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後那個清潔工依舊抱著他的狗,只是神情已變
鬼海弘雄接受採訪。攝影/馬列
12月8日,以「人物」為題的鬼海弘雄肖像攝影作品在北京798藝術區see+畫廊正式亮相,筆者與攝影家在展覽開幕前進行了一次對話。在中國,鬼海弘雄的攝影作品並不太為人所熟知,希望這次對話可以幫助更多人理解和體悟鬼海攝影的精神內核。
攝影師鬼海弘雄:我拍下的每一幅肖像里都有自己
採訪並文/馬列
圖/鬼海弘雄
編輯/楊文婧
「說起來,國與國的距離如此之近,但我還是第一次來中國。」這是坐在我眼前這位鬚髮花白的老伯開口的第一句話。這位年過古稀的老伯是日本攝影家鬼海弘雄,1945年出生於日本山形縣,19歲考入東京法政大學讀哲學,畢業後做過貨車司機、造船廠工人和遠洋漁船船員。在船上工作期間,鬼海開始進行攝影創作,並在《每日攝影》雜誌上發表作品。
1973年,鬼海弘雄正式開始了攝影師生涯。他在東京淺草寺外的牆邊拍攝來往於此的普通人,並將記錄人的肖像作為自己一生的創作主題,堅持至今。2003年,鬼海的攝影集《Persona》(人物)獲得了第23屆土門拳獎,其在淺草寺拍攝的數量龐大的肖像作品受到廣泛讚譽。
鬼海的作品處處透露著固執的氣息:從開始攝影創作,他便堅持只用一台相機,只在一個地點,只拍一個主題。但是,正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在看似單一的條件與規則里,在無時無刻不在變換的時空中,鬼海卻用攝影打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鬼海用充滿哲思的眼光觀察每一個拍攝對象,他說:「我拍攝他們的時候,從來沒有當作第三個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心中有他,他心中有我;我是他心中的我,他是我心中的他。」鬼海將人類身上永恆不變的東西,以肖像的方式一一記錄下來。
以牆為背景,只留下人物本身
穀雨:先請你簡單介紹一下這次展覽吧。
鬼海弘雄:當我想要成為一位攝影師時,就決定將拍攝肖像作為我一生的拍攝主題,從1973年一直到現在。這裡展示的照片就是其中一部分。
穀雨:這次展覽帶來了多少幅作品?
鬼海弘雄:小尺寸的作品50幅,大尺寸的作品3幅,一共53幅。
穀雨:這些肖像作品都是在東京淺草寺附近拍攝的嗎?選擇這裡的原因是什麼呢?
鬼海弘雄:大學畢業以後,我做過公務員,開過貨車,在遠洋捕魚船上捕過魚,有過很多人生經歷,也看到社會上有許多活靈活現的人,就一直想以肖像的方式把他們記錄下來。我的拍攝地點一直在淺草寺附近,但最初拍攝時沒有刻意選擇這面牆作為背景。
鬼海弘雄肖像攝影作品。
漸漸地,為了去掉雜亂信息,讓畫面更乾淨,我就只以這面牆為背景進行拍攝,讓觀者看到的只有人物本身。這樣才能給人更多的想像空間——想像人物在生活中的狀態以及內心深處的一面。
穀雨:對你來說,淺草寺這個拍攝地點意味著什麼?
鬼海弘雄:我出生在日本山形縣的農村,一個很冷的地方,家裡有好幾個孩子,除了長兄留在家裡繼承祖業之外,其他孩子都去各個城市工作。
我在淺草寺附近看到的人,就像家裡的兄弟以及我一樣,都是從各個地方來到城市,每日奔波在社會上。在淺草寺,我能碰到形形色色的、與我命運相似的人。
穀雨:也許是因為這些照片大多拍攝時間比較早,也許是因為我不是日本人,對日本的了解比較淺顯,我覺得你拍下的這些肖像似乎與我印象中的日本人頗為不同,你是如何選擇拍攝對象的?
鬼海弘雄:我所拍攝的大多是社會上的一般勞動者。但在拍攝這些肖像的時候,我沒有刻意選擇拍攝日本人。得知我要來中國辦展覽,日本作家高世仁對我說:當中國人看到你拍攝的這些肖像後,一定會對日本人有一個新的認識。
鬼海弘雄肖像攝影作品。
對我來說,雖然拍攝地點在日本,拍的人也以日本人為主,但不管拿到任何國家展示,我都希望人們看到的不只是日本和日本人,因為我拍攝的是人類本身。
穀雨:你的肖像作品很容易讓我想到美國攝影家戴安·阿勃絲,你覺得自己有受到她的影響嗎?
鬼海弘雄:可能有一些。我最早想做電影導演之類的工作,但是電影創作的成本很高,當因為經濟原因放棄電影時,我接觸了阿勃絲的作品。
此前,我一直認為攝影比電影有更多限制。我看過很多攝影家的畫冊,但當看到阿勃絲的作品時,我才意識到攝影竟然可以擁有如此強大的渲染力。如果說有影響,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穀雨:肖像是最能展示攝影本質魅力的形式之一,一幅優秀的肖像作品可以讓人在紛亂世界中靜靜地觀看與思考。捕捉人的肖像,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鬼海弘雄:無論是繪畫還是攝影,人們一提到肖像就會想到西方,好像肖像只是屬於西方的。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東方人不能擁有拍攝肖像的權利?從那時起,我就想要拍攝東方人自己的肖像,和西方肖像爭個高低。另外,肖像攝影是關於人的,不會出現其他的文字或形象,能最大程度給人想像空間。
穀雨:一幅肖像照片可以把攝影師與被攝者的對視,轉換為每一位觀者與被攝者的對視。所以你是希望觀眾能從與這些肖像的對視中,想像到隱藏在每個人物背後的人生經歷或狀態。
鬼海弘雄:當然,你說的這些是包含其中的,但我想的會更深遠一些。我還想要通過這些肖像證明我們都是活著的人,讓人體會到真實的存在感。許多年以後,當我已經不在人世時,這些照片仍會流傳下去,讓後人得以看到當時的場景和情形。
那些奔波中的人
穀雨:剛才講到這次展覽有三幅放大的作品,為什麼選擇這三幅?
鬼海弘雄:其實沒有特別選擇哪一幅,這次選擇的三幅只是為了讓展覽現場有幾個視覺突出點。我認為任何一幅作品都可以做放大處理,放大的作品會讓人有一種如臨現場的感覺。
穀雨:能不能挑一幅詳細講講拍攝的故事?
鬼海弘雄:我很喜歡這幅作品。這個7歲的小女孩是跟家人來淺草寺參拜的,我首先看到的就是她的眼睛。她有一種非常成熟的眼神,像是有很長時間生活閱歷的人才有的。她會帶給我一種感覺,好像她是經歷了很多事情以後,又重新進入了年輕的身體一樣。
七五三節盛會上一位七歲的女孩,2001。
還有她的表情、拿包的姿態,看起來完全就像成年人一樣。並且,這個小女孩身上的和服是真絲做的,非常昂貴,所以在拍攝時,我也盡量把這些都記錄下來。
穀雨:最初吸引你的拍攝,是因為她的眼神嗎?
鬼海弘雄:當我看到她時,她走路的姿勢、神態、服裝都吸引了我,我當下就認定她是我的拍攝對象。攝影者應該擁有很好的判斷力,並無比堅定地按下快門。
攝影師的相機,就像廚師的菜刀,木匠的鋸子,只有好用的工具而沒有好的思想是不行的。我只有一台相機,平時不用三腳架,也不用變焦鏡頭。攝影需要依賴自己的內心感覺,這樣才能拍出好作品。
穀雨:這個系列目前還在拍嗎?
鬼海弘雄:對,就像一座山,我仍在一點點攀登高峰。
穀雨:從1973年至今,四十多年過去了,你在拍攝中看到了什麼變化?
鬼海弘雄:背景因為是同一面牆,所以沒有變化,但人的服裝隨著歲月更替,時代轉換,會有所不同。在這些作品中,有很多拍攝對象是在相隔若干年後,被我反覆拍攝到的。
比如這兩幅:一幅是1986年拍攝的一個手拿中國制海鷗相機的青年;15年以後,我再次遇到他,但因為不知道名字,只能從走路的神態、拿相機拍攝的小動作等猜測,就又給他拍了一幅。
直到照片沖洗出來以後,我發現兩幅照片中他的嘴角有同樣的傷疤,這才最終確認。有的人我連續拍攝了21年,但是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帶著中國製造的海鷗相機的年輕人,1986。
十五年後,同一個帶著中國製造相機的人,如今已經四十歲了,2001。
穀雨:不知道名字,意味著你在拍攝前後,沒有與被攝者有過多的交流?
鬼海弘雄:基本上沒有,但是眼神的交流是要有的。有些人已經知道我常在那裡拍攝,所以見面也會簡單問候寒暄一下。
穀雨:為什麼不多做些交流呢?
鬼海弘雄:如果跟他講,我要拍一幅你的照片,他可能會馬上挺直腰板,擺出要被拍攝的姿勢。我不會擺布他們,這樣拍下來的照片和證件照沒有區別,很死板。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神態,我通過看人的手、胳膊、肩膀、頭以及身體的其他線條,就能想像他是否曾經辛苦地工作過,想像到他的人生經歷,所以不需要和他們交流。
一個作家要訓練自己從最合適的地方入手寫文章,一個好的攝影師也是這樣,要考慮從什麼角度切入拍攝,這也是需要長時間訓練的。拍攝人物的時候,不是對準他,舉起相機按下快門就可以,要非常仔細地觀察被攝者。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閃光點、弱點、狡猾的一面、裝腔作勢的一面,我拍攝每個人的時候,都儘力從對方身上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面。對我來講,我把每一個被攝者都看作自己,我拍下的每一幅肖像里也都有自己。
這兩幅照片拍攝的是同一個人,但時間相隔了21年。他叫什麼名字,做什麼工作,在哪裡住,我都不知道。但是21年過去,當再次看到他,我還是會拍下,這就是攝影師的判斷力。當看到這兩幅照片時,關於他在這21年間經歷了什麼,就要由觀看的人來想像了。
這段空白的時間差,用文字是寫不出來的,只有用攝影才能表達,只有用肖像才能表達。
一位辦公樓清潔工,1986。
21年後,這位清潔工說他正在遭受一種生活模式病,並不得不服用大量藥物,2007。
穀雨:在有些作品中,你會把有關係的兩個人分開拍攝,為什麼?
鬼海弘雄:我剛開始拍攝的時候,不管是情侶、夫婦還是家庭,我都是放在一起拍的。但是這些照片太容易看明白了,給人留下的想像空間太少。這樣的觀看就像流水一樣,無法給人留下任何痕迹。
後來我就選擇分開拍攝,但在展示時寫清他們的關係,讓觀者看到一個人的時候,會去想像另一個人。
帶著一台復古相機的夫妻,1974。
一對農村夫妻正在喂鴿子,1973。
養了28年玩偶的女人,2001。
養玩偶的女人的丈夫,2001。
這兩幅照片里的人就是被我分開拍攝的一對夫妻。這個女人把玩偶當作孩子,一起生活了28年。她在照顧這個玩偶的時候,她的丈夫在做什麼,這個想像空間我想要留給觀看者。我的作品就是要給觀者留下非常充足的想像空間,不然你看到的只是一幅肖像而已。
穀雨:我發現你在多年創作中有兩個明顯的變化——一個是拍攝背景由複雜多樣到乾淨統一,另一個是從把人放在一起拍攝到分開拍攝。而這兩個變化都是為了給觀者留下更多的想像空間。
鬼海弘雄:是的。最開始拍的時候,我受到阿勃絲的很大影響,都是採用保留環境背景的拍攝方式,但後來,為了更好地展現人物的內心活動並給觀者留下更多想像空間,我還是認為背景乾淨一點比較好。
但我也有不變的地方。從始至終,我都只有一台哈蘇500CM相機和一個80mm標準鏡頭,是我的老師哲學家福田定良送給我的,從來沒有更換過。我所有的作品,都是這台相機拍攝的。
肖像與街景共通,透露著人生在世的艱辛不易
《東京迷路》。攝影/鬼海弘雄
穀雨:你的日常拍攝是如何進行的?
鬼海弘雄:我沒有固定的拍攝時間和數量,在拍《東京迷路》的時候,有時走了一整天,一次快門都沒有按過。當然,我對每次按快門也很謹慎,儘力做到每按一次就是一幅作品。所以只要是我決定按下快門的瞬間,百分之九十的照片都被選用了。
拍攝就像河流,如果你一直在拍,就像河水始終在流淌,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我的攝影就像截取每段河流中的水滴一樣,雖然只留下一小滴,但能給人留下思考與想像的空間。
穀雨:您剛才提到的《東京迷路》也是我很喜歡的一組作品,雖然與肖像完全不同,但是一樣很耐看。在如此錯綜複雜的城市景觀中,什麼樣的畫面會吸引你按下快門?
《東京迷路》。攝影/鬼海弘雄
鬼海弘雄:拍攝人的肖像,是我一生要做的事情,但在這些街景照片里卻沒有人。因為我恰恰就是為了表現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所以才不拍人。雖然不拍人,但在這些街景照片里卻能看到有人生活的痕迹。
比如這幅:這是一棟很簡易的房子,雖然畫面里沒有人,但在窗戶里有洗過的襪子,窗台上有綠色盆栽,這些都表示這裡是有人生活的。至於有幾個人生活在這裡,他們是什麼關係,做什麼工作,此時此刻在做什麼,這個也需要由觀看者自己去想像了。
選自《東京迷路》。攝影/鬼海弘雄
在我拍攝的關於東京的照片中,包括人物肖像和生活街景兩部分。很有意思的一點是,有人的照片沒有景,有景的照片沒有人。
這些人物肖像和生活街景就像硬幣的一體兩面,一面是人,一面是他們的生活之處。從人物肖像,可以想像他們的生活;從生活之處,也能反過來想像人的樣子。不管哪一面,我希望觀者都能從中感悟到人生在世的艱辛不易。
《東京迷路》內頁。
穀雨:這麼說來,你選擇的拍攝對象大多是社會中低階層的普通人,這也是有意為之的吧?
鬼海弘雄:是的,我選擇的都是一般的市民、勞動者。我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是不是有豐富的人生經歷。因為沒有受過苦、經歷過風吹日晒、擁有很多生活閱歷的人,面容上是展現不出表情的,正因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人生經驗,這才讓每一幅肖像都不相同。
我拍攝他們的時候,從來沒有當作第三個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心中有他,他心中有我;我是他心中的我,他是我心中的他。這樣我才能把每個人最生動的部分拍攝下來。
不管他們是否穿著臟衣服、衣帽不整或者受了傷,在拍攝時,我總是懷著一顆平等與尊重的心。因為我不是要拍他們醜陋的一面,而是要越過重重表象,找到他們的動人之處,並記錄下來,所以他們都會配合我的拍攝。
一位醉酒後打架的男人,1985。
比如這幅照片里的男人就剛剛和人打完架。大多數人會認為這是他最為負面的形象,但我不這樣認為,因為我也有曾有過這樣的心情,對他感同身受。
穀雨:在當下這個技術飛速發展、不同藝術形式經常被跨界使用的時代,你有沒有想過用新技術或新設備去創作?
鬼海弘雄:從來沒有。新技術還是新的跨界藝術形式,這些都跟我沒有關係,我要走自己的路。從開始創作起,我就使用這樣的手法和風格,並一直堅持在淺草寺拍攝,這是我的信念,是我一直堅守的東西。
這裡就是我的世界,雖然這個地點在日本,但我通過在這個固定地點,拍攝並展示人類文化中共通的東西。
鬼海弘雄母親晚年時期肖像,1974。
這幅照片拍的是我的母親,我也用了同樣的器材和手法來拍攝。我的兄弟對我說,這是自己的母親,為什麼不拍得好一點呢?但我仍然用同樣的方式。要心懷尊重與平等去拍攝一個人,不管是我的母親還是不相識的路人。
穀雨:對你來說,關於攝影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鬼海弘雄:要拍出好的作品,並且不輸給好的作家、作曲家、電影人以及任何其他文化形式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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