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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華:最終幫我認識了自己的,是人類學丨活動實錄

原標題:劉紹華:最終幫我認識了自己的,是人類學丨活動實錄



按:今天給大家推送的是劉紹華老師在上海季風書園舉辦的「冷眼熱心的人類學」講座實錄節選版。在這場講座中,劉老師談到了她兩本代表作《我的涼山兄弟》《柬埔寨旅人》的寫作歷程,更談到了她是如何逐漸將人類學當作一種工具用以理解他者,以及透過他者來認識自己的。想看完整活動實錄的書友可以點擊文末的「閱讀原文」查閱。


題圖攝影:黃丁盛


今天真的非常謝謝大家來跟我一起見面聊天,其實我更想知道的是,大家對於我的書有什麼指教跟批評。作者在寫東西的時候,一定都是處在很寂寞、孤單的狀態,其實不知道別人會有什麼反應,書出來之後可能有一些反應,我才會知道到底大家怎麼看待我所做的一些工作。所以非常感謝大家對於之前《我的涼山兄弟》這本書有一些不錯的回應,當然批評也很多,其實我都受教。後來大家可能出於對我的照顧,也把我十多年前的《柬埔寨旅人》也翻出來了。那其實這兩本書,作為兩本單獨的書來看,雖然作者都是劉紹華,大家不見得知道這中間有什麼關係,但對我來講這其實是我生命中蠻有關聯的兩個研究。我就跟大家講一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受過基本人類學訓練的年輕人所寫的回憶錄


我第一次去柬埔寨是1997年,然後我1998年去那邊正式工作,我工作的性質就是所謂的國際發展援助,我在那邊待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在之前我其實是當記者的,那在當記者之前我是一個碩士研究生。因為我碩士念的是人類學,在台灣的研究生開始做調研再加上寫論文至少一年的時間。所以寫完碩士論文的時候,我覺得一個東西要放在心裡,要放一年,好累。畢業之後,我就想當記者,我先做的記者是月刊型的記者,事情放在心裡放一個月。我覺得從一年到一個月好輕鬆,我只要放一個月,就可以把它放下了。結果呢,做了沒多久,後來另一家日報型的報社挖我去。我覺得挺好的,放一天,新聞當天就處理完。所以我那時候覺得,我的人生就從處理放在心裡一年的事情,到放在心裡一個月的事情,到放在心裡一天,因為交完稿我就必須轉向到新的新聞去了。我那時候覺得好棒,好輕鬆,我不用把事情承擔在我的肩上這麼久。


可是,那樣做了兩年之後,我開始覺得有點沒意思。而且,記者的角色永遠都是局外人。因為,如果不是一個局外人,記者基本上沒有辦法儘可能客觀地從不同的面向去解釋事情,所以那時候我覺得這種感覺有點不太好,永遠是局外人。而且,有些事情我覺得肯定要超過一天以上的時間去理解,但是沒有辦法。因為日報永遠都要被第二天的新聞追著跑。後來別人找我去柬埔寨工作,我一去就發現說,這是我想要嘗試的,因為我想要從「一天的工作」到能夠去做實事,去替換我的生活形態。那我就去柬埔寨做了實際的發展工作。



《柬埔寨旅人》內文插圖,攝影:黃丁盛


人生是有生命的循環,也就是在柬埔寨,而且就是柬埔寨的吳哥窟,是在吳哥窟的圖書館的遺址那個地方,我突然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我看到一個朋友走在前面,然後我覺得我這輩子不要像他一樣。我就決定我要繼續去念博士班。當時決定要念博士班的時候,因為柬埔寨艾滋病的情形,我想做艾滋病的研究。你們知道以前中南半島難民的情況嗎?大概1991年的時候,中南半島的難民陸續返鄉,所以柬埔寨大概在1993年之前的艾滋病統計數據基本上是個位數。可是後來呢,因為聯合國維和部隊進來,然後全世界各種商人也都進來,所有外面的力量都進來的時候,就出現很多性交易的問題,所以艾滋病病例就突然爆升。我去的時候,柬埔寨的艾滋感染比例已經是亞洲之最。感染人數也許比不上其他國家,但是它的比例已經是最高了。我在那邊看到這些問題的時候,我覺得這些現象已經不是當時我的知識能夠解決的問題,我就覺得我想要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此我要繼續念博士班,而且決定要做艾滋病的研究。


我當時給自己的時間是十年,我要用未來的十年去理解艾滋病這個問題。之後我就發現,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大的麻煩。所以,從一年到一個月到一天的理解,到十年,結果其實十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辦法擺脫《我的涼山兄弟》這本書。我先寫完我的博士論文的時候,我以為沒事了,我可以放下了,後來發現沒有。然後,我開始寫英文版,我先寫英文版是因為不方便寫中文版,因為裡面有太多的人事問題,我為了讓這些人不被太明顯的受到直接的影響,所以我在等待。然後,中文版出書的時候,我也以為我終於可以跟它再見了,結果到今天我都沒有辦法跟它再見。所以有人跟我說,它就是你的小孩,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擺脫你的小孩。我做了一個選擇,就是做了一個永遠都不能結束的選擇,但是後來我也歡喜承擔。



《柬埔寨旅人》內文插圖,攝影:劉紹華


所以,其實柬埔寨對我來講,是我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轉折點。《柬埔寨旅人》裡面寫的東西其實不是學術性的研究,但它是一個受過基本人類學訓練的年輕人所寫的一個回憶錄,是當時我的心情。最近這本書又重出了以後,我又在看,我現在已經是一個中年人了,看到年輕時候寫的東西,我的反應就是:這個年輕人的腦袋有問題,她想很多。我看著自己這樣一路走過來,我就發現說,其實這兩本書記載了我非常重要的青春時期的思考。貫穿我這個青春時期的思考很重要的一種眼光,那就是人類學

「冷眼熱心」的人類學


我不知道在座有多少朋友知道人類學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子的學科,因為在台灣或者在國際上,通常人家一聽到人類學第一個反應就是,你是挖骨頭的,就以為是考古學。或者聰慧一點的、知識面廣博一點的,他就以為你是研究黑猩猩的。我就說我們是研究黑猩猩的同類,另外一種叫作人類的猿類。人類學其實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用一個很簡單的方式來講,我所理解的人類學或者人類學對我有最根本影響的幾個概念。


我覺得第一個非常重要的,就是透過他者來認識自己。比如說在中國大陸這邊,高校裡面有人類學系,但是本科里最早有人類學系的只有兩個大學,就是中山大學跟廈門大學。其他高校都是把人類學放在社會學之下,然後可能有人類學專業或者民族學。中國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情況。一般來講,在國際上我們講民族學的時候其實有兩個概念,一個概念是中國概念,一個是國際概念。如果講國際概念的話,民族學其實相當於我們所說的文化人類學;但是在中國,民族學指的並不是那個,中國的民族學比較像是以前的邊疆學,就是針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性研究。在中國,人類學是放在社會學之下,那人類學跟社會學我會說是親屬關係。可是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呢?其實很像,甚至我自己也常常被當成是社會學者,我也在社會學系教書。如果我們硬要追根溯源,講哪裡不一樣的話,有這麼一點的差異。一般而言,尤其在根本的訓練上,我們會說社會學做自己社會的研究,那人類學傾向於做自己社會之外的社會的研究。所以我們會看到,比如說以美國的社會學者來講,他們就做美國研究,那美國的人類學者就全世界到處跑做研究。所以這就形成了一種現象,在美國,人類學是比社會學有影響力的。因為美國在世界的老大地位,它對世界的認識很重要,人類學者就比只做國內研究的社會學者有發言權。可是在我們這樣所謂的以前的第三世界來講,通常就有一點相反,社會學比人類學強勢,在中國大概也是這樣子。人類學一般而言,因為它不是做自己的社會,也就是不是做主流社會的研究,就相對沒有這麼的強勢。



《柬埔寨旅人》內文插圖,攝影:劉紹華


那為什麼在我來講,人類學會比社會學對我的影響還要大?你們曾經有一位很有名的人類學者費孝通先生,他把人類學稱作是比較社會學,也就是說其實基本上都是在了解這個社會的性質,它是具有跨文化研究的意義。所謂的比較社會學的概念,在其他的世界我們其實是稱人類學。那它為什麼會對我影響這麼大?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傾向於去做不是自己的研究。不是做自己的研究的時候,我就必須去理解他人。理解他人好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其實很不容易,它不容易之處在於我們每一個人走出我們自己習慣的世界的時候,第一個反應一定是用自己習慣的眼光、飲食習慣、語言,甚至習慣的穿著,所有的價值判斷去思考跟我不一樣的人。而人類學的訓練就剛好是在你還沒有去到他者的世界之前,你就先具備了一種工具,那一種工具讓我們在進入他者世界的時候,不至於一開始就用原來習以為常的方式去理解別人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講,比如說我在做《我的涼山兄弟》,他們不是主流社會中的彝族,很多都是吸毒的,很多是感染者。一般主流社會都會覺得這些人就是混出來的,這些人就是不好的,主流社會的概念就是這樣子。我如果不是用人類學的方式或者是人類學的訓練對我有一些根本性影響的話,那我有可能一開始接觸這些人的時候,我就直接這樣判斷了。但是,我沒有這樣判斷,我嘗試放下我自己所處的社會價值去理解他們,所以我才可能嘗試從他們的角度去看到一些我覺得從主流社會的價值看不到的一些判斷。



《柬埔寨旅人》內文插圖,攝影:黃丁盛


所以,我說人類學作為一種觀點或者是作為一種方法,它是非常能夠協助我們去理解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但是,這不表示我們沒有辦法在最後對自己所看到的這個世界做出判斷。基本上,它是一個很重要的觀看這個世界的方法

人類學另外一個對我影響很重要的面向,其實那可能跟我自己曾經當過記者也有關,我覺得兩者的角色其實有一點像。不知道現場有多少朋友有過類似這種經驗,比如說你會不會有你在觀看一些事情的時候,好像同時又可以看到你自己在觀看這件事情?在人類學裡面我們會有一種角色。通常人類學的訓練是這樣,你花力氣去跟別人交心,讓你有機會認識別人,別人也可以認識你,所以我們的研究方法其實很笨,但是它也最有效,我們花很長的時間跟別人相處,然後跟別人相處的時候,我們嘗試著去變成好像他們的一分子,可是我心知肚明我其實不是他們的一份子。我們就有點像是,從一個外來者經過一個認識上的邊界,然後跨越這個邊界以後,變成當地人的一部分。可是不管是我們自己也好,或者是當地人,其實都很清楚地知道,我們還是「來自那邊的人」,但是他們又跟你夠熟,你也跟他們夠熟到他們願意把你當成是「這一邊的人」,就是這樣子一種雙重的曖昧角色,讓我們的觀察跟分析的工作成為可能。如果我們完完全全在概念上、身心上、認同上、情感上都變成他們,其實我們就會看不見很多事情。同樣的,我如果完完全全留在自己這個世界,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也不可能真的理解研究的這一群人。所以,這種狀態叫作永遠處在邊界上



人類學家劉紹華,《柬埔寨旅人》內文插圖


這種狀態其實、尤其對年輕人來講,它不是一個舒服的狀態,因為年輕人都比較、於黑白分明,很有正義感。但是,如果我們只要黑白分明的話,其實我們可能兩個都看不見了,我們必須處在模糊地帶。堅守一個模糊地帶,在裡面去尋找這個世界,去尋找這兩個不同世界的脈絡,所以這種狀態就會變得是必須來來回回。這就是為什麼剛才我一開始就說,我透過研究他者,研究跟我不一樣世界的人,我進而可以了解我自己。這是念人類學一個非常大的收穫。其實我相信有很多的記者,也有這樣子的能耐,因為他不能完全變成受訪者,可是他又必須要理解受訪者的處境,他才能問到很多深入的東西。這樣一個角色其實是一個很特殊的情況。


所以,總結這兩點來講,我們常常會說有一個基本的人類學的特質,就是「把熟悉的變陌生,把陌生的變熟悉」。這怎麼講呢?如果具備了我剛才講的那些人類學基本核心的概念觀點跟方法的話,很熟悉的事情裡面你都可以看得出問題所在;那我們也不會覺得這個很陌生的事情很稀奇,因為你會看到所有人類行為跟文化的一些普遍性的現象。這樣聽起來人類學好像很玄,它有些地方真的好像有點玄,因為它可意會卻很難言傳,但是它是一個實作性的學科,比較像手工業,就是你會有手感,會有身體感,有各式各樣的感受。那這種感受就是你必須多操作,多練習,慢慢你就可能熟悉這樣一種做法。


所以,我把人類學對我的影響,稱為「冷眼熱心的人類學」。因為如果我的眼睛太熱,我就變成當地人了。但是我如果沒有熱心,我也不會想要去理解當地人。所以冷眼熱心對我來講,是做人類學研究兩個很基本的特質。今天早上有一個媒體記者訪問我的時候,她誤會了那個意思,她以為「冷眼熱心」是我永遠都不想要跟那些人在一起。我說不是,其實那個「冷眼」的意思是你要一直保持你的批判,所以就要保持一個距離,但是你又可以用你的「熱心」去拉近那個距離。所以這是一個不斷來回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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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涼山兄弟》作者劉紹華另一代表作




《我的涼山兄弟》


副標題: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


ISBN : 978-7-5117-3339-2690-2



記錄涼山諾蘇人在現代化浪潮中


輝煌又慘烈的青春探險


「這是一個關於探險玩耍、為非作歹、吸毒勒戒、艾滋茫然、世代差異、文化衝擊和兄弟情誼的故事。」故事源起於四川涼山地區的毒品與艾滋問題,人類學者劉紹華詳細記錄了諾蘇人的生活經驗和個人口述歷史,呈現出現代化轉型時期一個邊緣群體的遭遇、認知、思索、接受與挑戰。作者更深層的關注,在於透過表面的社會問題,洞見當代中國捲入的全球化變遷中人的行為與福祉,並試圖理解一個非主流群體在社會、文化、歷史變遷中脆弱性形成的時代過程,以及未來何去何從。這正是醫療民族志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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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鳳凰文化看活動實錄無刪減版


編輯 | 弓背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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