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第一次拜訪李可染先生

文史 01-12

1989年12月5日，李可染先生溘然仙逝。先生辭世已經整整28個年頭了。在微微的冬陽里，懷念著這位聞名於世界的大畫家，思緒不禁飛回到三十多年前。

李可染

1985年我在《秦皇島日報》社工作，那時改革開放不久，秦皇島是首批沿海十四個開放城市。那時全國書畫熱，有中國書畫函授大學成立，全國有70餘個分校，我是秦市分校的兼職書法教師。

班上的一位同學聽我多次講課中提到「李可染」，有一次問我：你想見到李可染先生嗎？該學生說，他在北戴河專家療養院工作，而每年暑期可染先生都會來避暑並創作。

由於該學生在院俱樂部做美工，辦公室離先生下榻的別墅小樓不遠，有時先生會來俱樂部看場電影，早晨也會在門前草坪上打太極拳，他可以問問可染先生願不願一見。

不久該學生回復我說：可染先生答應見面，但只給一小時時間，不接受採訪，並要求我一定帶上書畫習作。

於是，便有了我的初次拜訪。

李可染4可染師為了成全蔡先生的拍攝要求，在北戴河為他打了兩次太極拳。

專家療養院是上世紀50年代為蘇聯專家所建，中央主樓之外呈放射狀建了幾十棟小洋房，洋房不算寬敞，上下兩層。先生家住一層，二層住國際醫學友人馬海德一家。該院草坪如茵，蒼松成林，環境十分好，後門出去即是海灘。

先生每年暑期來度假消暑其實是安靜地來創作，謝絕一切應酬，在這海天一色的宜人環境中留下了不少佳作。

此刻一回想到藍天、白雲、黃沙、碧海和綠松掩映的療養院，恨時光不倒流……

李可染先生為作者指導習作 1986年

李可染與鄒佩珠

某日下午，我坐只有一趟的市區到海濱的公交車，再走20分鐘的路，無比興奮地敲開先生下榻的24號小洋房門時，給我來開門的是面帶微笑的鄒師母，我自報姓名後，鄒夫人說：請進吧，可染先生已經在等你了。

我滿懷激動地走進了不大的客廳，先生拄著拐杖站在房中央，滿頭銀髮，一臉紅光，開口說：我已經等了你5分鐘。

我滿臉羞愧想解釋，又覺得都不是理由，於是一再致歉。可見先生對時間的珍貴，讓坐後，先生看出我的不自在，便說：他老了，要抓緊時間做事，他信奉魯迅先生的話，無端浪費人家的時間無異於「圖財害命」。

這應該是先生給我上的人生第一課。也從此，我徹底養成了遵守時間的習慣，多年來以此自律也以此要求學生們。

蔡斯民拍李可染師在「師牛堂」橫匾下

稍微寒暄客套後，先生直接問：你帶習作來了嗎？我於是呈上已裝裱好並參加過市美展的一畫一字。

先生認真地坐在加高腿的椅子上（他血壓高免得起坐波動大）看著，大約只打開了書法半軸，先生竟連說：「好、好」，我既激動又吃驚，一再說：請先生多批評……。先生說：你臨過魏碑吧、臨過唐碑吧，以後可再多臨漢碑。

這時，先生忽然站起來看了，我說您坐下看吧。先生說：坐下看不了全局……。我一下子感受到了先生對人對事的仔細與認真。

內心的激動無以言表，一位德高望重、成就巨大的大畫家，在我心中泰山北斗一樣的李可染先生竟對我的一個書法行書條屏如此肯定，還有比這更幸福的嗎？

李可染《鐘山風雨》

接下來我便打開了另一軸的小品山水，我畫的是宋代柳永一句「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的詩意小畫，畫面是四尺宣紙六裁那麼大。

先生凝視了兩三分鐘沖著卧室喊夫人也來看，並說：「這個年輕人的畫很大氣……」，夫人出來看了一會兒說，是呀，是呀。

之後先生再讓我坐到沙發上，詢問起我的家世與學畫經歷，問我上什麼美院嗎？我回答，高中畢業後又上了三年中專，是河北輕工學校，專業是裝潢設計，但我只喜歡寫意國畫。

看得出，先生心情不錯。可是，當他說到有些事忽然想不起人名，一時有些口吃，紅紅的蒜頭鼻子上一下子沁出了汗珠，很快夫人又出屋來說：可染，你慢慢講，不要急……。同時也向我示意要注意。

1952年在李可染與夫人鄒佩珠在大雅寶衚衕甲2號

就這樣，時光不知不覺快到了一小時，我起身告辭。不想先生寬厚地說再多呆會吧。這回是先生問：你臨過什麼畫？你喜歡誰的畫？我一一回答，主要說我喜歡范寬、黃公望、倪雲林、八大山人、龔賢以及齊白石、黃賓虹……。

先生再問：為什麼喜歡齊老師、黃老師（先生一直這樣稱，以後的請教中先生都是如對至尊這樣稱呼）？我於是膽子大了，直接回答個人的理解。

先生似乎滿意，當聽我講他們的作畫細節習慣時，先生如炬的眼神突然直視我說：你認識齊老師、黃老師？我一樂答道：先生，不可能啊！他們兩位前輩去世時我還未出生呢。先生「噢」了一聲轉下問：你怎麼那麼了解？（那時信息資料沒有今天這麼豐富）我回答：先生，是因為18歲時上美校前就喜歡他們的畫，上美校後，校中的宣道平（泰和）老師我是周末常去請教的，宣老師1944年畢業於國立北平藝專，齊、黃二位都是他的老師，所以他常為我講二位前輩的作畫、講課情形啊。聽到這，可染先生說：難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