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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漸凍症」女博士的最後87天

汪艷梅的手機里還留存著多張婁滔生前的照片,幾乎每一張都面帶笑容。一張照片上,婁滔已經住進了醫院,身邊放著一個哆啦A夢的大蛋糕,身著綠色防護服的醫生護士圍著她站了一圈,拍著手,似乎正在唱《生日快樂歌》。

剪了短髮的婁滔坐在正中間的病床上,背挺得筆直,穿著一套粉色睡衣,頭戴著粉色的生日皇冠,嘴角彎彎,笑意滿得快要從眼角溢出來,全然不知這是她在世上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北京大學歷史系2015級博士生婁滔。圖片來自網路

文| 實習生周小琪 新京報記者李興麗

編輯 | 胡傑校對 | 陸愛英

本文約5051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

1月5日凌晨,確診「運動神經元病」近兩年後,婁滔走了。

2016年1月20日,北京大學歷史系在讀博士生婁滔,被查出罹患運動神經元病。這是一種能逐漸侵蝕人對身體控制能力的病症,另一個常見名稱是:漸凍症。目前世上還未有完全治癒此病的方法。

患病後的婁滔,曾以口述形式立下遺願,捐贈人體器官,「凡是能救命的部分儘管用」。從2017年10月9日到2018年1月4日,婁滔在武漢市漢陽醫院接受治療,並等待最終的器官捐獻。

在漢陽醫院接受治療的87天里,儘管婁滔的病情反覆波動,但最終仍舊未能抵抗住病魔的侵襲,29歲的她在湖北咸豐縣家中停止了呼吸。

因為器官條件並未達到法律規定的捐獻要求,婁滔的遺願未能達成。

回家

「就像橡皮泥一樣垮掉了」

1月4日上午,武漢市漢陽醫院。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三度,鉛色的天空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颯颯冷風掀起了醫生和護士們的白色衣角。

他們正在送別一位特殊的病人——婁滔,現年29歲的北大歷史系女博士。差不多就在兩年前的同一時間,她被診斷患有運動神經元病。經過漫長而艱辛的診治,婁滔的病情始終沒有好轉,家人最終只好尊重她的意願,選擇放棄治療,回老家咸豐縣。

婁滔的父親婁功余和醫護人員一一道別後,踏上了武漢協和醫院提供的救護車,他特意選了前座副駕的位置,「因為我看都不敢看她,心裡難受」。

婁功余忍著自己的眼淚不往外流。女兒患病後,他和妻子汪艷梅帶著婁滔輾轉北京、武漢多地,四處求醫問葯,仍舊未能阻擋病情的惡化。確診還不到一年,婁滔已經全身癱瘓,呼吸衰竭,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而他「就像橡皮泥一樣垮掉了。」

婁滔一直都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2007年,她考入中央民族大學預科,2012年,被保送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研究生,學習世界上古史;2015年,婁滔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一的成績成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攻讀古埃及史專業。

求學時的婁滔。圖片來自網路

在與碩士時期的導師王海利交流時,婁滔告訴他,希望自己以後有機會可以出國深造,成為一名大學教師。事業之外,她憧憬著能和父母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以常常見面,多陪伴父母。

在婁功余眼裡,婁滔從小就非常孝順懂事。在她3歲時,汪艷梅不小心摔了一跤,婁滔便獨自上街給媽媽買了一盒跌打葯;上大學後,婁滔常拿獎學金,業餘時間還會去勤工儉學,在網上給媽媽買衣服寄回家。

婁功余也一直無法把婁滔和「漸凍症」聯繫起來,婁滔的大學同學都喜歡叫婁滔「滔哥」。她的體能非常好,萬米長跑對她而言並非難事,平板支撐都能堅持十分鐘。

婁功余希望婁滔在回家的這段路上不會感到痛苦,便特意囑咐護士提前給婁滔打了鎮定劑。進入深度鎮定狀態的婁滔穿著一套寬大舒適的睡衣,喉嚨處插著一根連接呼吸機的管子,躺在救護車窄窄的病床上,合著雙眼,像睡著了一樣。

捐器官

「凡能救命的儘管用」

經過荊州時,天上揚起了一陣小雪,路也變得泥濘起來,司機只好放緩速度。如果是平常天氣,從武漢到咸豐縣最多8個小時的車程,但那天在路上顛簸了9個多小時,直到晚上7點多到了婁家樓下。

同行的除了醫護人員,還有武漢協和醫院器官捐獻協調員許諾(化名)。

許諾第一次見到婁滔時,她也處於深度鎮定的狀態。

2017年10月9日,婁功余和妻子汪艷梅決定帶著婁滔去武漢「捐器官」。早晨臨走前,婁功余給婁滔餵了四個小籠包的肉餡,此時,她的咀嚼、吞咽功能還沒有完全喪失。

「捐器官」的想法,源自婁滔的遺囑。「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不能以生命長短作為標準,而應該以生命的質量和厚度來衡量。得了這個病,活著對我是一種折磨和痛苦,我要有尊嚴地離開。爸爸和媽媽,你們要堅強地、微笑著生活,不要為我難過。我走之後,頭部可留給醫學做研究。希望醫學能早日攻克這個難題,讓那些因為『漸凍症』而飽受折磨的人,早日擺脫痛苦……」這是婁滔在醫院的病床上,趁著還清醒的時候,用微弱的聲音向護士口述留下的遺囑,婁滔專門提及要捐贈她的器官給需要的人,「凡能救命的儘管用」。

病中依然堅強樂觀的婁滔。圖片來自網路

到武漢後,婁家人找到許諾,表達了婁滔想要捐獻器官的意願。許諾看著安靜躺著的婁滔,內心有些擔憂。因為國家規定的器官捐獻標準只適用於逝者,「具體而言,針對公民去世後的器官捐獻有兩種標準,一個標準是腦死亡,另一個標準是腦、心雙死亡。」

婁滔雖然已經全身癱瘓,但由於她患的是「漸凍症」,大腦是清醒的,並沒有達到「腦死亡」的標準,且當時婁滔的器官有感染。

許諾只好先讓婁功余在器官捐獻登記表上籤了字。然後按上級的安排,把婁滔送到了漢陽醫院,對她進行抗感染治療,同時觀察病情的發展。至於最終能不能實現婁滔捐獻器官的遺願,許諾心裡也很沒底。「如果她的生命體征能達到捐獻的標準,一定會遵循她的意願去捐。」

婁滔住進了漢陽醫院的重症醫學科。重症醫學科位於門診外科大樓9樓,從電梯口出來,右手邊是一道厚重的鐵門,把病房和外界完全隔離開來,左手邊是並不寬敞的家屬等候區,零散擺著十來把椅子。

剛住進醫院時,和其他病人家屬一樣,婁功余和汪艷梅的大多數時間都耗在等候區的椅子上,每天只能在下午進入病房內探望婁滔半個小時。而關心婁滔的親戚朋友一波接一波地來,分給每個人的探視時間只有幾分鐘。

幾天後,「北大『漸凍症』女博士留遺囑捐器官」的新聞突然鋪天蓋地地朝他們湧來,婁功余和汪艷梅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毫無準備。

隨之而來的是社會各界的關註:有成千上萬的好心人要給他們捐款,為婁滔加油鼓勁;更有數不清的醫療機構和民間醫生和他們聯繫,提供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案。

治療

在女兒的眼中看到了光

那幾天,漢陽醫院值班室每天都能接到幾十個來自全國各地的電話,也有人聚在重症醫學科門口,醫院只好派保安來維持秩序,而這些找過來的大多數人都自稱「能治好婁滔的病」。

醫務科的工作人員陳夕(化名)回憶,一位來自西南某市的「醫生」衝進他的辦公室,從包里掏出了一個和藿香正氣水大小相近的白色膠瓶,瓶身沒有任何批號,裡面裝著小半瓶白色粉末,他說這是自己研製的葯,婁滔吃了鐵定能好。

還有一個人在深夜打來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你們讓婁滔接一下電話」,對方聲稱自己是「氣功大師」,如果婁滔接了電話,他就能從遠處發功,把能量通過電話線傳遞給婁滔。

「這些人我們都會拒絕,把干擾攔截在我們的層面,盡量不讓他們去打擾醫生和病人」,陳夕說,「我們主要還是會聽北京、江蘇的權威醫療專家的意見。」

10月17日,來自江蘇武進人民醫院的醫療團隊為婁滔免費義診;19日,畢業於北大醫學部的王興、田本淳、楊鴻智三位專家,從北京、上海兩地奔赴武漢;漢陽醫院也專門組建了一個醫療救治小組,以一周一次的頻率對婁滔進行會診。

醫院和家屬最終決定採用武進市人民醫院岳茂興醫生的治療方案,同時,輔以楊鴻智的「自體原位幹細胞再生」療法,服用中藥藥劑。

來武漢前,婁功余和汪艷梅幾乎已經下定了決心,遵從女兒的意願放棄治療,完成她捐獻器官的意願。而現在,彷彿一夜之間重燃起了生的希望。

因為婁滔吞咽困難,重症醫學科主任劉青雲專門買了一台榨汁機放在醫院,給婁滔榨果汁喝,或者用來打碎別的食物。劉青雲還會特意在家裡熬魚湯,給婁滔帶過來。

每天下班前,劉青雲都會去婁滔的床前,跟她打招呼:「婁滔,我要回家啦,你看我一身臭味,我回去洗個澡,明天再來看你。」

劉青雲和婁滔交流。受訪者供圖

10月19日,上海的一家公益機構給婁滔送來了一台「眼動儀」,婁滔可以通過眼球轉動來控制軟體打字。婁滔先給一位好友發了一句「我很想你」,隨後又打出了「我想喝魚湯」。

站在一旁的汪艷梅激動不已,這麼久以來,她終於又在女兒的眼中看到了光。

無望

「如果不放棄的話,媽媽肯定要走在我前面」

治療了近一個月後,婁滔的狀況有些許好轉,「至少手能動一點點了」。正當婁功余和汪艷梅因此而感到喜悅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擾亂了一切。

劉青雲預料過這種情況,由於帶著呼吸機,婁滔的氣管被切開。「整個呼吸道生理屏障功能喪失了,感冒、拉肚子對她來說都是致命的。」

這場感冒讓婁滔不得不暫時停止服藥,「之後只斷斷續續吃了不到兩瓶的葯,病情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倒退了」,汪艷梅說。

進入12月後,婁滔的病情急轉直下,讓汪艷梅感受最為明顯的就是她呼吸和吞咽的變化。

以前還在咸豐縣人民醫院進行保守治療時,因為婁滔很愛乾淨,婁功余和汪艷梅每天都要給她燒三壺水洗臉、洗澡、洗腳。洗的時候拔掉了呼吸機,夫婦倆還可以給她一邊翻著身,一邊慢慢地、仔細地給她洗。

12月,要想給婁滔洗個澡,必須得三個人才能做到——婁功余負責撐著婁滔的背,汪艷梅在旁邊端一盆水,婁滔的小姨汪紅梅迅速擰乾毛巾,馬馬虎虎給她擦幾下,就算洗完了。「呼吸機拔個一兩分鐘,她簡直就好像要『過去』了,臉都是紫的。」

婁滔也完全喪失了吞咽功能,平時進食只能通過鼻飼管直接把食物輸進胃裡,吃的都是醫院安排的營養餐——粉末沖成的液體或糊狀粉漿。吃完飯就得立刻用膠布封住進食的管道,怕再受到其他感染。

因為無法吞咽,痰液和口水會常常順著婁滔的嘴角流出來,連刷牙都十分艱難。「她爸幫她用工具吸痰,她小姨就用注射器,幾毫升幾毫升地把水打到她嘴裡去,我再拿牙刷幫她刷」。

婁滔早已不能說話,而由於病情的變化,劉青雲也建議她不要再使用眼動儀,因為太耗費精力了。婁滔要想與他人交流,只能通過一張護士們自製的字母表和iPad。

字母表的兩面分別寫著漢語拼音的所有聲母和韻母。婁滔想要說話時,身邊的人便會把表拿到她的面前,從聲母第一排開始,到韻母最後一排,逐個指過去,詢問她哪個音是對的。指對了,她就眨眨眼,指錯了,就努努嘴。然後,用iPad把相應的拼音給打出來,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向她確認。

婁滔說話用的字母表。周小琪 攝

事實上,這樣的溝通方式也會耗費婁滔非常多的精力和時間,所以如非必要,婁滔也不會輕易「說話」。

病情不斷惡化,與外界又幾乎處於隔絕狀態,婁滔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差,便又向父母提出了放棄的請求。有一天,她告訴婁功余:「如果不放棄的話,媽媽肯定要走在我前面,媽媽現在一點神都沒有了,完全是行屍走肉。」

婁滔開始拒絕和父母交流,除了說要放棄堅決不說其他的話。她說「如果早知道這個病這麼殘酷,早在北京能動的時候,我就自殺了,為什麼這樣痛苦地折磨大家、折磨自己」;還說「我現在連撓個痒痒都要求人,一點尊嚴都沒有」。

去世

「就如我從來沒來過」

婁功余和汪艷梅還是不願放棄。

12月1日,婁功余在網上看到一個關於美國南加州教授攻克漸凍症的消息,便聯繫了北大湖北校友會會長劉萌和北大歷史系副書記陳捷幫忙。但在美國找到這位教授後,他遺憾地表示,研究仍在初期,還不能用於臨床治療。

婁滔授意父親給陳捷發去致謝的微信,她說「我熱愛生活但不貪戀生命,相信科學也敬畏未知。感激你們的理解與幫助!」

婁滔授意父親給北大老師發的簡訊。周小琪 攝

聽說廣東湛江廉江醫院的一位醫生有治癒類似疾病的經歷,12月21日,婁功余連夜乘飛機到廣東湛江找這位醫生求葯。但吃了十多天葯,婁滔的身體仍舊沒有半點起色。

眼看著治癒無望,女兒的身體每況愈下,她放棄的態度又如此決絕,婁功余和汪艷梅也有些動搖了,他們不願看著女兒受苦,但他們仍舊希望能完成女兒捐獻器官的願望。

12月27日,武漢協和醫院負責器官捐獻的專家組聯繫了婁功余夫婦,他們表示,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婁滔的器官還是未能達到捐獻的要求,無法實現器官捐獻。

無奈,遺憾,還夾雜著些許不甘,婁功余和汪艷梅心情複雜,卻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

婁滔的情緒沒有太大起伏,她的回應是:「不能捐就火化。」

1月4日晚,在外求醫三個月後,婁滔終於再次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房間,她的狀況已經非常不好,汪艷梅和婁功余預感到了可能會「發生點兒什麼」。

根據當地的風俗,孩子過世時父母不能在旁邊,汪艷梅和婁功余離開了婁滔的房間,只剩幾個和婁滔同輩的親戚陪在她床前。汪艷梅坐在與婁滔一牆之隔的房間里,不停流淚,汪紅梅陪著姐姐,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好。婁功余則獨自一人來回踱步,深深嘆氣。

幾個小時後,婁滔的堂哥從房內出來,告訴他們,婁滔已經「沒了」。

按婁滔的遺願,5日上午,婁滔的遺體在恩施火化,她的骨灰撒入了當地的江河。「骨灰隨著水流走,就好像她得到永生。」汪艷梅說。

婁滔曾在她的遺囑中說「不要舉辦任何治喪儀式,更不要收取親朋好友、任何人的慰問金,請讓我靜悄悄地離開,不留任何痕迹,就如我從來沒來過。」

而在婁滔家中,除了剛從武漢帶過來的呼吸機還立在門口,她的其他遺物,包括曾經看過的書、穿過的衣服等,都被家人搬到了其他地方。

婁滔好像真的沒留下任何痕迹,如同從未來過這世間。

汪艷梅的手機里還留存著多張婁滔生前的照片,幾乎每一張都面帶笑容。一張照片上,婁滔已經住進了醫院,身邊放著一個哆啦A夢的大蛋糕,身著綠色防護服的醫生護士圍著她站了一圈,拍著手,似乎正在唱《生日快樂歌》。

剪了短髮的婁滔坐在正中間的病床上,背挺得筆直,穿著一套粉色睡衣,頭戴著粉色的生日皇冠,嘴角彎彎,笑意滿得快要從眼角溢出來,全然不知這是她在世上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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