規民約。款約的內容非常豐富、非常細,涉及到各個領域,包括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管理等,可操作性很強,有點像現在的法律法規。
據說,「薩歲」是侗族人所崇拜的女神,能驅邪除惡,保寨安民。薩歲的「薩」,侗語是祖母的意思,相當於漢語中的奶奶。薩歲,意思就是大族奶奶。據說這個村子曾遭遇過外來人的入侵,為了抵禦外侵者,大族奶奶帶領村裡人英勇抵抗,後來失敗之後,大族奶奶跳崖自盡。殉難之後,她成為神靈,一直保護著這個村子。現在,每年過節的時候,村人都要置辦豐盛的禮物,來祭祀薩歲,紀念這位偉大的女英雄。
每年農曆的二月初一、八月初一,村裡人都要在鼓樓坪上舉行大型盟誓活動,寨老對著鼓樓坪上三塊巨石,指石為證,重讀各種規約,然後大家喝雞血酒發誓。這些誓言有提倡的和禁止的內容,還有違禁的處理條款。這種儀式有點像基督徒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也有點像佛教徒在佛陀面前發誓的一樣,他們向神靈發誓。他們的「薩」,就是至高無上的神,也是鄉規民約的監督者、執行者,有點像佛教護法神的味道。
在《匈奴的子孫》里,我也寫到匈奴人對自然神的信仰,他們崇拜天和日月,也有一點薩滿教的味道。他們盟誓的時候,一般都會指天發誓,也就是對天發誓。如果誰敢違背誓約,就會被人們認為是受天不祥。匈奴人認為天神是諸神的最高主宰,人間禍福均源於天的意志,順天則吉祥,逆天則有難。
在其他地區,刑事犯罪率居高不下,爭鬥糾紛時常發生,而在這裡,刑事案件發生率為零,這不禁讓人感嘆,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這源於他們對鄉規民約的認可和執行,對本族文化的傳承和教育。他們有一套完整的教育體制,包括講款活動、唱侗歌、擺古、父母親族教育等,執行得都很具體,很到位,管理得非常好。如果有人違反了鄉規民約,或者有其他的違規、違德行為,輕則訓誡、懲罰,重則會被趕出寨門,意味著你就不是寨里的人了。
可見,占里人是有信仰的。他們的信仰未必是宗教意義上的信仰,而更多的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潛移默化。這種影響,對他們來說,就像是空氣一樣,已經滲透到他們的生命深處,變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東西。他們的口中不一定有神啊、道啊、薩啊這樣的字眼,但是他們的生命基因中就有這個東西,這是他們生命的程序、生命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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