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的傑克
Hello
World!
Rose
Jack
董敏儀23歲那年，在小城電影院工作。她每天從大幅海報的大廳經過，看著明星的捲髮與耳環，在心裡嘆氣。董敏儀有好幾管口紅，也跟巷子口理髮店的胡姐說了許多回要去燙髮，但影院雖已敗落，卻還有它的刻板規矩，董敏儀每天只能穿著深藍色制服，頭髮規整地扎在腦後，檢票時戴上白手套，精心塗好的紅色指甲也無人欣賞。
瀕死的電影院，在《泰坦尼克號》重映時迎來一段短暫的輝煌。董敏儀值了很多班。她從放映室的小窗口看出去，在灰塵飛舞的光柱里，Jack和Rose在一片混亂的甲板上尋找彼此，落入海中直到分別。董敏儀每看一遍仍然會哭。終於有一次，她的抽泣聲被坐在後排的蔣家喬聽見，他找到聲音的主人問：「放映室哭的那個人是你嗎？你要喜歡，我請你再看一場。」因為這句話，董敏儀答應了。因為和她吃過相親飯的那些男生們，大概只會說：「天天在放映室看你還沒看夠嗎？」晚飯後，蔣家喬買了一小筒報紙包起來的瓜子，在和董敏儀並肩走進影院。那場電影他們看得很端莊，兩個人都挺直背坐在椅子上，誰也沒去碰那一小筒瓜子。當《泰坦尼克號》的風潮終於過去時，董敏儀和蔣家喬戀愛了。
蔣家喬分辨得出董敏儀塗得是哪一支口紅，還鼓勵她去燙頭髮，他還告訴董敏儀，哪怕董家到電影院步行只需15分鐘，也可以穿著漂亮衣服走完這段路。董敏儀帶蔣家喬去了一個人時不好意思去的公園英語角，蔣家喬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傑克，因為他覺得傑克很了不起，心裡還覺得自己和傑克有些像。但董敏儀不願意叫女主角的名字，不願和一對悲劇主人公重名。他們坐在小公園裡翻著英文字典，試圖找到一個合董敏儀心意的名字。那年夏天，公園裡雨水特別多，湖面漲起水，就盪在他們腳旁。他們選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念出來，再排除掉，還沒試完所有的名字就下起了大雨。董敏儀陪蔣家喬去了廠里救災。看到董敏儀，蔣家喬的同事們在緊張之餘抽出空來吹口哨。那晚，在一片風雨聲中，董敏儀覺得她和蔣家喬的感情蕩氣迴腸。
董敏儀再次和那群小夥子見面，是在幾個月後機械廠門口的布告欄下崗名單前，她在人群里找到了蔣家喬。他們知道，他們的工作與小城生活，都如同那艘巨輪遲早會沉沒。董敏儀說，我們一起走吧，出去試試看。蔣家喬則問：「你見過我母親嗎？」上個星期，他發現父親已經抱不動卧病在床的母親，很難再帶她出門曬太陽。「我不能離開這兒，你去吧。」蔣家喬說，「出去碰碰看，哪怕碰得頭破血流，過多少年回來，我跟這地方也都等著你。」
董敏儀沒有頭破血流，她居然跌跌撞撞地闖出一條路來。後來，董敏儀開始給蔣家喬寄上海的好東西時，蔣家喬的消息就漸漸少了，但他們誰也沒說分手，隔了兩三年，蔣家喬在春節前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他要結婚了。那時董敏儀回不去，去商場給他買賀禮，路過香水櫃檯，有人打破瓶子，嗆得她直打噴嚏，眼淚都流了出來。
多年過去，小城再遲鈍，也還是有變化。電影院變成了工會活動中心，購物廣場上開了新影城，賣可樂奶茶爆米花，當年的紙筒瓜子早絕了跡。蔣家喬的母親還健在，由他的老婆推著走在河邊公園曬太陽。董敏儀只是很遠地看了一眼蔣家喬。她聽說，當年他從廠里出來後，先開了一間早點鋪，後來轉開了汽修店。人們叫他「老蔣」，當然沒人叫他「傑克」——除了董敏儀，沒人知道那個名字——對於小城的汽修店老闆來說，英文名就像個玩笑。
那個夏天大概誕生了許多個「傑克」，董敏儀碰到過他們中的某一些，喊起他們時，她總會想到蔣家喬。他們中有的小氣，有的狡猾，也有的開朗大方。但不管如何，在董敏儀心裡，世上所有叫傑克的人都年輕、活潑又善良。
（文/章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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