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一)
第一部分
(一)
小月出生在一個月圓之夜,名字是父親給她取的,數月後父親采五靈脂時不幸摔下山崖,從此小月就沒了爹。從小月記事起家裡就只有她和母親,但小月有個乾爹,乾爹是鄰村的,每十天半月來一回,來了便屋裡屋外忙活,小月是歡喜這個乾爹來的,因為每次乾爹來的時候都會給她帶好多零嘴。
鄰家的強子比小月大四歲,別人都欺負小月,只有強子不欺負她,所以小月每天「強子哥,強子哥」地叫著,跟在強子屁股後面,上樹掏鳥窩,下河摸螃蟹。
那年小月八歲,強子十二歲。八月十六的晚上鎮上演電影,吃晚飯的時候小月隔著院牆聽強子和他媽說要去看電影,小月捧了碗便跑到強子家院里纏著強子帶她去看電影。
強子說:「不行,你媽不讓你去。」
小月噘著嘴問:「我媽要說讓我去的話,你就帶我一起去?」
「先把碗送回去啊!」強子說。
小月又興沖沖地捧了碗跑回了自家院里。當時媽媽正和乾爹在院里撕玉米,小月一說媽連頭也沒抬就「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小月撂下碗就找強子去了。
那晚演的好像是《射鵰英雄傳》,強子看得津津有味,小月看了一會就困了直打瞌睡,便央強子回去,強子說再看一會,小月實在撐不住了就窩在強子懷裡睡著了。電影演完了,強子喊醒小月,小月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說剛好夢到吃西瓜,強子就把她推醒了,要強子賠她西瓜。強子說快心清心清,我們離家五里路呢!不看人都走完了。
強子拉著小月往家走,小月走不快,還一個勁地說困,強子說:「還是我背你吧!」就蹲下了身子。
小月一躍上了強子的背,被風一吹,這時才算是徹底清醒了,她伏在強子的背上,看到明晃晃的月亮把周遭照得亮堂堂的,就說:「強子哥你要能這樣背我一輩子多好啊!」
「那得你是黃蓉,我是郭靖才行。」
「甚是黃蓉和郭靖啊?」
「就知道你沒好好看電影。下次說甚也不帶你了。」
「不行!不行!你得帶我!」小月在強子背上撒起嬌來。
「安生點!小心把你摔了。」
小月便安靜下來,把臉貼在強子的背上,不一會便又睡著了。
多年後小月仍能憶起那個溫馨的月夜,憶起強子暖暖的後背,憶起風兒吹動著她的劉海在額頭拂來拂去的那種愜意,可小月又是多麼痛恨那個月夜。
在小月的記憶里,她和強子看電影回來時間還不是太晚,可家裡的大門已經鎖上了,小月也沒多想,三撥兩撥就把籬笆院門錯開了板凳寬的一條縫,側著身子擠進了院子。
「哥哥……」一聲柔柔的哥哥之後,便是一串細細碎碎的嚶嚀,這聲音把小月鎮住了,她獃獃地立在了院中央。小月覺得這聲音好生熟悉,她似乎在深夜裡不止一次地聽到過,而且那聲顫巍巍的哥哥,讓她想起家裡的那隻母貓。一天中午母貓躺在窯洞前曬太陽,小月用指頭輕輕地搔了一下它的小肚皮,貓伸了一下懶腰,眯著眼睛「喵嗚」,也發出這麼一聲嬌柔的嚶嚀。
「快穿衣裳起吧!小月快回來了。」是媽媽的聲音,接著「吧嗒」一聲屋裡的燈亮了。
幾分鐘之後,媽媽拉開了木板門,看到站在院當中的小月,她失失慌慌地攏著頭髮朝女兒跑過來:「小月你早回來了?你咋進來的?」
小月甩開媽媽擱在肩膀上的手,此時媽媽借著屋裡射出來的燈光,才看清了女兒臉上一道道的淚水。媽媽把小月緊緊摟進懷裡,抱起她往屋裡走,小月便揮舞著小手在媽媽臉上胡亂抓著。
那夜之後,乾爹再來小月遠遠看見了就會揀土坷垃朝他亂扔。乾爹進院來小月就朝他吐唾沫,讓他滾!還會把他拿來的東西扔到院子里。媽媽一邊撿著滾得到處都是的蘋果、核桃,一邊罵著:「死閨女!死閨女呀!」
這樣一直鬧到年根,過了年乾爹就再也沒見來過了。
(二)
小月讀小學的時候,強子也讀小學,強子讀初中的時候,小月還讀小學,等小月讀初中的時候,強子卻不讀書了。那天小月看見強子爹趕著牛車去了鎮上,中午的時候強子爹趕著車回來了,車上坐著強子,還放著鋪蓋卷和一個木頭箱子。
牛車從門前走過,停在了強子家門前,強子爹摟了鋪蓋卷進院了,強子從車上往下搬木頭箱子。
「強子哥,你為甚不念書了?」小月湊上前去。
「念不會,補習了兩年也考不上個高中,不如早點回來跟我爹學做豆腐。」
強子爹出來卸牛車見兩人站在門口說話,咳嗽了一聲說:「磨蹭甚嘞?回去吃飯!」
強子朝小月吐吐舌頭,又擠擠眼睛,抱著木箱子進了院子。
從那之後小月和強子便很少見面了,星期天小月從鎮上回來,強子忙著和他爹做豆腐、賣豆腐,假期里倒是有時間見,但小月只要在強子的西窯里多呆一會,強子爹就會在院子里罵罵咧咧地說強子偷懶。小月便知道是前幾年娘和乾爹把名聲壞了,所以村裡老老小小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娘倆。小月便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她要考好大學,要找好工作,要賺大錢,到那時候村裡人如果還容不下她,她就和強子遠走高飛,走得遠遠的,兩人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小月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小月升上高中的那年秋天,一次媽媽給小月打電話,臨掛電話時,媽媽忽然說了一句,你強子哥要結婚了,小月哦了一聲,握話筒的手抖得像寒風中的樹葉。
強子結婚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又是八月十六,小月的心像針扎一樣,她本來不打算回去的,可這年的國慶節剛好和八月十五是同一天,學校有三天的假期,想躲都躲不開。
強子爹在院子里搭了棚子,棚子下擺著幾張桌子和借來的幾十條凳子,用來宴請鄰里鄉親。那天晚上強子便和新媳婦在棚子下轉來轉去,挨個給大家敬酒。強子穿著西裝,不知道是領帶系得太緊還是酒喝得太多,臉成了豬肝色。他理了個小平頭,走到小月跟前,他低頭往杯子里倒酒,小月看見他齊刷刷的頭髮中有一半成了白色,那顏色刺得她眼仁疼,她記得暑假裡強子的頭髮還是黑漆漆的。
鄰座的兩個女人在議論新媳婦。
一個說:「太胖了,她一條胳膊分你倆。」
一個說:「老莊戶,過時光,墩墩實實的就行了,要恁好的模樣,能頂吃?能頂喝?」邊說邊有意無意地瞟了小月兩眼。
小月漫不經心地嚼著一顆花生米,嚼了好久,下咽時還是硌疼了喉嚨,疼得她差一點掉了淚。
(三)
強子結婚後,小月回家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了,一年後小月考上了師大。上學走的那天,媽媽在門口放了好長一掛鞭炮,媽媽笑著,臉上的皺紋堆成一朵花。小月看著,眼眶就紅了,她迅速垂下眼瞼,幾秒鐘之後她抬起了眼瞼,眼裡的霧氣也漸漸的淡了。
大學三年里,小月一直很低調,圖書館是她去的最多的地方,一是為了消磨時間,二是為了給同宿舍的女孩子騰地方。身邊的女同學都有男朋友了,喜歡小月的男孩子也不少,小月卻總是淡淡的,她給他們的答案是她有男朋友,在另一個城市讀大學。一直到臨近畢業,小月才匆匆找了一個暗戀了她三年的男孩子確定了戀愛關係。男孩叫秦揚,小月之所以選擇他,有兩個原因。一是秦揚老家所在的那個縣城和小月所在的縣城緊鄰,這是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既可以避開一些不願意看見的面孔,又可以隨時關注母親和強子的情況,另一個原因是秦揚的家庭背景不錯,他有一個在縣裡當人大主任的父親。
畢業後小月先和秦揚回他的家舉辦了婚禮,又回到小月娘家這邊擺了酒席,宴請了親戚鄰里。
沒有所謂的蜜月,小月是個傳統的女子,在她的一再拒絕和堅守下才把她的第一次留在了新婚之夜。當秦揚把她緊緊摟入懷裡的時候,小月希望秦揚能輕柔地撫摸和親吻她,先是額頭,然後是鼻尖,接下來是嘴唇、脖頸……如果他做不到,那麼至少他的動作應該是輕柔的。但是秦揚分明是酒喝多了,不由分說就把小月壓在了身下,粗暴地撕扯著她的睡衣,小月掙扎著,並用力去推他,「你不會溫柔點嗎?」秦揚似乎並沒聽清小月在說什麼,他呼吸粗重,滿嘴的酒氣熏得小月直想吐,「你輕點,你輕點……」秦揚的動作卻越來越粗魯,他像一個急紅了眼的野獸,而小月則像被野獸撕扯著的一隻破布娃娃。當秦揚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小月尖叫一聲,十指的指甲也深深地嵌入了秦揚的脊背。
事後秦揚摟著哭泣的小月安慰說,是自己太心急了,也怪你,我都喜歡你好幾年了,你不讓我碰一下,我積攢了幾年的感情在一時間爆發了。小月也就原諒了他。
可第二天,第三天,秦揚仍是這麼火急火燎的,在他的腦子裡好像沒有「溫柔」這個概念。他一邊撕拽小月的睡衣,一邊在小月的耳邊急促地催促:「叫哥哥!快!叫哥哥!」小月便像被人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她想起多年前那個月夜裡媽媽的那一聲嚶嚀,想起強子暖暖的後背,哥哥是這個樣子嗎?哥哥是你這個樣子嗎?小月咬著嘴唇,淚水卻忍不住流了一臉。秦揚低吼一聲像是到了高潮,他翻身下來,看了小月一眼抱怨道:「真掃興!」
書上說夫妻溫存過了,老公應該抱妻子一會,要等妻子睡著了,男人才能睡,這樣的丈夫才做得稱職。可秦揚好像很累的樣子,他把身體躺成一個「大」字,用手背擦著額頭的汗。小月在黑暗裡悄悄抹眼淚,她等著秦揚來哄她,但身邊半天也沒有動靜。小月把臉側過去,看到月光透過窗帘照在秦揚安詳、恬淡的臉上,他嘴巴微張著,發出均勻、輕微的鼾聲,小月的淚便流得更洶湧了。哭過一通,小月就想,罷!罷!罷!嫁他也不是圖他會哄人的,要不是他做人大主任的父親,誰肯嫁他?
想想也是,要不是秦揚有這麼一個父親,兩人怕是一輩子也買不起這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更值得慶幸的是,小月不用累死累活地去做教書匠了,師大一畢業,在公公的精心安排下,秦揚進了縣委辦公室,小月則去了縣報社上班。
(四)
三個月後小月懷孕了,身體的不適加上越來越嚴重的妊娠反應,讓她對那事愈加反感了。乍聞喜訊,秦揚也激動得手足無措,但不消半個月他老毛病就又犯了,每天晚上都得在床上烙半天餅,才聽著沒動靜了。
小月以為他睡著了,他卻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噌」地一下,彈坐了起來,「不行!我睡不著!」
小月便不無厭煩地說:「睡不著也得睡,我懷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我輕點行嗎?我求你了,小月!」
「不行!」小月回絕得很乾脆。
秦揚便像木樁子一樣直挺挺地摔倒在床上,一扭身賭氣給小月一個冷冷的後背,氣呼呼地獨自睡去了。
孩子月份越大,小月也越來越貪吃,嗜睡。這貪吃好說,這嗜睡就難免要影響到工作,早上起來匆匆往嘴裡扒拉幾口飯就趕著去上班,結果還常常是遲到,每次當她小跑著進了辦公室的時候,都會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她看,這讓小月如芒在背。這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是,社長兼總編總是三天兩頭地開會,開會就下任務,每人每月要在《人民日報》上發一篇稿子,省報三篇,市報上五篇……想想都頭大,縣城的小報社就這樣,每個職員既是編輯也是記者。
半年不到小月就受不了,禮拜天去婆婆那邊吃飯,免不了抱怨幾句社長的刻板與世故。婆婆就說,那你倆不如回家來住,反正我退休了,兩個人的飯也是做,四個人的飯也是做,你也省得受張皇了。小月就關了話匣子,只管埋頭吃飯,婆婆也不好說什麼了,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在心裡埋怨自己的多嘴,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願意和父母住在一起啊?
倒是公公辦事,找了分管文教衛生的楊副縣長,兩個人合計了幾次,就給小月換了份工作。這次去的是圖書館,是小月提出去那裡的,一來是圖書館的工作清閑,二來是小月上大學養成了愛看書的習慣,手持一卷,頃刻間所有的煩惱便煙消雲散了,懷孩子正好需要靜養,對小月來說這真的是一個一舉兩得的好工作。
算上小月,圖書館一共四個人,除了館長,還有張阿姨和劉阿姨兩個中年女人。這裡的工作雖清閑,但是若放平常,新來的年輕人就是來當差的,眼活、手勤、嘴甜才能討人喜歡。但是由於小月懷著身孕,又有著不同尋常的家庭背景,所以兩位長者倒是事事由著她,讓著她了。
站在一排排的書架中間,小月一時間有點恍惚,她彷彿又回到了大學校園,那整整齊齊排列在一起的書,像育嬰床上剛剛睡醒的嬰兒,用一種很乾凈、清潔的眼神望著小月,小月也用同樣的目光回報它們。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小月的心就變得輕柔綿軟起來,從架上抽出一本書,撣去灰塵,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它精美的封面。
每天小月都要在書架中間穿越,她真的很喜歡這種感覺,像一個為自己精挑細選婚紗的準新娘。越過高頭講章、輔導材料;越過政壇秘錄、神魔命相;越過武打兇殺、艷事奇聞……
小月喜歡看那些很唯美的散文詩,尤其喜歡席慕容的。坐在桌子背後,雙肘支著桌子手托著臉頰,有細碎的陽光透過玻璃撒在她漆黑的齊劉海上,也調皮地引逗著她鼻樑上的那隻「麻蝴蝶」。她神情恬淡,眼神迷離,若不是這片妊娠斑,真的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一位清純的女大學生。
她還有一個嗜好,就是喜歡把那些散文詩帶回家,聽著《高山流水》《漁舟唱晚》看。她迷戀那種感覺,那種音樂在房間里溪水般流淌的感覺。但也總是在小月進入佳境的時候,秦揚也下班回來了。
秦揚每次進門,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邊換鞋邊問小月「回來了?」小月抬起頭,用手理理耳邊垂下來的碎發,算是和他打過了招呼,又低下頭去看書。「吧嗒」一聲,音樂卻戛然而止了。
「你幹什麼?」秦揚的舉動讓小月感到不可理喻。
「我看電視啊!怎麼了?」
「你看電視,關我的音樂幹什麼?」
「哼哼唧唧的有什麼好聽的?」
「你……」小月被噎住了。
秦揚斜躺在沙發上,雙腿交叉在一起搭到了茶几上,他小肚子微微突起,一臉慵懶的表情,小月越看越來氣,怎麼看著倒像是他在懷孩子一樣!
小月「呼」地一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胎教呢!和你說不清!真是掃興!」
「啥?狗屁胎教!我才不信那個!」
聽他口吐穢言,小月真有點怒不可遏了,她望著眼前這個一臉痞子相的男人,真的懷疑他曾受過高等教育,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真的讓小月失望到了極點,她拿起書風卷落葉一般朝卧室里去了。
小月躺在床上,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一串往枕頭上落,秦揚卻推門進來了,用手使勁扳著小月的肩膀:「月兒!月兒!真生氣了?」他嬉皮笑臉地說:「都是我不好,彆氣壞了身子,用這個聽好不好?」說著把一個MP3丟在了枕邊。小月不理他,閉著眼睛裝睡覺。
作者
張俊苗
張俊苗,女,漢族,山西黎城人,大專學歷,現在漳河岸邊某單位工作。多年來從事小說、詩詞、散文等創作,語言很講究圓潤,詩意,風趣,俏皮,卻又富含哲理性。著作有長篇小說《連翹》,散文集《苔花集》和《舊夢瑣憶》。
責任編輯:蘆葦、東北漢子
>>>圖片來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TAG:博風雅頌 |